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間所事堪惆悵 六
殿中安安靜靜,一個人也沒有。輕紗簾子后又垂了一道厚厚的緞子布簾,連有沒有人都不知道。</br>
“陛下!”霍慶陽大步邁進來,幾步就進了武英殿中央,高聲道,“陛下可在?”</br>
簾子后面?zhèn)鞒龀脸恋穆曇簦骸半拊谶@里。”</br>
侍衛(wèi)沖進來,也叫:“陛下,霍慶陽闖宮,要拿下嗎?”</br>
簾子后的聲音頓了一下,才道:“你們先退下,留下霍元帥,讓他單獨和朕說有什么事。”</br>
如果抓了霍慶陽,就等于惹翻西北軍,那可就出大事了。何況霍慶陽乃是皇帝的心腹,和花箋的分量即便有差別,也絕不是趙如意可以碰的,所以他再不愿意,也只能想辦法先將他騙過去。</br>
“是。”侍衛(wèi)們躊躇片刻,只得退下,守在門外等候。</br>
霍慶陽一喜,雙手高高擎住寶劍,將寶劍舉過頭頂,屈膝跪下,又道:“臣霍慶陽覲見!臣無禮闖宮,甘愿領死,只請陛下出來一見!”</br>
說罷膝行一步,就要上前。</br>
“等等!”簾子內(nèi)傳出“青瞳”的聲音,“霍元帥少安毋躁!你有什么事一定要闖宮見駕?就在那里說!”</br>
霍慶陽將頭在地上碰了一下,滿心酸楚不知怎么開口,這個熟悉的聲音好久沒有聽到了,此刻聽來突然覺得心酸不已。</br>
好些話在口中圓轉(zhuǎn)無數(shù)次,最后張口卻只出來一句:“陛下!臣……臣,臣只求您赦免顯親王!”什么都是虛言,他想說的只有這一句話而已,也沒有必要再說那些廢話了。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出口,他竟然眼底滾燙,幾乎要落淚。他只好伏下身子,掩飾自己的樣子。</br>
“顯親王……”簾子后的聲音聽起來似有很多感慨,“唉,顯親王……”</br>
霍慶陽眼睛蒙眬,突然見到自己面前的地上有小小一攤血跡,他心頭狂跳不已,聲音不由大了起來:“陛下!莫非顯親王已經(jīng)?”他大急,噌的一聲站起,向前邁出一大步。</br>
“站住!”入耳的是一個帶著慌亂的聲音,略有些尖,但是已經(jīng)能聽出是男子的聲音了。霍慶陽驟然疑心大起,道,“什么人?”</br>
“霍元帥。”簾內(nèi)傳出“青瞳”的聲音,“顯親王的事你不應該過問,藩王結(jié)交帶兵重臣,這可是大忌,你不會不知道吧?”為了掩飾心虛,所以語氣格外嚴厲,已經(jīng)是惡狠狠的斥責。</br>
“大忌?”霍慶陽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里有些唏噓,“陛下若是忌臣,臣做什么都是大忌;陛下若是不忌,臣何忌之有?臣現(xiàn)在就想知道,顯親王是否無恙?”</br>
“若要朕不猜忌,你就立即回去,顯親王之事,永遠不許你過問!”</br>
“陛下---!”霍慶陽心里像翻騰著一鍋開水,他高聲道,“臣這也是為了陛下啊,陛下您最近為什么做了那么多……不像是您做的事?掘開梁河甚至不惜淹死百姓,強行推行田畝制度甚至不惜暗殺官吏!陛下,九皇子在我西北軍中,已經(jīng)與眾人肝膽相照,您要是殺了他,西北軍就再也不會與您同心同德了!西北軍是您親手選拔的精銳,您忘了嗎?您說過他們是大苑軍隊的希望啊!”</br>
“住口!霍元帥口口聲聲都在斥責君王,這等目中無主的行為,就是你說的為了朕嗎?”</br>
霍慶陽緊咬牙關,心中似有熱油在煎,又痛又酸。陛下真的變了,真的變了!看來他求情絲毫也不起作用,再說下去,很可能連他自己也要獲罪了。可是他又怎么能為了一己之安就這么回去,他若將生死不知的王庶丟下,獨自回去,要怎么去見方克敵?怎么去見胡久利?怎么去見十幾萬引頸期盼的西北軍兄弟?</br>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抑制語氣中的顫抖,沉聲道:“陛下,您怎么會信不過臣?您可還記得昔日在定遠軍中,臣說了什么嗎?”然而心里的難過怎么抑制?這幾個字說得酸楚無比。</br>
這本是平常的話,霍慶陽一時動情,想到昔日他想要青瞳替他偷兵符,替他承擔干系,被青瞳看破時曾經(jīng)說過青瞳如能無恙,他此生便由她驅(qū)策。并不是真的要問青瞳自己說過什么,而是聽她明明白白說出猜忌他,心中難過無比,想借以前的事情表明心意,說自己永遠不會背叛她。</br>
誰知他這一問,簾子卻抖了一下。趙如意做賊心虛,以為他要提問,于是底氣不足地道:“這……年深日久,朕不記得了?”</br>
“臣說的是——如果這次公主有不測,臣一定不茍活,便是到了來生,也要---”</br>
“啊?”簾子后有一聲低低的驚呼,又是男子聲音,像是太過意外忍不住的驚呼。</br>
“陛下?什么人在里面?”霍慶陽頓時住口,問道。</br>
“沒有人,元帥聽錯了!”簾子里過了半晌才傳出聲音,“這個……你與朕相處日久,關系……匪淺,朕怎么會忘,朕自然信得過你的。那些事……朕都記得……等閑了朕和你單獨詳談……”說到最后一句,語氣突然軟下來,而且十分輕柔嫵媚,仿佛聲音里帶著個鉤子,說不出的曖昧。</br>
霍慶陽愣住了,這語氣怎么聽著如此別扭?他原來的話是:“如果這次公主有不測,臣一定不茍活,便是到了來生,也要報答公主救了臣一家百口的大恩大德!若公主能無恙,霍慶陽余生愿為公主驅(qū)策。”</br>
可是叫這個聲音一說,倒像是他們曾經(jīng)有什么私情一般,不是霍慶陽太敏感,實際上他已經(jīng)夠遲鈍了,但是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只怕任何有腦子的人都能聽出里面濃濃的曖昧。霍慶陽哆嗦了一下,他年過四十,容貌最多只能算端正,而且老早就有了妻兒。哪怕頭上中一箭,也從來沒有想過這方面。他想著自己剛才說了什么,居然會產(chǎn)生如此誤會?似乎剛剛說——如果這次公主有不測,臣一定不茍活,便是到了來生,也要……</br>
他又打了個哆嗦,聽著真的像山盟海誓。</br>
這簡直太匪夷所思了,趙如意乍聽之下也因為太過意外而驚叫了一聲。這也是因為趙如意這個人以媚術出身,他比任何人都容易聯(lián)想到男女之間曖昧的關系上,他要沉住氣等霍慶陽說完也就沒事了,偏這件事連他也覺得意外,一聲驚呼之后又急于掩飾,免得霍慶陽懷疑,所以利用自己的天賦,語氣微微曖昧,以前兩人若有過什么,都可以暫時掩飾了。可惜事實上,他們兩個人毫無曖昧,而他的表演天賦又實在太強了。</br>
霍慶陽這方面再遲鈍,都不可能不疑心大起。他越想,越覺得里面的人不可能是青瞳。有些事就怕沒能想到,只要想到,許多疑問就紛紛上涌。很快,他就覺得許多事都不像是青瞳所為。</br>
這個想法讓他的心像被人抓了一把似的收得緊緊的,他又是緊張,又是憤恨,要極力抑制才讓呼吸不至于太粗。</br>
霍慶陽畢竟是軍人,敢作敢當,他提著氣試探著上前一步,這一步走得無聲無息,簾子里面毫無動靜。</br>
“陛下?”他在心里組織語言,問道,“臣長久未見陛下了,陛下可否出來一見?”</br>
“不行啊——朕感染了風寒。”聲音軟糯糯的,“御醫(yī)說,這次風寒來得兇險,若是著了風,可就危險了!你先回去,等朕好了,再找你!”</br>
趙如意在簾子里看不到,霍慶陽已經(jīng)臉色鐵青,雙拳緊握。他一邊悄無聲息地往前走,一邊說著話分散里面人的注意力。</br>
“那臣就先回去了,只是臣剛剛闖了武英殿,摘了禁宮劍,那是死罪,恐怕出去就會被侍衛(wèi)捉拿,可怎么辦?”</br>
趙如意聽到他終于肯走,不由心頭一松,趕緊道:“霍元帥放心,朕會交代侍衛(wèi),闖宮之事不必再提了!”</br>
霍慶陽提著中氣,又向前走了一步。眼睛里的神色卻已經(jīng)越來越陰冷,只要一懷疑起來,破綻就越來越多,他注意到“青瞳”一直稱他霍元帥,并且那語氣,無論如何也不是他熟悉的那個人,只有聲音卻真是像,聽了這么多,仍然是一模一樣。這可真是奇怪了。</br>
“那臣就告退了。”霍慶陽用最小心的動作湊前最后那一步,他的手已經(jīng)能碰到簾子了。</br>
簾子后面明顯有人長長出了一口氣,像是放下心頭大石,霍慶陽心中最后一點顧慮也沒了,他霍然出手,手中那把禁宮劍高高舉起,對著長簾刷地劃了下去。</br>
紗簾和布簾一前一后隨著劍風蕩漾,輕輕飄落在地上,趙如意驚得慘白色的臉頰露了出來。</br>
霍慶陽咬牙切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牙關咬得緊緊的,每一個字都是從齒縫中狠狠擠出來:“趙如意!原---來---是---你!”(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