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PART 31
顧雙城趕到大宅的時,甘愿一個人站在空寂的前院里。雨點漸密,她的身上濕了一大片,長長的睫毛也落著晶瑩的水珠,她一眨眼,那水珠就滑落,沿著她的臉頰蜿蜒成細細的小河,她抬起頭看著顧雙城,“她們說的……是真的嗎?”
顧雙城脫下西裝,披在她身上,“先回去再說。”
甘愿抬眼看他,微紅的眼圈里的雙瞳像濃墨化不開般的黑,她看著顧雙城,像盲人乞求眼前能有一絲光明一樣乞求著他給她一個答案。
他無力隱瞞,只能點點頭,“是的,我也是剛知道……”
甘愿腳下一軟,幾欲摔倒,被他一把攬住扶著上了車。李特助急忙遞上車里備著的干毛巾,顧雙城拿過毛巾一點點替她擦拭濕透的長發(fā),像是哄小孩子一樣極耐心地說,“我們先回去,洗個熱水澡,再喝點姜湯,好嗎?”
“她們說,是連太太是嗎?”她根本沒在聽他的話,兀自地低喃,許是剛才淋雨凍著了,她的聲音里帶著顫抖。
“難怪我和連喬那么像,難怪我也像她……爸爸領(lǐng)我回來,并沒有做親子鑒定,是因為我長得太像媽媽了是么?他怎么那么傻,那么傻呢……”
當(dāng)初甘霖出車禍的機場大巴,是隸屬于顧氏的運輸子公司。顧懷山是在看到車禍死亡名單時,才看到了甘霖的名字。他當(dāng)即就派人去打聽消息,找到甘愿后二話沒說就把她領(lǐng)進了顧家,宣布了她的身份。
“好了。”他沒有接她的話,繼續(xù)擦著頭發(fā),替她脫下潮濕的外衣,再披上自己的西裝,“先回去好嗎?”
“你去找過連太太對不對,她為什么不要我……”
“你先別想這些了?!币娝樕珣K白,連雙唇都毫無血色,顧雙城心里是刀割般的心疼。他本想由自己親口來說會好一些,他想了好幾種可以讓她不那么受傷害的方式,可卻沒想到結(jié)果會是這樣。
“顧雙城!你叫我怎么不去想!”她一把甩掉他的西裝,“你叫我怎么不去想!回去!我回哪里去!哪里是我家!我是誰!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她像一頭絕望無助的小獸,拼勁了全力嘶吼,發(fā)了瘋似地就去開正在行駛的車門。車門上了鎖,她一下下硬掰,最后無力地擱下。然后是歇斯底里地痛哭,那哭聲像是小鹿的悲鳴,揪人心弦……
他攬過她靠在自己的肩頭,摸著她還濕著的頭發(fā),她喑啞著說,“帶我去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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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城他長得……像哥哥啊,那一定很好看?!毙堑捻攲佑袀€小小的陽光房,可以看見屋后成片的花園,窗前的一個女人背對著宋湄而坐,蓋著一條厚實的羊絨毯,依稀可見后背嶙峋的瘦骨。
“你真的不去見他嗎?”宋湄問道。
那個女人搖了搖頭,“我知道就行了。人都說外甥像舅舅,看來是真的如此。好在我記得的也是哥哥年輕時的模樣,所以想象他的樣子,一點也不難……”
那女人話語中的“哥哥”讓宋湄有幾分不自在,便扯開了話題,“還有,這個世界真是小啊,那個被你抱走的孩子竟然成了他的姑媽……”
“你后悔了嗎?”她猛然打斷了宋湄的話,“你是不是心軟了,想著時隔多年,覺得虧欠她,想和她相認?”
她的問題讓宋湄猝不及防,或者說是一語中的,一時間啞口無言。
“別妄想了,我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回頭的。當(dāng)你獻出靈魂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善良的人了,你若是心軟,我就是那代價……”她轉(zhuǎn)過臉一笑,逆光中只能看見那森森的白牙和有些猙獰的笑容,在幽暗的小閣樓里陰森得嚇人。
宋湄覺得,冬天是真的快來了,她覺得骨頭都冷得打顫,點了點頭,“你……說的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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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湄鎖上小樓的大門,轉(zhuǎn)身支起傘,白色碎花的傘豎起,她就看見了倚著顧雙城走來的甘愿。她收了雨傘,對他們說,“跟我來吧?!?br/>
溫房里有個小爐,天冷的時候宋湄時常在里面修剪花草,煮上一壺茶,偷得浮生半日閑。今天她拉開茶柜的門,卻遍尋不獲姜茶。轉(zhuǎn)念一想是連喬討厭喝姜茶,她便沒有買過。只能打開一罐錫蘭紅茶,配了淡奶,給她煮了一壺濃濃的奶茶。
米黃色的液體注入杯中,白蒙蒙的煙裊裊散入空氣中,香醇的味道飄散開。甘愿接杯子的手微微顫抖,顧雙城替她接下讓她捧在手里,自己拒絕了這種含奶的飲料。
甘愿看著那個優(yōu)雅慮著茶渣的女人,從第一次見到時就涌上心頭的親切感再次如浪濤洶涌而來。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恨的,她應(yīng)該去質(zhì)問這個女人為什么要拋棄自己,她應(yīng)該用一個冷冷的語調(diào)來開場。
可是一開口,那聲音卻還是藏不住的激動,而那激動里,欣喜大于仇恨。
“你……”她顫抖地開口,可說完這個字,她又怔住了,覺得這個稱呼不合適,可腦海深處那個字,她又怎么樣都說不出。
宋湄看出了她的緊張和無措,淡淡地說,“你還是叫我連太太吧……”她把茶渣倒進一個小巧的垃圾桶里,輕嗑著桶沿兒,一點點把濾網(wǎng)里的茶渣倒得干干凈凈。
連太太……
甘愿眼底那點光瞬間就熄滅了,在唐莉把一疊資料甩在她臉上時,在沈瑜給她一個耳光叫她“野種”時,在沈艷秋沖著她大罵“滾出顧家,滾回去找你那個不知羞恥的母親去!”時,她心底唯一亮起的像燭光般那樣點點的光就是——她有母親?她還有母親!
然而一句“連太太”就一下把那點僅存的溫暖也抽走了。
“可是……”甘愿顫顫地抬頭看著她,那烏溜溜的眼珠里噙著淚花,是這陰雨綿綿的天氣里唯一閃亮的東西,一如她剛出生時那般澄澈透亮……
趙青青抱走孩子的時候,宋湄掙扎著從床上坐起,“再、再給我看一眼……”
趙青青無奈地扯開小毯,那孩子也不哭也不鬧,就睜著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看著她,那眼神織成了一張網(wǎng),勒在她的心上,一點點收緊,把她的心割成無數(shù)的小塊。
那血涌起,涌上頭,涌進全身,她突然發(fā)狂似地掀開被子跳下了床,撲向那個在她身體里孕育了十個月的小生命。趙青青連連后退,她狠狠地摔在地上,所有的筋骨像被碾壓過般的疼,“把她留下吧……”
“不可能的,宋湄?!壁w青青說著把孩子遞到她眼前,“她不是你的孩子,是你人生的污點,事業(yè)的終結(jié),還有……嫁入豪門的絆腳石?!?br/>
她伸出手,在距離那孩子的臉頰還有一寸的位置停了下來,“走吧?!比缓竽请p如夜般的墨色雙眼,就在她視線里一點點遠去,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從往事中回過神來的宋湄側(cè)過頭避開和甘愿目光的對視,語調(diào)冰冷,“沒有可是,二十二年前我不要你,現(xiàn)在,我一樣也不會要……”
顧雙城轟然站起,怒瞪著她,“你說什么!”
“顧二少爺,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這樣做是狠心,可也不是沒有道理。我現(xiàn)在是連太太,沒人知道我有這么一個女兒。我認了她,你想她可能進得了連家大門嗎?我們連家雖不比顧家,但也在j市有頭有臉,她算什么,我這個連太太未過門前和別的野男人生的野種嗎?她能有好日子過嗎?”
她淡漠地別過臉看著甘愿,“我拋棄你,是我對不起你,你就念在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的這份恩情,放過我們家吧。連喬那么小,她沒辦法接受這些的,你看在她是你親妹妹的份上,讓她開心地長大吧……”
她用最無私的母愛做幌子,提出了最自私的要求。她給予一個女兒愛,卻讓另一個女兒失去了擁有愛的資格。
甘愿久久沒回過神來,一杯暖手的奶茶焐到冰涼刺骨,她擱下杯子,小心地拿出那條她從顧雙城脖子上取下的細鏈,“這個……是你給我戴上的嗎?”
那條讓自己方寸大亂的鏈子宋湄怎么會不記得呢。這條鏈子當(dāng)初自己纏了他好久,他才肯買的,她想既然這個孩子也要離開,她就應(yīng)該和所有的過去告別?!笆堑摹!?br/>
“原來真的是你啊……”她舉起鏈子,那樣細巧的一根頸鏈,寄托了她這些年無數(shù)的念想。在福利院的許多個深夜,她偷偷地抹淚,最后又摸著這條鏈子入睡,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媽媽給她的,雖然她不記得媽媽了……
那時候的她,以為媽媽是甘霖,可是甘霖也好,宋湄也罷,它的意義在于這是媽媽給的,就足夠了。
“謝謝你?!备试感⌒牡陌焰溩迎h(huán)上自己的頸項,“曾經(jīng)給了我這個留作紀念,倘若不是它,或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彼f著站起來,許是坐久了,膝蓋酸麻,一時沒站穩(wěn),抓著顧雙城才沒摔倒。她的臉頰上還帶著斑駁的淚痕,但是嘴角卻是輕輕地揚起,淺淺的一笑,梨渦蕩漾。
“你放心,我不會去打擾你的生活。還有連喬,她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有一個姐姐,一切都會和以前一樣,連、連太太?!?br/>
她仰著頭生怕眼淚流下,對顧雙城說,“走吧,我想喝姜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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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門口時,宋湄突然叫住了她,甘愿心頭一動,有些激動地轉(zhuǎn)過身來。
那個生下她就狠心拋棄了她的女人,那個不能被稱作母親卻又確確實實賜予了她生命的女人,曾經(jīng)芳華絕代,至今也依舊風(fēng)韻猶存,卻在那一瞬間憔悴了容顏。
這個叫宋湄又叫甘泉的女人,在二十多年前一定不會想到讓她背負良心譴責(zé)也要心心念念嫁進的豪門會讓她如此疲憊。在她當(dāng)初的那個夢里,一定不會有這二十年來的噩夢連連,更不會有如今的膽戰(zhàn)心驚。她努力支撐和維持的這個家,耗盡了她的全部。
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要用那僅存的一點力氣,來對這個拋棄的女兒做最后的懇求,哪怕是那樣自私,她也在所不惜,“希望你能做到,甘小姐,謝謝?!?br/>
甘愿重重地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臉來,淚水滑落。她突然覺得有一種前所有未的釋懷,也許這真是最好的結(jié)局,她可以不用再去適應(yīng)一個新的家庭,她的所有心結(jié)都解開了,再也沒有了虎視眈眈她遺產(chǎn)的人,沒有了做名媛的壓力,沒有了面和心不和的大媽,一切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
只是這結(jié)束來得太突然,她覺得好空,在左邊胸口那里,空蕩蕩的一片,好像吹過蕭瑟的風(fēng),一陣陣的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