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別難重陳 五
出了晉陽再往北,平原地勢就走到頭了,前面都是復(fù)雜難行的丘陵和山地,丘陵地帶過后,便是大苑的關(guān)中地界。</br>
到了關(guān)中,地勢漸漸拔高,山巒一重接著一重,平原地帶寬闊平坦的官道變成蜿蜿蜒蜒的山路,好在這山路也是用膠性很大的黃土夯實了鋪成的,看著雖說簡陋,跑起馬來并不比那些平整的官道慢。</br>
一條閃亮的小河就在官道不遠的地方,河水明亮清澈,一塵不染,靜靜地流淌,遠方青山巍峨,連綿逶迤,直通天邊,景色另有一番動人之處。</br>
一隊人馬此刻正馳騁在黃土道上,大約五十人,這些人身穿青色皮甲,甲上飾以銅制虎首,腰間帶著一尺三寸長的繡春刀。熟悉軍旅的人不難判斷出,這些人都是大苑的禁軍。</br>
隊伍最前面的兩人,一個人穿著軍官服飾,大約三十多歲,白面微須,長著一雙細長的鳳眼,乃是晉王手下的領(lǐng)軍張峰嵐。另一個比別人都生得高大不少,穿了一身便裝,但是由于身形魁梧,看著不比身邊軍士少了氣勢,正是天子近臣任平生。</br>
他們兩個已經(jīng)結(jié)伴走了好幾個月了,張峰嵐是晉王派遣整肅自己軍隊的大將,晉王大軍和物資一路北上關(guān)中,卻還需要一個朝廷的人居中協(xié)管。</br>
這活并不好做,晉王那邊倒沒什么,他已經(jīng)決定交權(quán),倒是當斷則斷,非常痛快。只是他手下的各級將領(lǐng)各有所求,難免有人心中忐忑拖延,有人陽奉陰違,還有人為了前程想方設(shè)法地巴結(jié)京官。這些晉王老先生都已經(jīng)不管了,東西已經(jīng)如數(shù)給了你,如果朝廷連這些小事都擺不平,那就是扶不起來的阿斗,不值得幫助了。所以朝廷需要有個得力的人接手這件事,并且一定要做好。</br>
加上一路北上調(diào)兵,晉王手下和北上沿途的軍隊難免產(chǎn)生摩擦,晉王手下的兵將是得了皇帝親口說出要重用的,加上攜帶了大量物資,以救世主的身份自視,一個個頗為驕橫。各地駐軍卻不愿意讓他們占了上風,零零碎碎沒少了刁難。</br>
晉王的兵將要用,東北路的兵將一樣要用,盡管此時是要給晉王派系兵士的面子,讓他們安心的時候,卻也不能對地方將士壓制過緊,只能居中協(xié)調(diào)引導(dǎo)。在這個快要水到渠成的時候,若是因為態(tài)度手法之類的小問題而引發(fā)大亂子可就不劃算了。</br>
這項工作最適合的人選是相國蕭瑟。錢糧上他夠細心,沒有人能騙得了他。官職上他夠大,沒有人敢不服他管理。他并無派系,無論是晉王手下還是東北路駐軍,甚至關(guān)中世家,都和他沒有過多牽連,做事不須顧忌。且他又是絕對信得過的人,不用擔心有人收買。</br>
可惜蕭瑟有更重要的任務(wù),鐵林軍從青州一直打過來,所到之處一路燒殺,致使許多百姓和地主士紳變成赤貧,土地荒蕪,士兵潰散,工商不興,可謂百業(yè)俱廢。蕭瑟和青瞳都是眼睛一亮,有人燒荒有人播種,這正是實行新政的最好時機!于是他身體剛剛好轉(zhuǎn),便急急奔赴西北,跟著鐵林軍身后就地調(diào)撥種子,安頓大量戰(zhàn)后的流民,整軍、募兵、分田、興商……大苑轟轟烈烈的播種活動就在敵軍剛剛撤出的地方展開了。</br>
皇帝還沒離開晉陽,相國已經(jīng)先走了,還把他一手帶出來的幾個得力官員,如戶部侍郎孫嘉等人一并帶走了。青瞳手下本來就缺乏能處理錢糧瑣事的人才,和各個派系都沒有牽連又絕對可信的人就更少,如今竟然無人可用。</br>
青瞳思慮再三,從晉陽回京的時候,決定留下任平生來督管此事,她給了任平生一個權(quán)限很大的督軍職位,讓各路人馬有什么問題都去找他。</br>
憋足了勁想整點事出來的各級將官和任大督軍一打交道就全傻了眼,原想皇上派來的人必是熟悉錢糧庶務(wù)的文官,誰知任督軍舉止做派酷似剛剛被招安的土匪,文官的絕對不是!庶務(wù)的絕對不懂!喝酒吃肉、騎馬射獵他就很有一套。無論是晉王派系還是當?shù)伛v軍,他見了誰都稱兄道弟,一不留神還能把軍官叫成“大當家的”。</br>
剛出晉陽不久,晉王軍就和當?shù)剀娪辛藳_突,張峰嵐故意不管,說此刻晉王屬下已經(jīng)歸了國家,讓他們找任督軍評理。當?shù)伛v軍將領(lǐng)怕晉王手下告偏狀,兩隊人劍拔弩張地到督軍行轅,一起找長官評理。誰知任平生聽了幾句,便興高采烈地要求兩邊軍官拉開隊伍干仗。</br>
以下是老任原話:“兄弟是皇上派來的,你們說的老子聽著都有道理,不過還是皇上說的最有道理。你們是什么?軍隊啊!軍隊要緊的是什么?不知道了吧!是本事!打仗的本事!皇上說了,私下里掐架的本事不叫本事!要是比掐架的本事,你們誰也比不過老子我,哪個兔崽子不信,這就來試試!但是我沒本事領(lǐng)兵,為什么你們知道嗎?”</br>
離他最近的親兵悄悄退后一步,抹去滿臉的唾沫星子。</br>
老任將袖子挽了起來,大呼小叫道:“因為軍隊要比的是摽膀子往一處使勁的本事,明白嗎?所以大伙必須一起上,你們這些新上跳板的行子,老子本官教教你們,別的山頭勢大也不要緊,和他們對盤的時候,一定要鼓起這股氣勢!光讓你們當家的上,咱丟不起那人!是‘和’字上的朋友,就并肩子上啊!哪怕就殺剩你們幾個歪瓜裂棗了,也不興孬種,這叫爭的一口氣!懂了吧,老子合計多久才想明白的事,今兒就告訴你們了,咱是軍隊啊,就要有這種氣勢!所謂同甘共苦,同舟共濟,肝腦涂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心一意、一往無前、一瀉千里、一塌糊涂……咳咳……總之說別的都沒用,誰贏誰有理!你們盡管放心打,本官在這看著,贏了輸了咱都不會告你們黑狀,要是偏向了誰,你們掐了我的秧子!”</br>
聽得將士們大眼望小眼。讓他們兩隊人劍拔弩張對峙,小范圍摩擦還可以,真的拉起隊伍互打卻不敢,鬧那么大就如同造反。這些人只想看朝廷對自己的態(tài)度和信任度,不想真的造反,折騰了一陣,只好草草收尾。</br>
晉王手下不滿,故意將糧冊明細給他看,這些糧餉軍需的明細只一個衛(wèi)所的就足足有五個大箱子,全抬過來給任大督軍過目,料想他查清楚就要半個月。任平生第一本就倒著拿起來,磕磕絆絆跳著讀,大概認得三分之一的字,顯然是不用指望他能看懂的。</br>
他呵呵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認糧冊上的字認得他,他卻不認得字。稱兄道弟、推心置腹地將糧冊推給當?shù)伛v軍官員,連說多次皇上說了,要群策群力嘛。駐軍得了命令,擦亮眼睛檢查,揪出好些不符之處。駐軍兵將的調(diào)動事宜又被老任丟給晉王手下負責,一樣監(jiān)督得如同獵犬,滴水不漏。</br>
老任時不時到晉王派系那里說上一句:“那邊糧草都點明白了,你們整軍還不行啊?”或者到駐軍那里說一句:“到底是晉陽來的,處理這些毛事硬是有一套!”憋得雙方都打點精神,本來瑣碎復(fù)雜至極的事情,處理得全都大刀闊斧起來。人人嘴里都不自覺帶上“老子”二字,看著竟然全像老任帶出來的兵。</br>
當然老任的處理方式讓沿途文官十分看不上眼,青瞳還沒有從晉陽回京都,彈劾他的折子就堆滿了南書房,可這又和老任有什么相干?老任因為處置不當最終被撤職,這是沒出晉陽之前青瞳就想好了的退路。這里有個不牽戀權(quán)勢的滾刀肉,文臣罵不過他,武將打不過他,又能如何?</br>
自然還是有錯漏的,但任平生并不深究,他自己言行中小錯誤不怕,錢糧中的小錯誤不追究,不知不覺中,時間硬是被他擠出了一小半來,只幾個月時間,整理好的物資和軍隊便源源不斷地給元修送過去了。</br>
直到關(guān)中地界,小亂子不斷、大亂子沒犯,事情算是都處理得七七八八了。這兩個正經(jīng)欽差沒了事做,任平生不愿意跟著大軍一起走,硬拉了張峰嵐說是觀賞一下風景,便只帶了五十個禁軍繞道而行。</br>
地勢越來越高,一隊人馬慢慢上了高坡,任平生沖在最前面,只見蒼翠的高山里點綴著一個個小村落,和中原房子單門獨棟的結(jié)構(gòu)大異,這些村子都是先用竹木之類圍成一個整體,然后里面才分出一個個人家的。</br>
他指著村子大呼小叫:“你們快看!這誰家這么大啊,這少說也得有幾百間房子!哇!那邊山頭還有!哎呀,前面那個山頭的更大!嘖嘖!這什么地界?住的都是大財主啊!”</br>
身后的禁軍趕上來,一個人氣喘吁吁地大聲叫道:“這是羌人的村落。大人,再往北走十五里地,就是羌州了,山上一處就是一個村寨,不是一家人居住的,而是一個村寨共有的。族群而居,正是羌人的習(xí)慣。”</br>
老任恍然大悟,笑道:“我就說嘛,一個有錢人也就罷了,怎么能個個都蓋得起這么大的房子?”說罷興沖沖打馬便走。</br>
禁軍們剛剛上了山坡,氣還沒喘一口,見狀無奈搖頭,只得縱馬跟上。</br>
以張峰嵐和任平生的身份來說,這些禁軍應(yīng)該把他們護衛(wèi)在中間的,哪能讓他們開路?但是老任做大內(nèi)侍衛(wèi)教習(xí)之前曾在禁軍做過都統(tǒng)教習(xí),他的斤兩這些禁軍都清楚,誰也沒覺得自己能保護得了他,也不信他還需要保護,便由著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老任帶著禁軍上任只不過是必要的體面,去易州交接的時候,總不能是光桿督軍自己來的吧?如若不然這五十個人其實他也不用帶了。</br>
禁軍是戍守皇宮的,雖然只有五千人上下,卻全是精銳中的精銳,如今這五十人的隊伍已經(jīng)頗有氣勢了。加之禁軍出京不是保衛(wèi)皇族就是傳達皇命,就算沒有人知道任平生和張峰嵐的身份,看到禁軍在,也沒有哪個不長眼的人去惹他們,這些人連看帶走,一路平安地到了關(guān)中。</br>
任平生興致還是很高,扯著嗓子叫起來:“老張!你來看看!你們那邊沒有這樣的吧,上百戶人家共用一個圍墻,都走一個大門,你說要是一個寨子有萬八千戶,那得多大一塊地方啊!老張,聽說你來過關(guān)中,見過這么大的村寨沒有?”</br>
張峰嵐白了他一眼,很不喜歡他這個稱呼,也很不喜歡他的自來熟,但是這位自視甚高的晉王頭號大將私下里和任平生試了兩手,之后就老實多了。不過任平生這個人實在不難相處,只要你不存心壞他,片刻就能和他熟絡(luò)無比,正事都辦完了,張峰嵐想刁難也無從下手,這幾日放松下來,倒真的和老任混得不錯了。他懶懶點頭:“見過很多,便是三萬五萬人的大寨,我也見過,那要連綿四五個山頭。”</br>
“哇!”任平生吸著冷氣,“這些羌人可真能修啊,可是他們?yōu)槭裁匆逊孔咏ㄔ谏缴希磕秦M不是很不方便?”</br>
一個禁軍上前道:“大人,這些土番別扭得很,不但對外族人很排斥,他們自己也分了大大小小百十個部族,大部族有上萬人,小部族甚至只有幾十個人,互相之間也十分防備。平地在羌人看來很不安全,所以無論多大的部落,都是建在山上的,不過據(jù)說羌人爬起山來個個快如猿猴,他們應(yīng)該也不覺得麻煩了吧。”</br>
張峰嵐見任平生雙眼锃亮,不禁皺眉道:“任大人,羌人規(guī)矩多得很,指不定什么事情就犯了他們的忌諱。我們皇命在身,別處還罷了,但是進了關(guān)中可就沒什么好玩的,盡快趕路吧!”</br>
任平生笑道:“加這次你都說了八遍了!老子服了你了,你肯定比你媽還啰唆!我知道知道了,直接去易州,絕對不給你惹禍就是!”</br>
一隊人略略休整,便順著黃土路繞山而走。</br>
山路上人煙稀少,他們走到下午才第一次遇上外人。這隊人只有五個,趕著兩輛牛車緩緩而行,將一條黃土路攔個結(jié)實。</br>
那兩輛車都很破舊,車輪隨著滾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恐怕很久沒有上過油了,車軸銹跡斑斑,拉車的兩頭牛全身滿是污泥,和車轅接觸的皮上一片光亮,毛都磨光了。</br>
聽到身后密集的馬蹄聲,五個人全都回過頭來,眼神戒備,看他們的打扮都是當?shù)厍既恕?lt;/br>
那五十個禁軍不懂羌人語言,怕引起誤會,齊齊友好地笑著。</br>
這個表情語言是全天下公用的,幾個羌人面容松下來,看出這些人要過路,便趕著牛車向路邊靠,給他們讓出地方來。</br>
眾禁軍起步要走,卻發(fā)現(xiàn)任大人一雙眼緊緊盯著一個年輕的羌人,連走路都忘了。</br>
“是送水的水車。”一個士兵見狀轉(zhuǎn)過頭,低聲對任平生道,“羌人生活在山上,不是每一個村子都有水源的,這種車常見得很。”</br>
另一個禁軍士兵也湊過來,道:“都統(tǒng)可是覺得有何不妥?要不要檢查一遍?”</br>
任平生回過神來,搖搖頭:“沒什么不妥,就是看這個小子的背影,特別像我不久前認識的一個熟人,所以就多看了兩眼。沒事了,走吧。”</br>
兩輛牛車中各有好幾個碩大的水桶,桶壁鐵皮箍住的地方紅暗暗一片水銹,實在沒什么特別,一隊人馬也就不再留意,繞過他們走了。</br>
任平生越過他們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他半點架子也沒有,這些禁軍本來就和他認識,這一路走來又更熟悉了幾分,有一個就開玩笑道:“都統(tǒng)大人依依不舍,莫不是那人的背影像大人在京都的相好嗎?”</br>
“去你奶奶的。”任平生在馬上笑著虛擊他一拳,“你小子公母都不分了?這明明是個男的,再瞎說老子把你扔河里去!”</br>
那士兵也不害怕,笑道:“相好可不一定非得是女的,屬下知道京都大官很多都喜歡這個調(diào)調(diào),那個羌人眉清目秀的,比一般的小娘子可還好看吶。”</br>
“切!”任平生好生不屑,“少見多怪!這就叫好看啦?這頂多叫清秀!我跟你們說,老子說的那個背影很像他的人,那才叫一個好看!從后面看倒是一模一樣,正面那可就差得遠了,我說的那人那容貌,嘖嘖……”他們一邊說笑一邊走得遠了。</br>
他就這么將此事拋在腦后,大搖大擺地奔向目的地關(guān)中易州大營,要是知道這個背影長得像趙如意的人是誰,估計老任能后悔得把自己的腦袋扭下來。(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