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男兒試手補天裂 一
老大猶堪說,曾是我,揮刀平戎,馬踏干戈。神州畢竟,幾番離合。笑富貴,千鈞如發(fā)。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dāng)時,只有西窗月。</br>
重進酒,喚嗚瑟,事無兩樣人心別。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關(guān)河路絕。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br>
一</br>
梁河決堤之后,濟州大營。</br>
花箋的身影匆匆前行,像是有什么急事。</br>
“花箋姐姐。”一個小內(nèi)侍躬身和花箋打招呼。</br>
“嗯。”花箋臉色陰沉地點點頭,繼續(xù)向前走。</br>
“花箋姐姐。”又一個宮人沖她施禮,花箋仍然不停留,大步向前走。</br>
來到中帳門前,花箋轉(zhuǎn)身對守衛(wèi)中帳的侍衛(wèi)道:“你們退開十丈,圍住這里,不許任何人靠近!”</br>
她的眼角在抽搐,眉毛在跳動,臉上滿是強制抑制的怒氣,就像一個即將爆炸的*桶。宮里的人都沒有見過花箋這種表情,侍衛(wèi)們嚇了一跳,慌忙依言后退。</br>
花箋掀開帳子大步進入,一個女子正在帳中端端正正地坐著,那女子年紀不大,大概只有十六七歲,不過身量頗高,長了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見了花箋慌忙站了起來。</br>
花箋按捺性子地看了她一眼,壓低嗓音道:“阿如,你先去后帳,讓趙如意出來一下!”</br>
這個叫阿如的女孩子畏懼地看了她一眼,低下頭,微微顫抖。</br>
花箋現(xiàn)在就像有一把火在心中燒,她活這么大,從來沒有這么憤怒過。</br>
她還記得那天夜里,侍衛(wèi)傳信,說青瞳緊急叫她過去一下。她當(dāng)時嚇了一跳,急匆匆地趕過去。一路都在擔(dān)心,那已經(jīng)是三更時分了,青瞳很少這樣半夜把她叫起來。到底什么事呢?如果是軍情根本用不著她,可若不是軍情何必半夜三更折騰?</br>
轉(zhuǎn)過簾子,卻見行軍榻上被褥疊得整齊,并沒有人。花箋愣了一下,四周看過去。青瞳并沒有在里面,趙如意卻站在簾子后面,像盯著什么恐怖的東西一樣地盯著自己。花箋好生奇怪,問道:“如意,陛下呢?”</br>
趙如意嘴巴張了張,眼淚突然涌了出來,他突然撲跪在地,抱著花箋的腿哽咽著,用盡全力壓低聲音:“花箋姐姐……不好了,陛下……陛下……被西瞻人抓走了。”</br>
“什么?”花箋畢竟也經(jīng)歷過許多波瀾,知道此事聲張不得,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把那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叫咽了回去,臉色瞬間也變得慘白。</br>
趙如意爬到她身邊,一邊哭一邊說他怎么去傳令,回來的時候怎么發(fā)現(xiàn)一個騎著紅馬的西瞻人將青瞳帶走,他怎么跟著,那人怎么反追回來,斷斷續(xù)續(xù),邊哭邊說,終于將事情的大概說了出來。</br>
花箋懷疑地看著他,咬著牙道:“趙如意!你可知若有一句虛言,便會粉身碎骨?”</br>
趙如意哭道:“如意倒想粉身碎骨,可是陛下,她真的被西瞻人抓走了啊!”他死死咬住嘴唇,像落進陷阱里的小動物一樣嗚咽,看上去十分可憐。</br>
花箋心中已然是信了,若真是撒謊,一定編得比這可信。像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倒不太可能是假話,何況趙如意編出這種假話又有什么用?那么說就是真的了,青瞳真的被敵人劫走了!她不但是主帥,還是一國之君,落入敵手,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br>
她想得滿頭冷汗,突然想起一事,哆嗦著道:“等等……你說聽到陛下和那個西瞻人說了不少話?”</br>
趙如意用力點頭:“聽語氣,陛下認得這個人,好似……好似還很熟悉。陛下一定是見過他射箭的,因為那西瞻人追我的時候讓我問問陛下,他的箭法如何。”</br>
花箋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那個西瞻人叫什么?”</br>
“陛下叫他……阿,阿什么……”</br>
“阿蘇勒?”</br>
“對,就是阿……阿蘇勒……就是這個名字。”</br>
知道蕭圖南乳名的人恐怕沒有多少,花箋盯著他哆哆嗦嗦地問:“長得什么樣子?”</br>
趙如意面無人色道:“皮膚很白,看著年紀很輕,但是騎術(shù)非常好,他的馬也十分神駿,不會比陛下的胭脂差。”</br>
花箋上下牙關(guān)直打戰(zhàn),卻道:“要是他還不……不要緊……青瞳不會有危險……他不會傷害青瞳……沒事的!沒事的!你……你再說一遍,阿蘇勒和青瞳,他們兩個說什么了?”</br>
“那個西瞻人說……說……只要陛下不能下命令,十六衛(wèi)軍就會亂了,十六衛(wèi)軍不會聽武本善將軍的話,那就……那就,不管陛下布置了什么后手,都沒用了。軍隊不知道我們有后手,百姓也……也沒人知道。他們只看到我們軍隊不斷退后,連京都也給攻占了去。大家都會……都會……”</br>
“軍心潰散,大勢已去!”這八個字突然出現(xiàn)在花箋心中,她跟著青瞳這么多年,看過那么多征戰(zhàn),聽課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這八個字實在是打仗最要命的,這一仗有多重要花箋豈能不知?真到了那個地步,必是國破家亡。</br>
趙如意帶著哭腔道:“我我……我沒辦法,我就只好學(xué)著陛下的聲音,我不知道能不能穩(wěn)住這些將軍……花箋姐姐,我是不是犯了欺君之罪,我……是不是要死了?”</br>
花箋一屁股坐在地上,狠狠抓著趙如意的手,也不知道是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不要慌……不要慌……要穩(wěn)住,是要穩(wěn)住,不能說青瞳不見了,不能說!”</br>
“可陛下怎么辦?我們不說,怎么才能把她找回來?”</br>
花箋抹了一把臉強迫自己鎮(zhèn)定:“絕對不能說,若讓軍隊聽見皇帝給西瞻人抓去了,那就真的大勢已去。找,到時候說不定我們說了都沒有人去找了!我們只能偷著找,只能暗中找!我要給蕭瑟寫信,蕭瑟……可是他巡視新政,現(xiàn)在不知到了哪個州府。”</br>
“如意,霍慶陽現(xiàn)在在哪里,你知道嗎?他應(yīng)該離京都不太遠了。”</br>
趙如意搖搖頭。花箋咬咬牙,道:“如意,你站起來。去找陳文遠調(diào)檔問清楚相國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就說是陛下派你去問的。我們用八百里加急傳信,讓他想辦法。”</br>
趙如意張口結(jié)舌:“可是,可是,我們就這么等著,陛下豈不是……”</br>
花箋搖搖頭:“不會,再不濟她也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是這件事如果說出去,救回她的希望有多少我不知道,這場仗大苑卻輸定了!青瞳和我說過,這是絕殺之局,一戰(zhàn)可定乾坤!輸了就把我們的家國都輸出去了!所以我們一定要等,就算等不及蕭瑟,霍慶陽趕來說不定也能穩(wěn)定局勢,我們一定要等!”</br>
趙如意點著頭,哭道:“花箋姐姐,我也知道,可是……可是,光是聲音像也瞞不了多久啊!以前皇上經(jīng)常巡視軍營,總是接見那些將軍……我,我……這件事我又不敢和別人說,我……我肯定瞞不了多久啊。”</br>
“這……”花箋一想的確,眉頭皺得緊緊的,急得滿帳子亂走。</br>
趙如意哭聲凄切,捂著臉道:“花箋姐姐,你說如果我找到一個和陛下長得有些像的人,讓她穿上陛下的衣服,遠遠地坐著,遮著面紗,偶爾露上一兩次面。你在我身邊,有什么話你來傳信,那些將軍會不會相信一點兒?我們……我們能不能拖到霍元帥回來?”</br>
花箋將手一拍:“對啊!我們只需要讓那人偶爾露面一次,不讓他們起疑便可!怪不得青瞳夸你聰明!如意,你想得不錯!他們就算懷疑你,也肯定不會懷疑我的。”</br>
她又皺起眉頭:“可是,上哪里去找呢?”</br>
趙如意看上去也是六神無主似的,他說:“我也不知道,我們……我們,找找看吧。”</br>
長這么大,從來沒有人將這么重的擔(dān)子推給她,花箋心煩意亂,她隨口安慰趙如意幾句,就急急地出去了。如果她當(dāng)時能夠多看一會兒,定能發(fā)現(xiàn)趙如意臉上那絲嘲諷的笑意。</br>
于是,過了幾天,就有了這個叫阿如的姑娘出現(xiàn)了。</br>
她是趙如意找回來的,是個啞巴,其實這個阿如和青瞳并不十分相像,皮膚白皙了一些,眼神也柔順了一些,關(guān)鍵是年齡小了些,總?cè)鄙僖稽c神韻。</br>
趙如意也是本事,這個女子的兩條細眉被他涂涂粘粘,變成了和青瞳一模一樣的兩道飛揚的烏黑濃眉,襯著一雙大眼,乍一看還是挺像的。不過鼻子嘴巴就差得遠了,可惜倉促之間,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只能戴著面紗遮掩,偶爾讓她遠遠露一下面。</br>
有對青瞳無比熟悉的花箋在一旁糾正,她的舉止動作也就越來越像,只可惜那眼神無論如何也學(xué)不來,好在眾將和皇帝說話的時候,也沒有人敢盯著她的眼睛細看,也就過得去了。</br>
這個阿如性子特別膽小,花箋不想嚇壞她,強自壓抑自己的怒氣,放低聲音道:“阿如,你回去后面,不要緊,不關(guān)你的事。”阿如小心翼翼地點點頭,便順從地走出去,沒發(fā)出一點聲音。</br>
趙如意已經(jīng)聽到花箋的聲音,他的臉色頗為憔悴,掀開簾子從后帳出來,也叫了一聲:“花箋姐姐。”</br>
啪的一聲大響,花箋劈面就給了他一個大嘴巴。這一巴掌用了她全身的力氣,打得趙如意的臉頰猛然向左邊一側(cè)。</br>
她的臉頰漲得通紅,咬牙切齒地叫道:“你瘋了!你瘋了!誰讓你掘開梁河河堤!你這個該死的!你害死了十萬百姓!十萬!”她狠狠地詛咒他:“青瞳回來,絕對不會放過你!你這個該死的!”</br>
趙如意吃了這重重的一巴掌,血往上撞,他的眼睛也紅了:“我沒有想到梁河水會改道!梁河就在京都上游,我只當(dāng)掘開堤壩之后,水會沖進京都,淹死那些西瞻敵軍!誰能想到梁河水從京都過,根本沒有停留,倒淹了濟州和沢州,誰能想到?”</br>
“你放屁!”花箋喝道,“你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誰說沒有人知道?我就知道!每一個皇子在太學(xué)都學(xué)過這些!昔日高祖請了全天下最好的地理師,在京都整個城市下方設(shè)了一千多條排水泄洪的通道!就是防備漲水用的!你知道那地理師怎么說的嗎?地道建成,可保京都千年無憂水患!你用水去淹京都,不是找死嗎?”</br>
趙如意血氣往上撞,雙目通紅:“除了你,除了上過太學(xué)的鳳子龍孫,還有誰知道?我找了十六衛(wèi)軍好幾個將領(lǐng)商量過,他們都覺得我這個辦法很好,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京都不會留水!你怎么能怪我?有地道,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你還是信不過我!”</br>
花箋一時語塞,她不是刻意隱瞞,卻也的確并不是十分信任趙如意。京都地道雖然是為了泄洪設(shè)計,但有通道能夠直通皇宮,那就涉及皇帝的安全了,盡管這些地道設(shè)計的時候不足以讓人通過,但是被人知道了,放進去點毒蛇毒蝎子什么的也是天大的麻煩,所以關(guān)于地道的存在一直是保密的。住在京都的百姓最多只是覺得要么就是京都地勢高,要么就是這個地界果然是天子腳下,風(fēng)水好,下個雨什么的很快地面也就干了。誰能想到他們腳下有那么宏大的一個工程?</br>
“如果是梁河正常決堤,怎么會造成那么大的水患?”花箋怒道,“你是怎么做的?怎么做的?”</br>
趙如意漲紅了臉,道:“京都地勢較高,正常決堤的水我怕淹不了京都,就將沛江堵了十分之九,蓄了十五天才一下破開放入梁河的。我只想著這水淹了京都之后,一定會流回沛江,沛江堤壩那么高,河道那么深,怎么會有水患?我只是想淹死京都的西瞻人,不是想讓濟州受災(zāi)!”他撲過去扯過一張地圖,對花箋道:“你看!你看!我掘開這里,不是正好應(yīng)該淹進京都嗎?被京都城池阻擋,淹完之后應(yīng)該順著梁河下游逐漸流走!我還特地疏通了梁河下游的河道!誰知道水經(jīng)過京都一下子就瀉出去了,勢頭比決堤還猛!我有什么錯?我有什么錯?從出事以來,我時時刻刻都在看這張圖,我有什么錯?”他的聲音已經(jīng)帶著嗚咽,“我只是想殺敵,我有什么錯?”(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