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古山河無定拒 七
北風凜冽,天降繁花。三天前,草原上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br>
一望無際的衰草長河都已經(jīng)不見,取代它們的是一片銀裝素裹。</br>
西瞻軍的營地里,一層疊著一層的軍帳上都落滿了皚皚白雪。西瞻布料稀少,帳子都是牛皮拼成的,不像大苑的軍帳清一色都是白色帆布,所以顏色都是土巴巴的黃灰色,此刻這些黃灰色帳子的圓形穹廬上頂著一圈圓形的白雪,看上去像一個個白了頭發(fā)的老翁。</br>
大苑那邊的元帥掛印封劍的消息雖然沒有傳到西瞻,但四十萬士兵沒了主帥自然不能主動出擊,只能堅守戰(zhàn)場等待命令。西瞻那邊將領意見不一,爭執(zhí)不休,也沒有主動出擊,所以戰(zhàn)局已經(jīng)似這般僵持了好些日子。</br>
天寒地凍,士兵們都躲避在氈帳內(nèi)取暖,少有人出來,只有幾隊哨兵縮頭縮腦地走著。他們邊走邊向蒼茫的遠處望去,目光跟景色一樣茫然。</br>
突然,幾聲響亮的鷹鳴響起,營地中靠右側(cè)一個帳篷簾子一掀,一個高瘦的中年人急匆匆走了出來,他瞇著眼睛望向蒼穹,將一條藍紅兩色的布條纏在右臂上等著。天空本來是白茫茫一片,但隨著他走出來,一點黑點卻突然出現(xiàn)。</br>
黑點來得極快,轉(zhuǎn)瞬間便大了許多,隨著一陣厲風,天空中撲下了一只黑鷹來。它雙翼急促拍打,將地面積雪扇得打旋飛起。</br>
這只黑鷹極大,羽毛黑中帶著青色的熒光,一雙腳爪也是淡青色,雙眼金光爍爍,在天上卸去力道,輕輕巧巧落在中年人纏了布條的右臂上,顧盼之間,不怒自威。</br>
那中年人輕輕撫摸黑鷹翅膀上的羽毛,道:“青羽,怎么是你來傳信?有急事嗎?”</br>
黑鷹輕聲鳴叫,抖抖羽毛,自己將腳爪亮了出來。它是西瞻這一批馴鷹中最好的一只,飛行速度極快,力氣也很大,通常只有極為緊急的信件,才會用它來傳遞。</br>
馴鷹人從它腳爪上解下竹筒,然后轉(zhuǎn)回帳中,拎出一塊足有十斤重的新鮮牛肉,用力拋向空中。</br>
馴鷹人只覺得自己肩膀猛然一沉,青羽借力躥上空中,雙爪齊出,牢牢將肉抓在腳爪之中,隨即清越長鳴一聲,雙翅一展,飛上半空。它的飛行速度極快,轉(zhuǎn)瞬間便沒入天際消失無蹤。</br>
馴鷹人望著黑鷹消失的地方,眼神也有些茫然。他搖搖頭,拿著竹筒向中軍最華麗的大帳走去。</br>
門口的護衛(wèi)攔住他,道:“皇帝陛下正在和各位俟斤酋長開會,你等等吧。”他們已經(jīng)十分客氣,如果不是馴鷹人來,別人根本不能靠近這頂大帳。</br>
馴鷹人躊躇道:“這封信是青羽送來的,必是有緊急情況,還是通報一下吧。”</br>
護衛(wèi)也知道青羽送信必有急事,猶豫一下,道:“那你等等,我去試試。”</br>
中軍大帳此刻十分熱鬧,能容納百人的豪華大帳里,此刻真的擠進去百多個人。</br>
忽顏坐在首位,他的臉色有不健康的潮紅,他的長子蕭定西站在他身后,隨時準備照應老父。在他下首高高低低站著百多個人,少數(shù)人穿著西瞻的鐵甲軍裝,多數(shù)人還是穿著西瞻人喜歡的皮毛袍子,這些人都是西瞻下屬各個部落的俟斤酋長。</br>
西瞻從本質(zhì)上說,還是游牧民族。不光是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便是已經(jīng)立國兩百年的西瞻本部,也仍舊是以放牧為生的牧民為主。</br>
他們這二十萬人人數(shù)雖然多,戰(zhàn)斗力雖然強,但成分卻復雜得很,細細劃分的話,足有七十幾個部落。率領各個部落士兵的,也都還是他們自己部落的俟斤大將。西瞻本都和這些部屬的關系并不像中原那般緊密。忽顏叫他們來共同參戰(zhàn),卻沒有給他們提供軍服兵器等物,所以他們的衣著便五花八門,各有特色。</br>
“諸位酋長。”忽顏眼睛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這些人都靜下來,等著他說話。忽顏將這些人一一看在眼里,才輕輕地發(fā)話:“這段時間,聽說大家意見不一,有人建議回去,有人還想戰(zhàn)斗,私下已經(jīng)里有了不少沖突。草原上的狼群要是互相咬起來,還能抓住獵物嗎?朕今天叫大家來,就是想問問清楚,你們中多少人想回去,多少人還想繼續(xù)打仗。”</br>
“皇上!”賀谷部落的大將站出來,右手按著胸口行了個鄭重的禮:“歷來冷天都不是我們出征的天氣,這次出征時間從夏天拖到冬天,已經(jīng)前所未有地長。如今雪也下了,羊羔子都躲在母羊身下啦,馬駒子都躲在母馬身后啦,部落里的母親伸長脖子看著,我們不如先撤回去,明年再出兵吧?”</br>
“大汗---啊,不,皇上!”一個小部落的俟斤越眾而出。今天帳子里的都是草原有身份的人,他們的皮袍以猞猁皮、狐皮等價格昂貴的皮毛為主,少有牛羊皮的衣服,所以他身上一件臟兮兮、油汪汪的羊羔皮袍子便十分顯眼。</br>
“別聽賀谷人的話!”他嗓門很大,聲音在嘈雜中脫穎而出:“皇上,我速離部只有一千個戰(zhàn)士,您一聲召喚,我就將族里的戰(zhàn)士全帶來了,一點風雪怕什么?速離部落的勇士不愿意就這么回去,想和南苑好好打一仗!”</br>
他這句話一出口,倒有一半以上的人齊聲應和:“是啊,陛下,我們不怕風雪,繼續(xù)和南苑打吧!”細看這些附和的俟斤,多半都是和速離部一樣,戰(zhàn)士不滿三千的小部落。</br>
賀谷部落來的雖然只是一個大將,但擁有幾萬戰(zhàn)士的賀谷部落,一個大將也不把速離這般小部落的俟斤放在眼里。他冷哼一聲道:“現(xiàn)在還是一點風雪,再過些日子,可就是大風大雪了,我們?nèi)舨幌韧嘶厝ィ鹊交厝サ穆繁淮笱┓鉂M,等到我們的馬蹄在冰面上打滑,那可就未必能平安回到家鄉(xiāng)的氈包里了。”</br>
賀谷部落地處西瞻都城聘原以北,氣溫的確要比速離部屬地冷得多,歷年“白災”——雪災,都會給賀谷部造成不小的損失。</br>
另一個小部落早虬部的俟斤站出來,也道:“中原實在太大了,我們二十萬人從云中開始推進,到現(xiàn)在還沒能走出關中,看來想占了整個大苑恐怕一整年也難以做到,既然這樣,何必冒著頂著大雪回去的風險?”</br>
忽顏不禁微微抬眼掃了他一眼,早虬部落十分小,他也沒有在意過這位俟斤,沒想到這人最初的志向竟然如此遠大,想占領整個大苑!忽顏知道,現(xiàn)在憑借西瞻國力,是不可能一步步推進吃下大苑的。像蕭圖南那般釜底抽薪,突然出現(xiàn)在大苑心臟倒還有希望。</br>
忽顏不動聲色地看著下面,早虬部落的俟斤和速離部落的俟斤站在一起,正對身后幾十個支持繼續(xù)戰(zhàn)斗的俟斤好言相勸——</br>
“就是最健壯的獵鷹,也要時飛時停;就是最雄壯的駿馬,也要時跑時歇。連太陽都要半天升起半天落下,我們大家還是現(xiàn)在走,明年再來吧。”</br>
速離部的俟斤怒視他,喝道:“你說得倒輕巧,把你們的財物分我一半,我就回去!”</br>
早虬部落人數(shù)比速離多些,有兩千六百人左右。這些小部落加在一起人數(shù)不過二三萬人,被忽顏收編在一起統(tǒng)一部署,所以他們在中軍帳的位置是挨著的。</br>
因為他們勢力不大,并不被忽顏看重,所以這些雜牌軍一直游蕩在主力騎兵外圍,負責為大軍收集補給。</br>
這樣的任務分派使得這些小部落很高興,深切體會到了有皇帝有規(guī)則的好處。草原奉行能者多勞、能者多搶的制度,如果沒有規(guī)定,由著大家自己去搶,他們是絕對搶不過那些大部落的。如今大部落要負責軍事行動,不能參與搶掠,只能看著他們滿載而歸。雖然忽顏說了搶掠所得要平均分配,但是這些直接去搶的人,遇到好東西當然自己先拿了,交出來的只是一小部分,只有搶回來的糧食不能留下,要全交出來大家一起吃。</br>
早虬部落運氣好,搶到了一個郡城的府庫,油水充足,早就已經(jīng)有了回轉(zhuǎn)的念頭。</br>
已經(jīng)吃下肚去的東西,早虬部的俟斤哪里肯吐出來,他臉色一變,道:“我哪里有什么多余的財物?皇上陛下在這里,你可不要胡說!”</br>
速離俟斤有心想揭穿他,想到自己也有隱瞞忽顏的地方,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道:“那你就閉上嘴!”</br>
早虬部俟斤不服,帳中登時就吵了起來。</br>
“薛延陀部是什么意思啊?”忽顏緩緩開口。</br>
在所有這些部落中,薛延陀一個部落就占了五萬兵力,僅次于忽顏自己帶來的十萬大軍,所以他的意見十分重要。</br>
薛延陀部落的大將赴離比較沉得住氣,這時才站出來,道:“陛下,屬臣帶兵出來之前,酋長就吩咐屬臣,一定要聽從皇帝陛下的吩咐。陛下要打,薛延陀就打;陛下說回,薛延陀部就回!”</br>
忽顏心中冷冷一笑,昔日他召草原部落共同南下的時候,說的可是一切自愿,出多少力就得多少財物。眼下這些部落,哪一個不是沖著財物來的?因為西瞻大軍南下,又是皇帝親自領兵,所有人都覺得機會難得,這才有了現(xiàn)在這個規(guī)模,草原奉行強者生存的天道,你想搶別人的東西,就要有流血的準備,不能埋怨別人。可如今戰(zhàn)事膠著不下,這些部落卻要把責任都推給他了。</br>
不過以忽顏這樣的身份,他也不介意承擔一些責任,所以他盡管心中冷笑,表情卻很和善,對赴離輕輕點頭,表示很滿意他的態(tài)度。</br>
“不能回啊,大汗!”速離部的俟斤在旁看得心中慌亂,一激動,又忘了要叫忽顏陛下,還用草原習慣的稱呼叫道:“大汗!不能回去啊!小人的速離部被草原惡魔一把火燒了個干凈,長生天詛咒那些卑鄙的人,他們連過冬的冬草都沒有留下,牛羊都沒了過冬的食物,人只好將牛羊都吃了活命。可部落里剩下的牛羊根本不能讓人熬過一個冬天,更別說明年春天怎么辦!部落里的一千個勇士都被我?guī)С鰜砹耍F(xiàn)在部落里老人孩子都眼巴巴等著,沒有拿到足夠的東西,我回去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嗎?”</br>
“是啊是啊!”眾多支持繼續(xù)戰(zhàn)斗的俟斤一起叫了起來,竟然占了大多數(shù),有好多人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了淚花。</br>
“中原也遠沒有想象中富庶,我們征集補給,你還沒有看到嗎?南苑人也沒有多少財物,你就是繼續(xù)打下去,也不見得能拿到多少東西!”早虬部俟斤臉上掛不住,叫了起來。</br>
西瞻大軍這么一路浩浩蕩蕩地南下,如蝗災一樣,將關中以北的財物掃蕩一空。旱災掃蕩了一次,蝗災掃蕩了一次,于是西瞻大軍再次南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所謂富庶的中原,原來有些地方比草原還要窘迫。</br>
云中地帶能逃走的百姓,不是入了草原,就是去了關中。剩下極少數(shù)人家也是窮困潦倒,被二十多萬西瞻大兵擄掠,又能榨出多少油水?所以西瞻軍隊這次搶掠,比之深處內(nèi)地的蕭圖南差得太遠,遠遠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br>
“那是云中!云中是災荒之地,關中一定有的!打下關中,一定是要什么都有的!”速離俟斤大叫。</br>
“哼!說得容易!”早虬俟斤冷笑,“南苑軍隊這么難纏,你能輕易就打下關中?”</br>
速離俟斤眼睛都紅了:“如果不能拿東西回去,我……”他忽然把餓狼一般的眼神轉(zhuǎn)向早虬俟斤,眼中都是兇殘戾氣。</br>
早虬俟斤嚇了一跳,突然想到,速離部落和他們部落挨得很近,速離部雖然人數(shù)比他們少,但是部族中戰(zhàn)士一向勇武,打不下關中,未必打不下他們。他打了個哆嗦,不說話了。</br>
帳中倒有一半人眼光轉(zhuǎn)向他們,哪怕薛延陀那樣的大部落,也一樣有幾個血紅的眼睛盯了過去。</br>
薛延陀的大將赴離微微一笑:“諸位別看我,薛延陀所屬部落,遭草原惡魔搶掠最重,信報傳來的時候,大家不都已經(jīng)看到了嗎?酋長已經(jīng)把沒成年的羊羔馬駒都放出來殺了,我們連自己的屬民都救不活,可沒有多余的東西。”</br>
他這樣明明白白說出來,大家都有些羞愧,紛紛把目光從別人身上移開。不過還有少數(shù)實在走投無路的俟斤仍舊目露兇光,生存不能保障的時候,還有什么面子可言?(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