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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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爺再幾日就要回了,到時必定會有消息。你也別去尋大太太了,我這就吩咐我家旺生出去抱個筒子爐進來,就搭這院落里專門給姑娘熬藥,也省去那里擠來擠去,多了許多閑氣。”
春鳶緊咬唇,一臉不甘,半日卻也不過只道出個好。方媽媽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院子里幾個人說話聲雖輕,只這般靜謐午后,連走廊上懸掛那只黑頭鷯哥扇動翅膀聲音都清晰可聞,自然斷斷續(xù)續(xù)落入了還未睡去明瑜耳中。
她略微掙扎了下,卻覺連翻個身也難,身上力氣仿佛那繭絲,一縷縷地被抽剝了個,如今已是不留半分了。
上有老蒼天,下有榮蔭堂,三年不下雨,陳糧過萬石,說就是大昭國江南阮家。
阮家五代營商,據(jù)說第一代阮厚德,本是個家中不過數(shù)畝薄田農(nóng)人,偶然進山刨得前朝匪首被剿逃離之時匆忙埋藏山中銀稞,偷偷搬運了一個多月,這才開始發(fā)家致富,到了第四代,明瑜祖父掌管家業(yè)之時,家產(chǎn)是大增,商鋪開遍南北各地。
明瑜記得清楚,她小時候深印象,就是每年春三月,各地商鋪掌柜和經(jīng)紀人齊齊到了江州來報賬。東廂里燃了上好銀炭,暖氣團團襲人,祖父仆從服侍下斜靠東廂臥榻上看賬冊,父親一邊立著協(xié)從,賬房登記造冊,按照花名冊依次叫點,一人進一人出,往往要小半個月才完成。而這小半個月中,家中就熱鬧非凡,她屋子里也會堆滿各地搜羅而來珍巧玩意,如同過年般活。
阮家世代營商有道,從曾祖開始,當(dāng)家人喜驕奢擺闊風(fēng)氣卻一直沿襲了下來。祖宅榮蔭堂幾經(jīng)擴建,池館園林,幽深曲折,要進入中堂就要過五六道門,里面布置奢華極致。儀門口八座獅子不是石雕,而是曾祖照了風(fēng)水先生授意用銀坨鑄成,說能定住風(fēng)水,保阮家世代福澤綿延,到明瑜父親阮洪天時,銀獅積塵晦暗,上面密布苔蘚,不知道人也就以為是石頭了。
從明瑜十一歲起到她十六歲出嫁幾年間,正德皇帝數(shù)次駕游江南江州,都是入住榮蔭堂意園中。為了討好正德,演一出京中流行折子戲,父親特意重金得了京中富盛名戲班,大辦行頭器具,花了十萬錢才排練好。等皇帝駕臨之時大開宴席,一番招待下來,又費了十萬,等恭送走皇帝,掃出香灰燭淚要用石計,一時天下富豪之名,遠播京畿。正德厚賞阮家,賜諸多服物,叫江南之人欣羨不已。父親也把皇帝所賜之物當(dāng)寶一般地供中堂,欣喜不已,卻哪里知道,象齒焚身,樹大招風(fēng),因為富可敵國卻又不知收斂,這才招致了后來禍端。
兩年之前,正德皇帝薨,風(fēng)云突變,繼位竟不是太子,而是原本一直不被人注目三皇子。當(dāng)時正逢邊境戰(zhàn)禍,數(shù)省旱災(zāi),國庫捉襟見肘,皇打算從貪官身上刮油水,一心腹大臣知曉了他心思,怕殃及自己,就把阮家推到了皇面前。也該是阮家氣數(shù)已,從前正德帝數(shù)次攜帶皇子駕巡江南時,照應(yīng)了皇帝和太子,對這三皇子雖也敬,卻沒如照拂太子那般地殷勤,或許當(dāng)時心中就落下了病根。知道阮家是塊大肥肉,如今自然被說動。只是阮家世代行善積德,開粥鋪育嬰堂,這次旱災(zāi)就捐出萬兩白銀,民望極好,一時無處下手,便納了計策,以阮家行善為由,破格賞了阮洪生一個太守官職。
阮家行商,照了高曾祖阮厚德祖訓(xùn),子孫不得入仕為官。百年下來,享人間繁華,唯獨沒嘗過做官滋味,平日有時甚至要看官員臉色。阮洪天一番猶豫,一些族人和江州一個皇族誘導(dǎo)之下,終于接受官職,舉家慶賀。過了一年,為邊境戰(zhàn)事又捐了大筆巨款充軍餉,被提升為江南道臺。
江南河工鹽務(wù)從來都是個虧空無底洞,官商勾結(jié),阮洪天明知其中利害,卻抵不過升官誘惑,欣然上任,半年不到,御史彈劾阮洪天貪財昏愚,對人妄言與天子相交密切,穿戴御賜之物夸耀與人,又扯出他任上貪贓等等罪名。皇大怒,親筆朱批將他革職查辦收入獄中,于是呼啦啦大廈一夜傾倒。
明瑜有些痛苦地蒙住了自己眼。
半年前,她父親被斬首,母親自縊于中堂,才十歲不到幼弟被發(fā)配邊疆,家中女眷仆從一概被沒入官府為奴。世人傳榮蔭堂建筑夾層中藏有銀塊,地下是深挖銀窖,于是被毀后還掘地三尺。經(jīng)營了五世江南阮家,就這樣徹底傾覆了。
這些消息,都是她后來零零碎碎從各房人口中聽來。靖勇侯府天子腳下,與江南千山萬水。她一個徹底失了倚靠,又不得丈夫歡心弱女子,就算嫁過來時十里紅妝,這深似海侯門之中,現(xiàn)又有什么用處?
眼睛被硌得生疼,她吃力地抬起手,見枯瘦如柴,指甲蒙了層仿佛將死灰敗之氣。
明瑜再次睜開了眼,一陣茫然。
她后記憶就停留耳邊春鳶那撕心裂肺哭聲,而她覺得前所未有放松,另一個自己好像飄離了身體,正一片虛無縹緲中升騰。
她當(dāng)時以為自己死了。沒想到還能再次醒過來。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睛習(xí)慣性地望著自己頭頂帳子。
這不是她望了四年那頂天青織金帳,而是一架桃粉水紋輕羅帳,正中懸了一束團錦結(jié)。
這不可能。就算她昏睡中被人移了床,靖勇侯府三房中也不可能出現(xiàn)這樣顏色帳子。三太太安氏,她婆婆,去年底去,她這個媳婦還孝期,不會有人給她架這樣帳子。
她動了下脖子,有些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覺醒來,力氣仿佛竟恢復(fù)了,再沒從前那種瀕臨將死虛浮無力。
明瑜慢慢坐了起來,身下一片滑涼,低頭看去,榻上鋪了龍須草編織灰湖綠涼席,軟滑如春波。環(huán)顧四周,南墻六道楹窗,蒙上了水藍軟紗簾,看去縹緲如輕煙,正中掛了幅春行圖,地上鋪就紫黃竹絲編就梅花紋涼地衣。墻角豎了楠木花架,白石花盆上養(yǎng)著素心蘭。
這分明就是她出閣前江南榮蔭堂里閨房漪綠樓。那幅瀟湘圖,還是她自己十歲時候,臨摹當(dāng)朝山水大家董瑞原畫所繪,覺得滿意,這才裱了掛起來。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如夢中,心劇烈跳動,不由自主掀開羅被下榻,俯身看見踏腳上一雙杏色孩童繡鞋,下意識地瞟了眼自己腳,這才驚呆了。
她腳縮得不到半掌長度。伸出手,也是女童手,白白嫩嫩,手背處幾個小小漩渦。
明瑜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赤腳朝梳妝臺上立著那枚半身鏡跑了過去,鏡里映出了一張女童臉。齊眉劉海,鳳眼桃腮。
她呆呆望著鏡中女孩,鏡中女孩也呆呆回望她。
時光為她而倒流了。
從醒過來開始,明瑜就把自己關(guān)漪綠樓屋子里,沒有下去一步。夜晚,當(dāng)小樓周遭一切都靜了下來,近身服侍大丫頭春鳶和喬琴也外間睡了下去,她耳邊只剩窗外夏蟲鳴吟聲時,她流淚,淚斷,再流淚,再斷。不知道反復(fù)幾次,黑暗中,后她終于無聲地笑了起來。
上蒼憫人,給了她重來一次機會,回到了十年之前。
這一世,她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從前諸多未知之事,便定要用全力,讓父親隱斂光芒,讓榮蔭堂不被掘地三尺,讓母親安養(yǎng)終老,讓弟妹各有其所。這一世,她再不要吟風(fēng)弄雪,也不要才女之名,不會為一個薄情男子而輕易交心。
江南采蓮,魚戲蓮田。她只要歲月平凡靜好,如江州虹河上每日游蕩而過畫舫所發(fā)欸乃聲一般,閑散綿長。
她還有十年時間,但與榮蔭堂幾百年傳承相比,這十年太過急促短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