第十二章
翌日睜眼時窗外風(fēng)停,又是晴空萬里,鳥鳴聲聲,游淼伸了個懶腰起來,只覺神清氣爽。自己穿好衣服起來,聽到李治烽在外面不知跟誰說話。
洗漱后游淼穿過回廊,看到堂屋前站著兩個二十來歲上下的小工,后頭還跟了個人。李治烽見游淼自己過來了,便進(jìn)去端早飯。
早飯依舊是碗面條,不過今天的面臥了三個雞蛋,游淼唏哩呼嚕把面條吃下肚,那兩個小工便四處看,一人笑道:“少爺這房子可真夠老舊的,俺姑奶奶家也沒這么大年紀(jì)呢,要全整好得傷不少神?!?br /> “全整好么,沒那么多錢。”游淼一抹嘴,把空碗放一邊去,說,“翻個七成新也就算了。”
“七成新靠咱倆可不行。”先開口的那個年紀(jì)大點的工匠說,“少爺不定還得請個人,況且木料也不夠呢,您看這窗子,門,連個囫圇樣都沒了……”
游淼常和那群商人打交道,怎會不知這倆家伙明里暗里的意思?全是想漲工錢,游淼開口便不客氣道:“你想把門給換了,我還不想呢。禮慶年間的玩意,你瞧瞧這鏤空花里刻的,梨花木,別糊弄我,小爺家里用的也就是這木頭?!?br /> 游淼當(dāng)著兩人的面叩了叩,說:“這種地方只是鉚釘銹得斷了,木頭可是沒半點事兒,加倆鉚釘就成,不然你還把小爺家的門拆了去燒火?大梁,柱子這些也不用整,仔細(xì)點兒,別把門弄壞了,弄壞了你還賠不起。”
那說話的工匠只是沒臉沒皮地笑道:“這不成,少爺,真不成,這活兒我們做不了。”
游淼知道這倆人是李治烽從安陸村請來的,安陸村在南,郭莊在北,江波山莊卡在中間,郭莊與安陸村有世仇,年年都鬧得不可開交,遂隨口道:“瞧你們也做不了,做不了回去唄,我再上郭莊找人去。到時候給他們說小爺要修沈園,你們安陸的人不敢接,郭莊人聽了這話你猜他們得怎么說?”
那工匠一聽這話又走不了了,說:“少爺你這話就不厚道了,來之前誰知道兩個人得修這么大個園子?您別說敲敲打打的,要搬點東西我倆也沒那力氣啊,光是要卸了你幾扇門重新給刨一次,這門也得四五十斤……”
游淼說:“你倆人高馬大的,搬個門也搬不過來?李治烽!”
李治烽應(yīng)了,游淼說:“我這使喚的管家高高瘦瘦,一天三頓都吃不飽……李治烽,你把外頭那水缸給我提過來?!?br /> 李治烽走到花園中間,躬身,手指伸進(jìn)花園里一個石墩子的孔里。
一時間堂內(nèi)三人都不吭聲,光看著李治烽,水缸只有幾十斤,石墩子卻有將近百斤。李治烽還是只用一只手,就把那石墩子給提了起來,提到堂屋外,放在地上,一聲悶響。
游淼:“好了,拿回去罷?!?br /> 李治烽又把那石墩子用兩根手指勾了起來,拿回去,咚的一聲扔在地上,塵土飛揚。
倆工匠傻眼了。
“這這這……”那年紀(jì)大點的工匠說,“少爺,不是我說,和重不重也沒多大的關(guān)系,這事兒著實難辦?!?br /> 游淼道:“接不下來就算了唄,走走走,說這么多干甚么?瞧你倆小身板也不是干祖師爺這行的人……”
“誰說的!”那稍小的工匠似乎受了極大的侮辱,說,“是你們家摳,不給錢!倆人干十個人的活兒,你自個說,自個說這成么?”
年紀(jì)大的工匠忙以眼神制止他,游淼嘲笑道:“你倆人干十個人的活兒,領(lǐng)十個人的錢,不正好么?錢又不短你倆的。”
那年紀(jì)大的工匠似乎在考慮,游淼又說:“要搬啥扛啥,你讓我府里管家?guī)椭删统?,先別說,跟我來看罷?!?br /> 游淼帶著倆人出出進(jìn)進(jìn),說:“這些地方,你們得把窗子給我修好了,門,里頭的木板子,你要扔要拆,先得問過我,我沒說能拆的,你們不許拆。”
轉(zhuǎn)了一刻鐘,堂屋,東廂,西廂,客房,二門,大門,游淼把全部地方看過一次,說:“這里算修房子的錢,全做完給你們統(tǒng)共一吊錢,多的沒了,也別給我講價,我知道外頭雇你們,一天也才十文錢。這是十天的份?!?br /> 那小點的工匠忙扯同伴的衣服,游淼知道雇這么倆人,花市價的話,雇個十天也就是兩百文錢,這么一來,確實是十個人的工錢,不愁他們不點頭。
那年紀(jì)大點的工匠說:“東家,你管飯不?”
這句東家一叫,游淼便知道行了,爽快道:“管飯,我吃啥你倆吃啥?!?br /> “俺弟兄倆可吃得多。”那小工匠說。
游淼說:“每人每天一斤米,晚上再給二兩酒,多的沒了?!?br /> “行?!贝蠊そ滁c了頭,說,“俺還得想想,得怎么給你把這活兒做好,少爺是明白人。咱要在十天內(nèi)完事?!?br /> “不急,你把這些要修的地方看好,先找我商量過一聲就成,實在做不完,做下去就成了,又不怪你。”游淼隨口道。
大工匠笑道:“不給您快點做好了能成么?弟兄倆還得回家過年呢。”
游淼嘿嘿笑,他實際上也不怎么在乎這點錢,畢竟從前在京城時花錢都是按兩算的,一吊錢,還不夠在京城大茶樓里買壺茶喝。人少比人多的好,畢竟人少他就方便盯著,不會被人偷雞摸狗了去,也不會工匠里頭自己人吵起來,更不會偷懶不干活混日子。
李治烽蹲在廊下吃早飯,游淼慢悠悠地喝過茶,兩名工匠在沈園里合計,游淼也不管他們,便和李治烽帶上準(zhǔn)備好的包裹,出門去圈地。
先前沒仔細(xì)逛,現(xiàn)在開始走了,游淼發(fā)現(xiàn)江波山莊大得連他自己都有點怕,極目所望,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地,暗道可惜了可惜了,這要是有人來種多好。
九千畝地,就種了這么兩百畝,連個零頭都不夠,年年還得按九千畝給朝廷繳稅。雖然這稅是從碧雨山莊的賬目上開的,父親想必也不在乎這點錢,但既然自己接手了,說不得明年起,一年就要挖空心思地倒騰出那幾百兩銀供朝廷吸血。
游淼走得腳酸,李治烽便背著他走,兩人走過一條早已干涸的水渠,那水渠彎彎繞繞,來自南邊的安陸,水居然要向北流,倒也奇怪。
“這里的水干了?”游淼問。
李治烽答道:“我問了,從安陸村引來的水,現(xiàn)在不流了?!?br /> 游淼下地來,躬身抓了點土,在指間分辨顏色,又說:“接點水來?!?br /> 李治烽的包袱里準(zhǔn)備了個木杯,從皮袋里倒出些水,游淼便融了些泥在水里,發(fā)現(xiàn)土質(zhì)其實還是不錯的。
他翻開《齊民要術(shù)》,對照農(nóng)耕一節(jié)翻閱,說:“這里不適合種茶,土有點粘了。”
李治烽也不懂他說什么,便這么站著聽,游淼說:“再到那邊山上去看看?!?br /> 兩人到了江邊,滔滔江水洪流滾滾,連個渡船都沒有,兩岸比水線高出數(shù)十丈,空中懸著一根粗繩,專給人渡江用,游淼忍不住道:“媽的,這也太險了,給誰住呢這是。”
李治烽說:“我背著你過去,別朝下看?!?br /> 游淼扒在李治烽背上,李治烽說:“別怕,別看?!闭f畢用腰帶把兩人綁在一起,雙手揪著繩索,就這么攀爬過去,到江心處時,游淼仍然忍不住朝下看了一眼,只覺頭暈?zāi)垦!?br /> 江北處的土地和江南又略有不同,這里倒是適合種樹,都是好地。
游淼走到盡頭,那里立著一塊江波山莊的界碑,再朝外走則是通向郭莊的大路,已快被雜草掩住了。對面的地界上卻已有人把地種到了山莊范圍內(nèi),正在燒秸稈,看見游淼二人便馬上道:“做什么的!哪里來的?”
游淼心想你這是找死么?還把地種我家里來了,但山莊已百年無人管,也只得算了,以后再慢慢解決他,看那人模樣,猜得到應(yīng)當(dāng)是郭莊人。
郭莊和安陸以前私下聚眾斗毆,死過幾個人,兩地簡直不共戴天。
游淼擺手道:“我是江波山莊的人!”
那農(nóng)夫直起身,說:“江波山莊?那鬧鬼的房子終于有人管了?”
李治烽臉色一沉,游淼卻示意不妨,嘿嘿笑道:“我叫游淼,游德川的兒子,正打算過來拾掇拾掇,就在這邊住下了,大哥有空幫我捎個信兒,得和你們郭莊做鄰居了。”
那人上下打量游淼,說:“你是游少爺?怪不得……”
游淼忽地心中一動,問李治烽:“這里距離郭莊多遠(yuǎn)?”
農(nóng)夫卻答了話,說:“喏,朝前走五里地就是?!?br /> 游淼點點頭,小聲朝李治烽說:“你回去一趟,把書房里第二個抽屜那個大匣子里裝的茶,秤半斤出來,帶過來給我?!?br /> 李治烽回去了,游淼笑笑,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也不計較他私自越地開荒的事,和那農(nóng)夫隨口扯話閑聊,問他的地平時都種什么,那農(nóng)夫似乎不太相信,只把他當(dāng)做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少爺,游淼本來就是個少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但既然來了,也就無所謂之前的身份了。
游淼本就機(jī)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李治烽沒多久便回來了,于是兩人便與那農(nóng)夫循路回郭莊去。
這里已經(jīng)是流州地界,流州,揚州以長江為界,也就是他們過來的那條索道,流州人性格較硬,吵起架來顯得十分火爆無禮,揚州人則罵仗時較為尖酸,一江之隔,兩地民風(fēng)竟是截然不同。
游淼見了郭莊的老村長,送了他一盒茶,那村長甚為驚訝,說:“你爹舍得把你扔到這里來?”
游淼笑道:“哎我自己來的,總待在碧雨山莊也沒意思?!?br /> 老村長已有六十來歲,聞言就明白了,笑著說:“當(dāng)年我還見過你娘一面?!?br /> 游淼意外道:“是么?”
老村長笑著說:“你和你娘一般的機(jī)靈。”說畢又朝坐在堂上的幾個人說:“游少爺來打理山莊了,來日咱們是鄰居,也得多走動走動才好。”
游淼笑道:“那是自然的,郭莊的地,都收幾分的租兒?”
老村長唏噓道:“去年與今年收的都是四分租,縣里還未派保正來,也不知道來年是怎么個光景呢。”
“噢。”游淼若有所思地點頭,四分租,就是說每一畝地里,種一年,足足四成的收成要繳成稅,剩下六成歸佃戶。
“我爹那莊子。”游淼笑道:“得收七分租呢?!?br /> “你們不一樣。”郭村長笑道:“茶山收得再多也過得下去,咱們這地又不能種茶,種了也沒人要,唉,難了難了。”
游淼心中一動,說:“我倒是想在這莊子里試種點茶樹,就是沒人,招點佃戶也招不到。不如郭老平日就幫我看看,有來找活兒干的長工,讓他們過來我這邊?”
郭村長不置可否,游淼又笑道:“碧雨山莊說一年給我兩萬棵茶苗,都是頂好的美人眉,曬成春陽瓜片不愁沒人買,前些年太后倒是喜歡吃的,現(xiàn)下不貢朝中了,專送巴南、蜀中、漢中三地,我爹也懶得種,茶樹秧子都扔在莊里慪泥……”
郭村長說:“游少爺想在山上種茶?”
“想是這么想?!庇雾敌α诵Γf,“手頭也沒幾個人,種個茶樹也得好幾年。不急這一時半會兒的?!?br /> 郭村長說:“是吶,現(xiàn)在一年過一年的,余糧也不夠吃,只怕等不得茶樹長出來那幾年,何況茶樹也不好養(yǎng)……”
游淼笑著說:“我爹娘種了一輩子的茶,郭老這還怕我把茶樹給種死了么?”
郭村長道:“你是喬小姐的兒,怎么會把茶樹種死?就怕佃戶不愿去,種了也得等個兩年,一家老小都等著吃飯,等不得吶!”
游淼嗯了聲,點頭道:“我本來是尋思著請幾個長工,這連長工也請不到,都回家過年去了,郭老你這處有人,我雇點農(nóng)閑在家的,過來給我開幾畝地的荒。倒是不錯的,一畝地,十文錢?!?br /> “好好?!惫彘L說,“那是自然的,我?guī)湍懔粢庵腥讼霋陰讉€錢呢,就打發(fā)他上你那兒去?!?br /> 游淼滿意了,知道這時間臨近年關(guān),有人還不起債的,掙幾個錢給媳婦扯衣裳的,都得尋思掙錢,郭老頭一松動,保證不到三天就有人上門去了。談妥這事,游淼便起身告辭,與李治烽出來。
李治烽說:“去集市么?”
游淼懶懶的只不想動,說:“不想走了?!?br /> 李治烽莞爾道:“我抱著你。”
游淼笑了,抵著他又推又搡,說:“先出去再說,別在這丟人。集市遠(yuǎn)么?”
李治烽說:“不遠(yuǎn),在江邊碼頭上?!?br /> 兩人沿東路出了郭莊,李治烽便背著游淼走,儼然一對小夫妻在江邊逛,游淼忽然察覺了這點,可不正是小夫妻!
游淼扯扯李治烽耳朵,說:“喂?!?br /> “嗯?”李治烽說。
游淼本想揶揄他幾句,卻又不知道說啥好,便整個人趴在他背上,兩只手懶懶從他肩前垂下來,晃來晃去的,貼在他耳邊說:“喂,問你話呢,集市遠(yuǎn)么?”
那話已問過一次,游淼這么說,簡直就是明目張膽地調(diào)戲他,就像平日在京城,游淼用這招去試?yán)钛樱瑤缀醢僭嚥凰?,每次一調(diào)戲他,李延便會瞪他一眼,繼而把他一頓揍,揍完再抱在懷里親一口。
李治烽的反應(yīng)則是,一張俊臉霎時就紅了。
“問你話……”游淼在他耳朵邊幾乎是貼著說。
李治烽側(cè)頭看著游淼,頃刻間把唇吻了上來,游淼閉上眼睛,趴在他的背上,親嘴的時候,心里仿佛有什么蘊化開去。
“不遠(yuǎn)?!贝椒謺r,李治烽臉上那抹暈紅還未消退,自顧自地走著。
游淼手指頭伸進(jìn)李治烽耳朵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李治烽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腳步都有點虛了,他背著游淼,朝江邊走,聲音有點不穩(wěn),說:“昨天晚上還沒喂飽你么?”
游淼嘿嘿一笑,兩人到了郭莊東側(cè)路上的江邊,李治烽嘴角略略上翹,說:“到了?!?br /> 長江過了江波山莊的高崖一帶,到此處轉(zhuǎn)為波瀾初定,這處有個碼頭,專供蜀東,巴東以及江城府上下貨用,到得下游流經(jīng)郭莊外,再通往揚州北部。
碼頭前有個熙熙攘攘的市集,足一里路,兩側(cè)的攤子一半在賣魚,一半則是胭脂水粉,蘇繡海鹽,衣食用品,還有雜耍的牽著三只猴子。
游淼四處逛了逛,沒甚么好買的,倒是想吃點魚,便選了兩條大鯉魚,說:“買這個回去吃?!?br /> 李治烽提著魚,兩人又轉(zhuǎn)了一圈,一艘豁篷的大渡船停在江邊,喊道:“過——江——了——誒——”
兩人上船去,朝竹筒里扔了兩個銅錢,船夫慢悠悠地?fù)沃山ァ?br /> “得把山莊外面的地界圈起來。”游淼說。
“嗯?!崩钪畏檎f,“用籬笆,我去圈。”
游淼說:“其實只要挨著郭莊的地有人種,找?guī)讘羧思易屗麄兪刂统闪耍僭O(shè)幾個崗哨?!?br /> 李治烽點頭,游淼看著江水滾滾,江南一帶的江水是不封凍的,倒也是件好事。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開墾,種田,架水車,招佃……房子還沒修好。
游淼舔了圈嘴唇,注意到李治烽提著的直翻白眼的鯉魚,又說:“這魚好吃,你會弄不。”
李治烽說:“會,烤魚?!?br /> 游淼說:“回去可就交給你了?!?br /> 船靠岸,游淼打聽清楚這渡船每天幾個來回,便跟著人群走,渡船所泊的碼頭已是江波山莊地界的五里路外了,兩人還得慢慢走回去,回到山莊入口處,游淼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占地十來畝的大坑,坑里長滿了草。
“這是個池塘?”游淼詫道。
“游少爺?!币皇葑诱自诖罂优猿楹禑煟娪雾祦砹?,臉上帶笑,說,“少爺怎么出門去了?也沒見著人?”
“嗯?!庇雾淡h(huán)著坑邊走了幾步,說,“你家住這兒?你叫啥名字來著?”
瘦子以煙筒指了指西邊,賠笑道:“小的叫朱堂。剛被家里媳婦罵了,出來走走?!?br /> 游淼點頭,昨天見了第一面便知這廝多半是不想走的,一說被媳婦罵了,便能猜到肯定是上門討降租不成,被媳婦一頓訓(xùn)。但也不點破,莞爾道:“我若是降你們一分田租,你要走么?”
朱堂登時就驚了,正要點頭時又想到了什么,說:“小的得……回去問問媳婦?!?br /> 游淼道:“不妨,我本來就是想給你們降點租的,只是都說不想種地了,昨天就沒來得及把這話給說出口,你回去和媳婦商量商量吧,如今要找塊好地也不容易,這話我倒是不誆你們,給我爹種地,不如給我種好?!?br /> 朱堂諂笑道:“少爺說得對,就連北邊郭莊那頭,也得收四分的田租呢?!?br /> 游淼嗯了聲,看著那大坑出神,這里明明是個大湖,怎么水就干了?三人沿著湖走到最西邊,游淼又看到一條溪,指向南邊的安陸,說:“這池塘沒水了?”
朱堂道:“干了十年了,從前有水時,梁伯還在這釣魚來著,春夏有雨的時候,還時不時積點底兒?!?br /> 游淼又問:“這溪通到哪兒去?”
朱堂說:“安陸村呢,咱們山莊別的都好,就是水不方便?!?br /> 游淼緩緩點頭,心里已經(jīng)有了數(shù),拍了拍朱堂的肩,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和李治烽沿路回山莊去了。
游淼只覺時間也過得太快,壓根沒做什么就過午了,兩個工匠是兄弟,分別喚作大梁小梁,見游淼回來,遞給他一張紙,說:“前院里要修的東西全在這上頭了,請少爺過目?!?br /> 紙上畫的玩意又標(biāo)了不少字,尋常人都是看不懂的,然而對游淼來說卻不在話下,他說:“你們先把東西收拾收拾,到堂屋前去等著,我待會兒就過來。”
游淼進(jìn)了書房,攤開那本《天工開物》,比照著大梁標(biāo)的尺寸,改了幾個地方,又拿著出去,說:“照著修就成了?!?br /> 大梁見游淼是個懂行的,說:“少爺也學(xué)過這手藝?”
游淼笑道:“我娘當(dāng)年也是跟祖師爺學(xué)的。”
這下兩名工匠不敢再小覷他,拿矩比劃,彈墨線,劃粉,游淼便回到書房,示意李治烽把書桌推到長榻前,便依偎在榻上,開始翻書了。
李治烽說:“我去盯著他們罷?!?br /> 游淼擺手道:“不用盯,他們不敢亂來,稍晚點你去把魚烤了就行?!?br /> 小狗過來了,蜷在榻前,搖了搖尾巴,游淼倚在李治烽身上,李治烽男子身軀甚暖,抱著他,游淼只覺一陣心猿意馬,想扒了他的衣服,就在書房里白日宣淫一番。
但工匠還在外頭,萬一被看見了,沒的惹笑話,只得忍著。
游淼又找到一本《公輸經(jīng)》,津津有味地看著,片刻后那點小心思都被書里的機(jī)關(guān)圖吸引了。
公輸般與墨子才華不相上下,在這本書里,提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機(jī)關(guān)——崖車。游淼眼睛一亮,三本書并排攤開。
“這三種其實可以結(jié)合在一起?!庇雾底匝宰哉Z道,又說,“把炭條拿來……我看看。”
游淼把江波山莊的地圖在桌上攤開,說:“如果這水車能做出來,咱們就一本萬利了?!?br /> 墨家,公輸家兩種水車結(jié)構(gòu)都很不錯,但也并非完全適用于江波山莊,游淼此刻有個大膽的計劃——他要把這兩種水車結(jié)合起來,在崖壁上做個一勞永逸的取水工具。
這種懸崖水車只要能制成,再開出一條渠,沿途灌溉南山莊地域的五千余畝地,經(jīng)由水渠注入低地的大湖內(nèi),再淌過小溪,朝安陸村去。
水車與水渠一成,江波山莊將是真正的世外桃源。開一條水渠簡單,難的是在幾十丈高的懸崖上建起一條鏈?zhǔn)剿噹?。這樣就得在懸崖上搭好腳手架,請不下十名工匠,萬一長江漲水,這水車還不知道經(jīng)不經(jīng)得住江洪爆發(fā)。
但現(xiàn)在寒冬臘月,江面降低,正是開拓水利的最好時機(jī),錯過了這次,到春季長江上游嚴(yán)冰封凍時,再搭建的話就要泅水了。
事不宜遲,馬上動手。
游淼朝李治烽說:“你按照我畫的這條線,從江面崖邊圈定水渠流向?!?br /> 李治烽也不問什么,點了點頭就去了,游淼則在書房內(nèi)坐了一下午,寫寫畫畫,計算尺寸,取水量,鉸鏈固定之處,照著《墨經(jīng)》與《公輸經(jīng)》所述,將地點一一標(biāo)注出來。
這勢必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材料,制造,還要得搭上腳手架,只怕沒有工匠愿意去做這種危險的事,攀在懸崖上固定鉸鏈水車,身手也不行。
游淼寫寫畫畫,少頃李莊上門,帶了墨線、墨斗、刀錘鋸斧等物,以及鐵釘瀝青。游淼在院子里問:“木價都打聽了么?”
“回少爺?shù)脑??!崩钋f笑道,“這上頭都有,喏,我不識字,請了個讀書人幫我記了下來,怕忘。”
那是安陸村里的木頭價格,上頭寫得清清楚楚,從稍貴些的黑檀木,白楊木,楓木到便宜的樺木,柳木板子。游淼坐著看,心里兀自計算制造這么一個水車要多少錢。
李莊又時不時地望向在沈園里修屋的工匠,朝他們打了個招呼。
“少爺想蓋房?”李莊問。
“做個水車?!庇雾德唤?jīng)心道,“高地上的田順著下來,開春墾荒后總得澆水吧?!?br /> 李莊連連點頭,游淼招手道:“都過來歇會兒,別太拼了。”
大梁叼著旱煙桿,過來歇下,吞云吐霧的,三九天里,光裸的背脊?jié)M是汗水,嘿嘿一笑。游淼把自己的圖紙給他看,說:“你覺得這玩意怎么樣?”
大梁也不羅嗦,接過來看了一眼,說:“嚯!少爺這可是要搭個大架子了。”
游淼說:“你說這東西能成么?”
上頭畫的是固定在懸崖上的一個鉸鏈水車,鉸鏈的中間是個巨型木輪,被釘在峭壁上,由江水推動,水流帶動木輪轉(zhuǎn)動,木輪又帶動絞盤,將裝滿水的水斗一級一級抬升到數(shù)十丈的高處,倒入水渠中。
大梁半晌說不出話來。
“少爺。”大梁說,“你這是……”
游淼笑吟吟道:“怎么?”
游淼知道大梁覺得自己太異想天開了,他解釋道:“你看,這里還有個滑槽。”
游淼指向峭壁上的豎直滑槽,說:“把水輪的軸承嵌在里頭,這樣江水上漲時,中間輪子就會跟著上升,不怕被洪水淹了,旱季水面下降時,水輪也跟著降,一年四季都能轉(zhuǎn),這些取水的斗,用一塊板子,帶著一個大的水箱……”
“懂、懂?!贝罅哼B連點頭,說,“這個俺懂,就是從來沒見過這種……”
大梁反復(fù)端詳,游淼又說:“你覺得哪兒不成的,給我說一聲。要不你過年也別回去了,就在這兒幫我把零件做出來,工錢一個子兒不會少你的?!?br /> 大梁道:“這個俺沒法說,得回去問問師父?!?br /> 游淼說:“那你得空幫我去問問?!?br /> 小梁道:“俺家?guī)煾缸钕矚g你這種稀奇古怪的……”
大梁馬上怒了,訓(xùn)斥道:“怎么說話的?少爺學(xué)的這叫天工術(shù)!是你不識貨!”
小梁只得乖乖噤聲,大梁看出這水車不是尋常玩意,遂道:“我回安平縣一趟?!?br /> 大梁把游淼的圖摹了一張去,傍晚時李治烽也回來了,說:“都畫好了?!?br /> 游淼還在寫寫算算,頭也不抬,李治烽說:“明天就開始挖?”
游淼笑道:“你一個人能挖動?”
李治烽說:“試試,都是力氣活?!?br /> 游淼欣然道:“好,咱倆一起,挖條水渠。”
李治烽嗯了聲去做飯,游淼伸了個懶腰,夜一來,沈園里便靜了,只有小狗在外頭跑來跑去,知道要吃飯了,繞著李治烽打轉(zhuǎn)。
“吃魚嗎?”游淼和那只狗一樣的興奮。
“唔?!崩钪畏樽旖菐е?,剖魚肚,取魚鰓,那大鯉魚兀自一跳一跳的,引得小狗狂吠。
李治烽把兩條鯉魚都洗干凈,厚厚地涂了一層鹽與豆瓣醬,魚肚里塞滿姜片、八角、茴香。魚鱗外抹了層豬油,四根鐵簽子交叉穿著,在院子里生了堆火,便架在火上烤。
香味一起,游淼的口水馬上就下來了,說:“我去蒸飯!”
“能吃了么?”游淼把蒸鍋蓋好出來,問。
李治烽看了游淼一眼:“沒有?!?br /> 游淼:“能吃沒有?”
李治烽面無表情道:“沒有?!?br /> 游淼:“能吃沒有?”
李治烽:“沒有?!?br /> “能吃沒有……”
“沒有……”
兩人不停重復(fù)無聊對答,直到魚鱗被烤成漂亮的金黃色,滋滋地朝下滴油,游淼終于眼冒金星,倒在李治烽懷里,不動了。
李治烽笑了起來,一手摟著游淼,一手拿著兩條魚進(jìn)堂屋里去,游淼一坐下便開始大吃,這次的味道剛好了,鯉魚的魚鱗焦脆可口,魚肉白嫩清香,又以魚腩肉最為入味,蔥姜等香料裹在魚肚里,豬油沁入魚肉中,當(dāng)真是人間第一美味。
游淼狼吞虎咽地扒下兩碗飯,撐得在床上犯懶,動也不想動,李治烽才把魚汁拌了點飯喂狗兒,自己在廊下蹲著把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