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 一
情似游絲,人如飛絮,淚珠閣定空相覷。一溪煙柳萬絲垂,無因系得蘭舟住。</br>
雁過斜陽,草迷煙渚,如今已是愁無數(shù)。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過得今宵去?</br>
一</br>
烏野大腿上的肌肉在劇烈跳動著,他胯下的駿馬也一樣疲憊不堪,似乎一陣風(fēng)吹過,就能將這一人一騎吹倒在地。他身后二十幾人也都搖搖欲墜,卻仍然咬牙驅(qū)策著馬匹。</br>
前面七個方向的隊伍都已經(jīng)陸續(xù)回來了,他們是今天最后回來的一個隊伍。</br>
地平線外有幾百人站在這,見到他們都伸長了脖子。幾個性急的已經(jīng)騎馬迎上來,遠遠地就叫:“將軍,找到王爺了嗎?”</br>
等走近了,一看烏野臉色就已經(jīng)知道答案,這些人頓時默然無語。</br>
“換隊!點篝火,四隊各跑三百里,擴大搜尋范圍,胡畢達里帶著其余的人,西南方向百里外再集合。”烏野閉了一會眼睛,然后吩咐道。</br>
另外四隊有馬的士兵什么話也沒說,直接跳上馬背,將先前那些搖搖欲墜的人換下來,徑直向四方奔去。其余人也默默動身,他們離開的地方,草地上留下一個個黑色的痕跡。</br>
烏野一帶韁繩,身子也躥出一步,副將胡畢達里忍不住上前叫道:“將軍,你已經(jīng)跟了三班了,你也歇歇吧!”</br>
烏野搖搖頭,眼睛里全是紅紅的血絲,他只輕輕推開胡畢達里的手,便一夾馬腹,跟著隊伍向西南而去。</br>
“胡將軍,我們走吧。”一個小兵推推他。</br>
胡畢達里嘆了一口氣,帶著剩余幾百士兵向西南方奔去。</br>
這副將姓胡,名叫畢達里,聽著雖然有些古怪,但熟悉西瞻的人就能明白,此人曾經(jīng)家世顯赫。</br>
當(dāng)初西瞻立國的時候,皇帝帶頭改姓,還把漢姓當(dāng)成尊榮賜給臣子,胡姓如同蕭姓、烏姓、孫姓一樣,是貴族的象征。</br>
不過草原上的家族興衰很快,兩百年前的貴族如今所剩無幾。除了屹立不倒的皇族蕭姓,西瞻開國時便是皇帝親信的烏姓,其余家族即便存在,也早就不復(fù)昔日風(fēng)光,漢姓也就隨之漸漸凋零。</br>
胡畢達里的家族早在百年前就沒落成普通的百姓,他沒有機會讀書識字、學(xué)習(xí)中原文化,也就沒有能力像蕭圖南、烏野、孫闊海那樣叫一個好聽的漢名。只能采用這樣的組合名字,姓胡,叫畢達里。</br>
胡畢達里帶著余下的隊伍去西南方等候,從王爺失蹤的地點開始,他們就是這么一片草地一片草地地仔細蹚過來的,每天都先以大部隊坐鎮(zhèn)戒備,以大部隊為方圓,游騎四面開花尋找,找完規(guī)定的路程以后,再和大部隊會合,然后再移向下一個草場。</br>
這種搜索方式是為了適應(yīng)草原特點而發(fā)明出來的一種搜索方法,草原廣袤無邊,整個四面八方一片坦途,根本沒有中原土地上所謂的道路,或者可以說處處都是道路。想在大草原上找到一個人,簡直是難如登天。</br>
即便你找到了,搜索隊是能順原路及時返回,找到自己的大營,還是運氣不好被敵人全殲以致消息無法送回,誰也保證不了。所以必須要像這樣逐層遞進地分布開,先按各個方向分成幾隊,然后每一隊中每一個人再逐漸騎馬向前趕出一定的距離,以大本營為中心,鋪成一張蜘蛛網(wǎng)的樣子,這樣做就可以將找到的線索最快傳遞到中間,不用擔(dān)心迷路,也不用擔(dān)心遇上敵人。</br>
人馬已經(jīng)被分成了兩班,晝夜不停地搜尋,夜里的一網(wǎng)已經(jīng)收回,就要輪到白天的一網(wǎng)撒出去了。</br>
胡畢達里領(lǐng)著的大部隊雖然不用奔波找人,但由于他們幾百個人中只有五十多匹馬,并且還都是挑最不好的馬匹留下,好點的馬都給了尋找王爺?shù)挠悟T隊伍,加上這些人也都是替換下來的已經(jīng)勞累不堪的人,所以一天走百里的路程也并不輕松。</br>
高天之上,總有鷹鳴在他們頭上徘徊。在西瞻文化中,鷹是帶來上天消息的神鳥,平常遇到鷹并不是好事。鷹飛九天,一般情況下很難見到,可不知為什么,西瞻士兵們這幾天總能聽見鷹鳴。這群人多日來找不到蕭圖南,已經(jīng)精神沮喪,被鷹叫得更是心中惶惶。</br>
“怕什么?我們還有馴鷹呢!比普通鷹可大得多,那才叫天空之王!”一個士兵望天呸了一口,隨即又遺憾地搖頭,“可惜馴鷹人死了,不能叫下來給我們探探路!”</br>
另一個道:“明明知道我們的鷹就在天上飛,偏偏叫不下來!不就是一聲口哨,要不我們吹個試試?”</br>
先前那個好笑地看著他:“你敢試你就試試,只要錯了一點兒,說不定鷹就下來啄你啦!”</br>
想吹口哨的人嚇得一縮頭,趕緊閉上了嘴。</br>
胡畢達里也嘆了口氣,馴鷹可不是什么人都行的,不論是馴鷹的技能,還是鷹,都是祖輩傳下來的,根本不是外人可以駕馭的。</br>
說鷹是祖輩傳下來的,并不是說馴鷹的壽命比人還長,而是說每一只馴鷹都是原有馴鷹的后代。這是因為馴鷹的過程光有人還不成,還需要原本的馴鷹參與,而鷹天性孤僻,不是自己生的雛鳥,馴鷹見了就會啄死。所以只能在馴鷹中選擇最優(yōu)秀的配種繁殖,再經(jīng)過嚴(yán)格的選蛋、孵化、飼養(yǎng)、訓(xùn)練……各個流程,往往一百個蛋也很難得到一只成功的馴鷹。</br>
好在能成為馴鷹的鷹種本來就是鷹群中最聰明和強健的,優(yōu)選的結(jié)果讓馴鷹越來越優(yōu)秀,到現(xiàn)在,馴鷹和一般的野鷹已經(jīng)很容易區(qū)別開了。</br>
幾百年來,草原上一共只有三個家族能馴鷹。而這三個馴鷹世家,都被西瞻皇室搜羅在身邊。</br>
大約三十年前,其中一個家族百靈氏站錯了隊伍,成了皇權(quán)更迭時的政治犧牲品,被忽顏舉家剿殺。一家一百多口人只逃出了三個,然而西瞻對這區(qū)區(qū)三個人的追捕,卻整整持續(xù)了十年。即便后來不再大規(guī)模搜尋追捕,百靈氏仍然是西瞻的通緝要犯,西瞻每一個軍官都必須牢牢記著百靈氏族人的特征,抓到了一個便是潑天富貴,由此可見,馴鷹人是多么重要!</br>
從此,西瞻國內(nèi)就只有兩家能馴鷹的人了。他們靠著這項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技能,在草原上一直享受著超凡的地位。從選鷹到養(yǎng)鷹再到馴鷹,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嚴(yán)格保密,絕不外露半點。</br>
馴鷹人一死,這些馴鷹就算死在天上也不會飛下來,別說他們這些大頭兵,就算王爺蕭圖南、皇帝忽顏也拿馴鷹沒有辦法。</br>
走到中午之后,胡畢達里停下腳步。</br>
他前方出現(xiàn)一片起伏不定的草綹子地。所謂草綹子,就是半沙化的貧瘠草地。枯黃的草和淺黃的沙地交雜在一起,形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疤瘌。高高低低的地勢上,還長著些耐旱的灌木、蒿草和幾十棵稀稀落落的樹木,草木最繁茂的地方打著一眼簡陋的水井。</br>
最高的樹上拴著幾條長長的白色布條,正在隨風(fēng)飄蕩,要是在中原,這是出殯用的東西。但西瞻出生的胡畢達里知道,這相當(dāng)于中原的旗幟,應(yīng)該是一個部落的標(biāo)志。</br>
果然,十幾頂破舊的氈包就在樹后不遠處,顏色也和沙地一樣枯黃。沒有圍欄,應(yīng)該是大門的地方有一道矮矮的籬笆,馬匹都不用跳躍就能直接走進去。</br>
一老一小兩個穿著草原人皮袍的女人正在井邊打水,見了他們這么多士兵,停下手,有些驚慌地看過來。十幾只羊等在旁邊要喝水,見主人遲遲不動,都不滿地叫了起來。</br>
看起來,這應(yīng)該是哪個貧窮的小部落聚集地,十幾頂帳篷最多也就能住百十個人,這么小的部落難以和大部落爭奪好草場,扎在這貧瘠的草綹子地上也就不奇怪了。</br>
胡畢達里出身貧窮,一看到她們就有些同情,不過軍人的謹(jǐn)慎仍在。他先命八個游騎上前圍著帳篷外面轉(zhuǎn)一圈檢查了一遍,又叫十人站在高處四下眺望,承擔(dān)警戒工作,見沒有什么異動,這才帶人走過去,暫時歇歇。</br>
他們早驚動了帳篷里的人,一個滿臉胡子的牧民走出來,他的臉是牧民常有的那種黑里透紅的顏色,一臉都是風(fēng)霜侵蝕的皺紋,都不大能看出年齡來。他身穿一件破破爛爛的皮子長袍,毛都磨得精光锃亮,也分不清是羊皮還是馬皮,見了胡畢達里明顯有些畏懼,只是木訥地笑。</br>
胡畢達里問了他幾句,得知這是烏駝部落的一個小分支,已經(jīng)在這片無人的草綹子地上住了幾個月,因為今年冬天不打算遷走,所以年輕人都出去割冬草了,現(xiàn)在帳房里都是老人和孩子。</br>
胡畢達里聽他說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幾個月,忙把蕭圖南的外貌形容一番,問他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又問拔密撲、可賀敦人,還有比較大規(guī)模的軍隊。</br>
這牧人一概搖頭,什么人也沒見過,只有問到聞名草原的惡魔馬匪,這牧人才點頭說聽過,卻也沒有親眼見到。</br>
胡畢達里很是失望,這里不是西瞻都城聘原附近那種城市集中地帶,而是地廣人稀的草原。草原實在太大,要在茫茫草原上找一個人,和大海撈針沒有什么區(qū)別。像這樣居住幾個月的部落都看不見蕭圖南,他們還能找到嗎?但是他又怎么能說出放棄的話來?眼見實在問不出什么有用的東西,只好略略休整隊伍,便起身開拔了。</br>
部落里有滾熱的酥油茶,有新鮮的馬奶和干肉,胡畢達里讓士兵們補充了一些干糧,又在井里取水裝入水囊,喂飽了馬匹,扔下一些錢便繼續(xù)上路。他們已經(jīng)有些絕望,卻絕對不能停下尋找。</br>
那兩個打水的女人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年紀(jì)小些的那個突然咧嘴一笑:“這就是西瞻禁軍?也不過爾爾嘛!你們要是聽我的,在水井中放點狼毒,這幾百人也就沒了!”</br>
她的聲音略像含了飴糖一樣含混不清,要見識很廣的人才能聽出,這是北褐話特有的團舌頭音。</br>
剛剛答話的牧人搖搖頭:“別鬧了,快收信吧。”</br>
小姑娘答應(yīng)一聲,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呼嘯。天空中很快便出現(xiàn)幾個蒼灰色小點,近了才能看出是四只大鷹,不同于蕭圖南的黑鷹,這些鷹毛色蒼灰,形體卻更大了三分。</br>
有三只呼嘯著落到地上,還有一只不肯落下,只圍著大樹上的白色布條盤旋鳴叫。</br>
小姑娘哀叫一聲:“又發(fā)現(xiàn)了!這已經(jīng)是第七個了!都是假的!我們這十幾天都把草原上落單的人抓光了!”</br>
牧人臉色陰沉:“我們答應(yīng)了別人,寧可錯殺,絕不放過!”</br>
“知道了,東北方向,三十里。”小姑娘沒精打采地放出一只小鷹。這只鷹也是一身蒼灰色的羽毛,一雙腳爪卻是雪白的顏色,它順從地等著小姑娘給它脖子上掛上竹筒,便展翅飛了出去。大約一個時辰,那只鷹又飛了回來,脖子上已經(jīng)沒有了竹筒。它安靜地等著下一個任務(wù)。</br>
“又一個!”牧人也輕輕嘆了一口氣,“人還是不要太好奇的好啊。”(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