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所謂知己
說起這位姑母,其實也是個人物,她的夫婿更是奇葩一朵。</br>
姑母閨名庾非,是庾嫣祖父的庶女,生母只是個丫環(huán),還是趁家主喝醉酒時自己爬床懷上的。庾嫣祖父是個鐵錚錚的軍中硬漢,平生最講規(guī)矩,做事一板一眼,他并非沒有通房妾侍,可那些都是母親或妻子安排的,似這種陪嫁丫環(huán)爬進姑爺被窩的行為,在他看來,是赤裸裸的背叛!</br>
也許在別人眼里,男人多睡了個把女人,實在不算什么事,陪嫁丫環(huán)本就是姨娘預(yù)備役,正該給姑爺睡,他卻像吞了蒼蠅一樣惡心。</br>
庾嫣的祖母也是妙人,明知自家夫君惡心得不得了,偏就給這丫環(huán)開了臉,讓她整天在后院梨花帶雨地晃悠。可把庾嫣的祖父害慘了,很久沒敢涉足妾侍們的聚居地,覺得每一個都像蜘蛛精,只有妻子房里稍微安全點。</br>
丫環(huán)更牛,居然一擊中的,十月懷胎后生了個女兒。可惜男主人吃一塹長一智,以后防她跟防賊似的,死也不肯近身,枉費她那么強的生殖能力,只落得個英雌無用武之地,一輩子都沒提成姨娘,到死都是通房。</br>
丫環(huán)娘親處境如此,庾非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其名為“非”,就昭示了庾嫣祖父的心態(tài)——《射雕英雄傳》中,郭靖給楊康的兒子取名楊過,子改之,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br>
庾非在庾宅夾著尾巴做人,端的低調(diào)隱忍,人人都以為她呆板懦弱,有限的幾次外出做客,也沒有任何嶄露頭角的跡象。</br>
誰知某一天,卻有楚穆宗室的子弟托媒上門,指名道姓,要娶她做側(cè)室,于是舉家大驚。</br>
庾嫣祖父詳查之下,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兒平日里都是裝的,實際上她早就在乳母的掩護下,女扮男裝外出多次,并因此結(jié)識了四處游歷的襄侯穆諶,兩人郎有情妾有意,已是暗渡陳倉,私定終身。</br>
事已至此,庾嫣祖父只能哀嘆血脈傳承的強悍,這個女兒分明就是她生母的翻版,留久了必成禍害,不如早點打發(fā)出去了事。故并未阻攔,反而挑了個最近的吉日,匆匆給她辦了副嫁妝,如送瘟神一般送出了門。</br>
襄侯穆諶是楚昭帝的再堂兄,祖父襄親王,父親襄國公,傳到他這代,爵位又降一級,成了襄侯,再往下,就是鎮(zhèn)國將軍和輕騎都尉了。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意思是,君王的恩澤只能傳五世,除非爵位世襲罔替(清朝人稱這種世襲方式為“****”,清朝立國二百多年,一共只有十二個****),否則傳到五代之后就沒了,以后的子孫只能是平民。</br>
穆諶這一系,他祖父襄親王還算得帝寵,掌過一些實權(quán),摟了一些銀子。他父親只會斗雞走狗,一輩子沒干過正事。到穆諶,更是遠離權(quán)力中心,純粹成了閑散宗室,芝麻綠豆官都沒當(dāng)過,只靠著皇室給的俸祿和兩代主母的妝田過日子,十分不成器。</br>
這是旁人的看法,穆諶自己可不這樣認(rèn)為,他明明就文不成武不就,從沒上過一天衙,從沒掙過一角銅子,性子卻高傲得很,只恨世人淺薄,不了解他豐富的內(nèi)心和橫溢的才華。遂寄情山水,與三五個慣會阿諛奉承的學(xué)子,時時結(jié)伴出游,寫些俗不可耐的詩句。短短十余年間,就積下了幾大冊。</br>
穆諶不忍自己的大作埋沒,咬牙拿出所有的私房——據(jù)說還欠了一屁股債——把詩冊拿到書肆刻印,成煌煌三大卷,《穆諶詩集》上、中、下冊,共幾十萬字!親,他寫的可不是無良作者某藍這種閉著眼睛猛灌水的網(wǎng)文,而是詩詞啊詩詞,講究濃縮就是精華,一個字要拈斷數(shù)根須的詩詞!</br>
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同學(xué)望穿秋水也沒等到的,那個沒良心的男人,據(jù)說生平做詩一萬多首,為華夏國詩人之最,估計也就幾十萬字吧。五律詩每句五字,全首四十字;七律詩每句七字,全首五十六字。要知道,夏雨荷的負(fù)心人活到了八十九歲高齡,穆諶當(dāng)時還不到三十歲,就寫了這么多,可見平日多么勤奮,一晚上做十幾首是小菜,而且肯定每天都寫,決不會像某人那樣時不時斷下更。</br>
詩集刊出,穆諶便每日抱著詩集,到處請耆老名宿指正,其意不過是想通過這些人的嘴,讓他一舉成名,然后傳揚千古。</br>
看在他出身宗室的份上,也有一些抹不開面子的耆老給他“指正”。但他的詩作,盡是陳詞濫調(diào),光“月夜感懷”就有幾百首,首首大同小異,昧著良心也說不出幾句好來,只得敷衍了事。若不幸遇到某個性情耿直的倔老頭,也不管會不會打碎文學(xué)青年的玻璃心,翻著詩集從頭鄙視到尾,氣得穆諶頭角森森,青筋亂跳,又不好當(dāng)場翻臉,怕破壞了溫文爾雅的才子形象。</br>
庾非初識穆諶,就是在一處文友聚會上。那天穆諶正與一幫文人在酒樓雅間里互相吹捧著,小米酒喝著,且是愜意,不想闖進一位久試不第的老學(xué)究,非要面見侯爺。</br>
老學(xué)究與穆諶有些曲里拐彎、八桿子打得著的姻親關(guān)系,故而也得了一本穆諶的詩集——親戚家肯定人手一本的,穆諶讓他們當(dāng)傳家寶,說以后會值很多很多錢,能惠及子孫。</br>
也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詩才,也許是為了巴結(jié)侯爺,老學(xué)究捧著詩集對穆諶說:“得侯爺惠贈后,某如獲至寶,置于床側(cè)案頭,終日手不釋卷,從中得益匪淺。昨偶得佳句,遂題于扉頁之上,以酬知己,今聞侯爺在此,特奉上請侯爺鑒賞。”</br>
“誰許你在本侯的書上亂寫的!”穆諶聞言勃然大怒,猛地從座位上站起,打翻了桌上的酒水,又帶倒了身下的椅子,頓時劈哩啪啦,乒乒乓乓,響成一片。</br>
老學(xué)究驚呆,一時不妨,手里的書已被搶去。穆諶看著被別人涂鴉過的自己的書,就像看著被別人**過的自己的女人,氣得手直抖,又不知該怎樣抹去這污跡。</br>
這時庾非湊上去獻上一個小瓶子:“小生這有涂改劑,侯爺命府上的書童小心涂上,待晾干后,再自己在上面題一首,應(yīng)該就可以蓋住了。”</br>
涂改劑這玩意,是趕考的學(xué)子們搗鼓出來的,穆諶從沒上過考場,所以沒聽說過。現(xiàn)在得到此物,忙攜書回府,叫書房小廝如法炮制,自己再將新作題上,果然蓋住了。</br>
自此之后,庾非這個不起眼的小個子算是打入了穆諶的朋友圈。幾次交談下來,穆諶發(fā)現(xiàn),世上再沒有比庾非更懂得欣賞他的人了,他隨口吟出一句新詩,庾非滿眼崇拜;他對著高山長嘯,以發(fā)泄懷才不遇的忿懣,庾非感動落淚;他酒醉呢喃,庾非竟然守著記下他恍惚間說出的警世名言!</br>
不出三月,庾非被穆諶引為平生知己,然后……然后……他發(fā)現(xiàn)庾非其實是個女人,雖然長得不咋的,出身也有些不堪,可,“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呀最難覓。”</br>
就這樣,出身不可說、相貌不可論、嫁妝不可觀的庾非,嫁進了襄侯府為側(cè)妻。并在婚后的數(shù)年中,一直保持盛寵不衰的勢頭,雖非正妻,卻有相當(dāng)?shù)脑捳Z權(quán)。</br>
你道為何?知己啊,知己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它超越了年齡和相貌的局限。自認(rèn)才高八斗卻又懷才不遇的穆諶,最需要的,不是鮮嫩的肉體,而是贊美、鼓勵和崇拜,即知己給予的麻醉快感。</br>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如今且說庾嫣,又一次在自己的小客廳中接待了姑母庾非,聽她灌輸若干認(rèn)養(yǎng)容悅兒子的好處。似乎,她不搶到這個兒子,以后在王府中就會無法立足,下半輩子定會一無所有、混得無比凄慘。</br>
送走姑母,庾嫣坐在自己房里發(fā)呆,乳娘陸氏給她斟上一杯蜜露,勸著說:“不是奴婢多口,五姑奶奶的話信不得。她出嫁的時候滿肚子怨恨,恨老家主不給她親娘提位分,恨老家主給她的嫁妝少,以為嫁進宗室侯府做側(cè)妻多了不得,府里人人都該趨奉她,結(jié)果白鬧騰一場,以后幾乎不跟娘家走動。那時王妃還沒出生呢,所以不知道她的事。”</br>
庾嫣恍然道:“難怪呢,我就說,以前怎么從沒聽家里人提起過她。”</br>
陸氏撇撇嘴:“她那樣的人,能有什么好心,根本都不來往的,突然跑上門,一個勁地攛掇著王妃做這做那,她家老爺不過是個閑散侯爺,居然忝著臉參合起親王府的家務(wù)事……誰知道打的什么主意。”</br>
庾嫣悚然而驚,忽聽管家過來傳話,說王爺回府了,中午準(zhǔn)備跟幕僚一道用膳,讓王妃擬個菜單。</br>
庾嫣應(yīng)了一聲,附耳對乳娘道:“媽媽別擔(dān)心,我曉得輕重的。”</br>
乳娘生怕自家姑娘犯糊涂,趁機提議,讓她把這事說給王爺聽,一來,可以探探王爺對換養(yǎng)兒子的態(tài)度;二來,若襄侯那邊果有不良企圖,也好讓王爺早做打算。******(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