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 五
天色漸漸亮了,那個大眼睛的裨將者庫在軍營中睡得好不香甜,多日奔波,這才是他第一次在房子里睡覺。</br>
“對正!醒醒!醒醒!”一個人使勁搖他胳膊。</br>
者庫睜開碩大的眼睛,發(fā)現(xiàn)天色才剛剛發(fā)亮,不由惱火道:“你他娘的折騰什么?我好不容易才睡一個囫圇覺,王妃親自說的,讓我們都好好睡一覺,這才什么時候,就叫你給我晃蕩醒了!滾!到我守城的時候我再起來!”</br>
搖他的小兵小聲道:“對正,夜里巡邏的兄弟換班回來,說見到王妃還站在城頭上一動不動的,就那么呆呆望著城下,又沒有敵人來,她就那么站著有什么用處?你和她親近些,要不你去勸勸吧。”</br>
“她沒睡?她叫我們?nèi)ニ疫€以為她早就去睡了呢?我們王爺?shù)倪@個女人也是邪門!心里想的什么,沒一個人猜得出來!”</br>
他穿好衣服,在寒冷的晨霧中哆哆嗦嗦上了城頭,遠(yuǎn)遠(yuǎn)一見青瞳,頓時嚇了一跳,心里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br>
只見青瞳站在裊裊的霧氣里,孤零零的就像一縷幽魂。她的發(fā)絲蒙了一層晨霜,看起來銀絲閃爍,就像是頭發(fā)都白了。那種疲憊不堪、心力交瘁的樣子,便是他這個粗人也覺得她即將支撐不住了。</br>
“你你……你這是咋了?”者庫心中一急,早忘了她的身份,徑直上前扯住了她的胳膊。</br>
“拔密撲怎么還不來攻城?”青瞳轉(zhuǎn)過身來,顫聲問道。</br>
“攻城?這個……”者庫撓撓頭,他哪里知道拔密撲為什么不攻城?</br>
忽然他一拍腦袋,想起來了。</br>
“可賀敦部落離這里還有一天路程呢,沒有點齊人馬,他怎么能攻城?”</br>
“就算人手不夠攻城,至少也應(yīng)該先圍城,不能讓我們跑了。”</br>
“這……圍城?圍城可能也還沒來得及吧。”者庫四下看看,隨口道。</br>
“我也知道,我知道該往好處想,可是我總是忍不住。”青瞳的聲音很瘆人,“我有很大把握,他得到了報信,就不敢殺了他,沒有攻下城池之前,不敢殺了他。只要這座城被人包圍,就是說他還沒有死!可是……要是拔密撲氣瘋了,抓到他直接就殺了呢?要是拔密撲根本沒有來得及收到我的信呢?……”她緩緩轉(zhuǎn)過頭來,者庫嚇得退了一步。她的雙眼閃著異樣的火苗,看著帶著一點狂意:“你說……他這一夜怎么樣了?他是還活著,還是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尸體?他會不會已經(jīng)被分成幾塊?會不會已經(jīng)被萬馬踏成肉糜?”</br>
者庫不自覺哆嗦起來:“我我我不知道,啊,不!我是說不會,肯定不會!那個……王爺吉人天相,您別說得那么嚇人!”</br>
“吉人……天相?”青瞳嘴角咧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他能算得上吉人?</br>
便在這時,一個西瞻士兵快步跑上城頭,看見者庫,立時叫道:“對正!不好了!我們被馬匪包圍了!”</br>
者庫一下子跳了起來,喜道:“您聽見沒有?太好了!我們被馬匪包圍了!”</br>
戰(zhàn)斗在中午時分打響。</br>
中原人的守城之法是長年生活在草原上的可賀敦人想都沒有想過的。</br>
彈丸般大小的城池,本以為拉開架勢,一個猛沖就能攻下來的小城,卻已經(jīng)整整堅守了五天還紋絲不動,不但如此,被這座小城吞噬的生命已經(jīng)超過兩千。</br>
擺開陣勢之后,最先遭遇的便是遠(yuǎn)距離一陣輪射,馬匪們的箭術(shù)一樣高超,但是守城人趴在箭樓上,居高臨下,他們的箭可以射中馬匪,馬匪的箭卻無法傷到他們。</br>
離近了之后,地面又被挖得坑坑洼洼,讓騎兵不能盡情跑馬,再臨近,十幾重木頭枝枝杈杈立在地上,如同無數(shù)的鹿角。推不開也跳不過,而騎兵只要在這里一慢下來,上面立即就是一陣輪射。</br>
更可怕的是,攻城要緊的時候,城頭上便會下來滾木和巨大的石塊,強(qiáng)壯的駿馬挨上一塊石頭,也要被砸塌了脊梁。</br>
特別可怕的是一種形狀奇怪的絞車,這絞車是各城門都有一個,卡在墻頭,車上用鐵鏈子系著一根粗大的圓木,那是拆了城中庫房的梁木做成的,青瞳還命人在圓木上釘滿尖尖的木頭楔子,就像馬匪手中那種鐵棒放大了的樣子。</br>
等城門下聚集的馬匪多了,那絞車便由兩個士兵操縱著向下一拋,一片慘叫聲過后,下面必定是紅紅白白的一片,等搖著絞索將圓木絞起來,上面必定帶著些血肉回來,然后再轉(zhuǎn)好鐵鏈子,等著給城下“馬匪”下一次當(dāng)頭棒喝。</br>
有那么一次,“馬匪”們派出了一支行動特別利落的分隊,在大量箭支的掩護(hù)下,他們成功地越過了拒馬,躲過了礌石,一個個搭在一起,幾下就翻上城頭,跳入城中。</br>
外面的人頓時精神大振,等著同伴從里面替他們打開城門,誰知等來等去,只聽見里面一聲聲慘叫傳來,再也沒有絲毫消息。</br>
原來城門里面已經(jīng)被人用泥沙填實堵滿,看過去如同小山,絲毫也不能撼動,這些人孤軍深入,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外援,很快便全被蓄勢待發(fā)的西瞻士兵殺個干凈。</br>
但是“馬匪”人數(shù)卻越來越多,將小城圍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實在看不出希望,幾天過去,西瞻士兵還好,但是城中原本只是百姓的牧人卻越來越畏懼,沒有上戰(zhàn)場的女人和孩子眼中也都漸漸寫上絕望。</br>
到了第五天,大概拔密撲真的急了,將兵力一下子增加到近一萬。草原上的俟斤們都知道馬匪人數(shù)不過幾千,這已經(jīng)是冒著很大的風(fēng)險了。</br>
這夜是烏野輪換休息,他剛剛睡熟,便聽見一陣超乎尋常的喊殺之聲。烏野不放心,匆匆跑到墻垛前,剛剛扶住城墻向下看,一支利箭就嗖的一聲貼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箭尾嗡嗡直顫,把他驚出一身冷汗。</br>
草原人個個善于騎射,被敵人沖得太近,已經(jīng)有箭支能射上來了,好在城墻雖然矮,卻是仰射,如果箭支不能直接射中敵人,就會反彈回來傷了自己人。吃過幾次虧之后,除了對自己臂力特別有自信的那寥寥幾個人以外,其余人并不敢胡亂射箭了。但是“馬匪”人數(shù)實在多,百人中有一個射箭的好手,對守軍的傷害就不能小覷,越來越多的人慘叫著倒了下來。</br>
烏野在城頭奔走,指揮守城的士兵往來支援。然而眼見下面黑壓壓的,人越來越多,四面八方都有人扔上套索,順著城頭攀爬,形勢十分危殆,破城只在眨眼之間了。</br>
一個牧民肚子上中了一箭,他的兄弟在一旁扶著他退了下來,正遇上烏野,那牧民遠(yuǎn)遠(yuǎn)看見烏野,叫道:“將軍!草原大神拋棄我們了!惡魔越來越多,我們快要頂不住了!”</br>
烏野嗓子都叫得嘶啞了,卻還是安慰道:“大家再堅持一下,要讓惡魔沖破了城池,我們就都沒命了,大家再堅持一下。”</br>
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士兵急急跑過來,叫道:“將軍,東邊城門有人沖上來了!你快帶人過去支援!”</br>
那牧民的兄弟也聽到了,臉上露出驚駭之色,突然他死命拽著中箭人的手臂,將他半托半抱夾在手中,口中叫道:“惡魔來了!哥啊,我們快逃吧!惡魔來了!”</br>
烏野已經(jīng)跑出幾步,聞言回頭厲聲喝道:“站住!一個人也不許走!”那人卻像是沒有聽見一樣,聲音如同哭號:“惡魔來了!快走!惡魔來了!快走!”他胡亂去推城頭的守兵,像是準(zhǔn)備從城頭上跳下去。</br>
烏野牙齒一咬,嗖的一箭射出,血花飛濺!這兄弟兩個的身子被釘在一起。四周一下子變得極度安靜,烏野厲叫一聲:“再有妄圖逃亡者,處死!”說罷再也顧不上這里,轉(zhuǎn)身向有敵人攻上來的東門跑去。</br>
到了東門,并沒有他想象中城頭都是敵人、尸橫遍地的場面,一個清冷冷的聲音喝道:“絞車,放!第一隊弓箭掩護(hù)!礌石,放!第二隊弓箭掩護(hù)!者庫,你帶著第三隊去北城門,支援守軍,敵人下一批要攻北門。”</br>
沖上來的烏野和者庫碰了個正著,者庫咧嘴一笑:“將軍,你來啦!”</br>
烏野看著者庫身邊人個個面生,卻又個個眼中帶著不同于普通牧民的那股猙獰,不禁問道:“者庫,這些是什么人?”</br>
“是地牢中的囚犯,王妃命我放他們出來,一起御敵!王妃說了,打退了馬匪,這些人一概免罪!和我們的士兵一樣封賞!”</br>
“啊?”烏野嚇了一跳,青瞳這個王妃名不符實,蕭圖南雖然拿她當(dāng)個寶貝,但是她畢竟曾私逃出境,真的到了聘原,會不會被皇室承認(rèn)都還不一定。即便她被皇室承認(rèn),是實打?qū)嵉恼駱I(yè)王正妃,甚至更進(jìn)一步,是西瞻的皇后,那也沒有權(quán)力一下赦免這么多囚徒的罪過啊!她知道這些人都犯了什么罪?就獅子大開口說出一概免罪!</br>
西瞻不施行什么天下大赦,犯罪就是犯罪,就是西瞻皇帝,也從來沒有無故赦免這么多囚犯的舉動。</br>
他剛想開口,青瞳便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烏野打了個哆嗦,她的目光和蕭圖南一般,擁有讓人戰(zhàn)栗的壓力,烏野明白得很,西瞻的律法在她心中沒有一點約束效應(yīng)。者庫卻沒有他這么多仔細(xì)的想法,越是心思單純的人,辦事效率越快,只一個停頓他已經(jīng)帶著人大呼小叫直奔北門而去。</br>
不用青瞳解釋,烏野自己就閉上了嘴,這座城中的人都已經(jīng)綁上賊船,拔密撲若是破城,絕不會因為他們是囚犯便手下留情,既然這樣,還不如讓他們?yōu)樽约荷床话眩劣谑遣皇悄苷嬲庾铮瓤创蠹矣袥]有命活下來了。</br>
“烏野,你過來。”</br>
“是!”烏野快步上前。</br>
青瞳低聲道:“你去找?guī)讉€精細(xì)士兵,在城中逢人便說皇帝陛下已經(jīng)得到馬匪圍城的消息,不出三日,就會前來救援了。”</br>
烏野大喜:“真的?”</br>
青瞳用看白癡的眼神瞪了他一眼,烏野立即醒悟,這只是青瞳鼓舞士氣的辦法,就算忽顏真的得信回來,也絕不可能這么快。</br>
他額頭微微冒出冷汗,慌忙躬身答應(yīng),下去布置了。</br>
在這個生死未卜的時候,烏野心中卻突然生起一個奇怪想法:“多虧我找老婆的標(biāo)準(zhǔn)和王爺不一樣,我的妻子只是一個心直口快的草原女人。”(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