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云牽豪情到天外 十八
永嘉六年,上染疾,崩于關(guān)中易州,其兄繼位,恢復(fù)官名苑瀣,追謚先帝廟號——神武仁隆昌體德孝明彰顯圣福運(yùn)熙慈和,以不驚擾遺體由,葬于關(guān)中。依大苑習(xí)俗,男帝單稱,女皇雙稱,故這位在位六年的皇帝,被后世苑史稱作武仁帝。</br>
新皇以極其隆重的儀式安葬了武仁帝,傾盡內(nèi)府也在所不惜,葬禮之盛大,陪葬品之奢華,都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以往及以后大苑的任何一位君主,或有臣工提出勸諫,新皇只淡然說出一句:“這是她自己掙下的,不由別人眼紅。”</br>
就在舉國都對顯宗皇帝大加稱贊的時候,禮部尚書吳幕燁卻在一次酒醉后,隱約向家人透露了一個秘密,醒酒之后,他自己嚇得辭官歸田。但是這個秘密,卻在一個個大臣府邸下人口中慢慢流傳開來。又過幾日,群臣上朝的時候,看著顯宗皇帝,個個噤若寒蟬。</br>
顯宗皇帝在位期間,一直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他勵精圖治,勤儉自律,將大苑推上一個全新的興盛時代。必須承認(rèn),顯宗皇帝不但在大苑歷史上是個好皇帝,便是在整個中原歷史上,在歷朝歷代的帝王中,也算少有的明君。</br>
可是直到他死,始終有不利于他的傳言。這位皇帝越是溫和,官員們就越是怕他,他溫和到死,大家就畏懼他到死!便是他死后,史官給他的評價,也隱約提出了對他品行的質(zhì)疑。</br>
顯宗即位,朝中的官吏各有變動,該封賞的、該貶斥的,都沒有什么懸念。唯一的意外,只有被認(rèn)為堅(jiān)定地站對了隊(duì)伍、顯宗皇帝最大的功臣、西北軍元帥霍慶陽。他在馬上就能享受自己勝利果實(shí)的時候,辭官告老了。</br>
這位昔日的元帥大概辛苦得久了,辭官之后便游歷全國各地,用了三年的時間,將整個大苑走了個遍,最后選在西南扈州一個小小的山村安家落戶。</br>
里正時常能看見霍元帥和鄰居一對老夫妻飲酒傾談。霍元帥應(yīng)該對那對老夫妻隱瞞了身份,因?yàn)猷l(xiāng)鄰偶爾路過,聽見那對夫妻和霍元帥說話毫不客氣。但是霍元帥想必未曾生氣過,因?yàn)榫退惚荒桥舜舐曈?xùn)斥,他也總能和那眉頭有一道傷疤的老者認(rèn)真聽著,兩個人還總是喜笑顏開。</br>
對了,還有一個意外,那就是當(dāng)先皇的棺槨迎入關(guān)中匆匆選好并修建的墓陵時,竟發(fā)現(xiàn)趙如意安靜地躺在在預(yù)備安放棺槨的地方,身子僵硬,早已死去。他兩只手緊緊護(hù)住胸前,使勁摳開一點(diǎn)兒,才發(fā)現(xiàn)手中只有兩縷糾纏在一起的亂發(fā),其他的什么也沒有。可他的愿望沒有能實(shí)現(xiàn),國君的墓室里只能由相王合葬,所以,這具僵硬的尸體被偷偷清理出去另行安葬,陪著他的,也只有手中一團(tuán)亂發(fā)。</br>
除了最先進(jìn)入墓室的人,其余也沒有人知道這點(diǎn)小小的插曲。</br>
兩個月以后,街頭巷尾還對這場盛大的國喪津津樂道,尤其是墓室內(nèi)的陪葬,更是小民茶余飯后最感興趣的談資。</br>
“我表兄就在十六衛(wèi)軍,他知道得可清楚了!那送葬啊,出動了一個軍隊(duì),嘖嘖嘖!棺槨比一個房子還大!里面叫不上名字的寶貝咱就不說了,單單說那用來填縫的吧,放完先帝的陪葬品,不是棺材還沒裝滿嗎,就把珍珠碧玉翡翠什么的倒進(jìn)去,專為填縫!光珍珠就用去了一百六十斗!都是指頭大一色光的勻凈珠子,竟成了填縫的了!嘖嘖,那叫一個亮,亮得看一眼就能瞎!”</br>
“老皮,昨兒你還說珍珠用了一百二十斗,怎么今兒一天過去,就多了四十斗?你填進(jìn)去的啊!”</br>
“這……嘿嘿,這個誰能說得準(zhǔn)啊,反正就是不少,我攢上八輩子,也掙不來一顆珠子,我上哪去找珍珠填……”</br>
“哎,我說,你膽子大不大?膽子要是大,晚上去皇陵走一遭,隨便伸手一摸,八輩子都夠花了。”</br>
“哎呀,你胡說什么呢?這可不敢瞎說,盜墓,那是殺頭的,何況去盜皇陵?”</br>
“說說而已,你怕個什么,我看哪,總會有膽子大的。”</br>
的確,總有膽子大的!</br>
這批財(cái)富被重兵押送,運(yùn)往關(guān)中,埋進(jìn)了匆匆修好的皇陵中,但是很快就無聲無息地被人盜走了。</br>
刑部和大理寺都嚇壞了,這位先帝的葬禮幾乎用掉了大苑能拿出來的全部財(cái)富,為此皇帝晚上看書,都只舍得點(diǎn)一盞宮燈,不舍得點(diǎn)比燈油貴一點(diǎn)的蠟燭。這么多錢都被偷了,他能不震怒?所有人都以為一場全國性的大通緝就要展開,誰知出乎大家的意料,顯宗皇帝,居然對此態(tài)度溫和,用今年是圣人誕生一千年的借口,不主張大肆稽查。</br>
皇帝的態(tài)度很明顯了,底下人自然也樂得不了了之。皇陵失竊便作為懸案擱置起來了。</br>
隨后不久,關(guān)中就莫名其妙得到了大量的財(cái)物支援,云中三州以驚人的速度恢復(fù)了生機(jī)。這筆錢是從何而來,卻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了。</br>
春天來了,就是云中最冷的云州,冰雪也馬上就要化盡了。</br>
連通西瞻和大苑的云中小路因?yàn)榈貏萏撸瑓s才剛剛感受到春天的氣息。</br>
這里的天空比任何一個地方看著都高、都廣闊,像是被兩邊高山以無比強(qiáng)壯的身軀硬生生頂高出去一大截。西風(fēng)將廣闊碧空上唯一一朵白云扯得極薄,薄得幾近透明,卻又偏偏不破,像一片巨大的、湖州出產(chǎn)質(zhì)量最上層的絲綿,絲絲縷縷黏在廣闊純藍(lán)的天空上。</br>
山腳下,一排排高低錯落的灌木已經(jīng)抽條,開始現(xiàn)出怒放的春意。半山中的樹木卻仍舊以鐵灰色為主,每一株樹的枝頭末梢上都蓋著厚厚冰雪,但是冰雪覆蓋下的部分枝條,卻已經(jīng)顯出一抹即將復(fù)蘇的色彩,在鐵灰的樹干上透出旺盛的生機(jī)。苔蘚更是早一步鋪滿山崖,讓石壁在殘留的冰雪中露出大片翠色!</br>
兩山中間,一條長河剛剛從凍僵狀態(tài)蘇醒過來。河岸兩邊還留著白亮剔透的冰碴,河道中間的積流卻已經(jīng)沉著地流淌起來,清澈透亮的河水不斷撞擊在石頭上,伴隨著低低的吟唱,一朵又一朵水晶般的水花不斷開放。</br>
這是一條很美的高原山路,似乎將云中大地的各種靈秀和雄奇都擷取了一點(diǎn)兒。</br>
山崖左邊的小路上,碎步走來一匹毛色基本雪白的駿馬,只有馬右腿處嫣紅點(diǎn)點(diǎn),如同打翻了一盒胭脂。</br>
青瞳坐在馬上,踏步前行。走出這個山谷,便是西瞻國境。</br>
山崖對面的小路上,一匹黑色駿馬縱聲長嘶,從后面趕上來。胭脂馬聽到叫聲,自己停下了腳步,隔著小河,向?qū)Π遁p輕嘶叫。</br>
黑馬上那個高大的漢子微笑望過來,道:“我知道轉(zhuǎn)過山谷,就有人接你,我就不往前走了。”</br>
他舉起一個酒壺,又拿出一個酒杯,倒出一杯酒來,對著對岸一比,笑聲滾滾傳來:“且飲此物,慰我離愁吧!”</br>
說罷仰起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br>
青瞳心中一熱,高聲道:“方我吸酒時,江山入胸中,肺肝生崔嵬,吐出為長虹,欲吐輒復(fù)吞,頗畏驚兒童。乾坤大如許,無處著此翁。何當(dāng)呼青鸞,更駕萬里風(fēng)。”</br>
任平生哈哈大笑:“青瞳,你說的是什么,大哥聽不懂。剛才離愁那兩句,還是憋了一路才憋出來的!”</br>
青瞳也展開笑顏,高聲道:“我說——我陪你飲一杯!”</br>
“你沒有酒啊!怎么陪我喝?”任平生笑道,“隔著一道山崖,我擲得過去,怕你也接不住!心意領(lǐng)了,去吧!”</br>
“陪你飲,一定要有酒嗎?”</br>
她慢慢舉起右手,將拇指和食指圈成酒杯模樣,透過拇指和食指組成的虛空,天地只有綠白兩色。</br>
綠是廣廣袤的蒼苔,白是高遠(yuǎn)的冰雪,斑駁交雜,就這樣鋪滿兩側(cè)山崖,又順著高聳的山頂、巍峨的山體,向高處和遠(yuǎn)處蔓延開去。高的一直深入藍(lán)天,遠(yuǎn)的直到超過目力所及,上下左右都好似沒有盡頭。</br>
她用虛空處,在那大好的天地山川前一一掠過,然后湊到嘴邊,做了一個飲酒的動作,將這并不存在的酒慢慢喝下。</br>
“大哥!請!”</br>
“請!”一壺酒化作一條長長的白練,筆直落入口中,涓滴不剩。</br>
“胭脂!去吧!”對面的人搶先發(fā)出一聲呼哨。</br>
胭脂馬最后看了一眼這山川,便歡快地抬起腳步,轉(zhuǎn)過這道山谷,一人一馬的身影在廣闊天地中越來越小,終于消失不見。</br>
天下英雄出我輩,一如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yè)笑談中,不勝人生一場醉!(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