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裴云闕生氣了,是真的生氣。廖宋很清楚地能感知到。
當時他出臥室甩門就走了,這晚過后一周多沒再聯(lián)系她,廖宋發(fā)的幾條信息也石沉大海。
本來她想了想也是自己不對,準備去好好道歉的,可事情就是偏要趕到一起去,把人逼得手忙腳亂才罷休。在她跟沈則當晚撂話分手后,不到三天,醫(yī)院那邊傳來消息,榮春花的情況已經(jīng)日漸糟糕,唯一一點安慰是意識已經(jīng)開始模糊,至少不會那樣清晰地感受著被疼痛折磨的每分每秒。
四天后,廖宋送走了她。
下午四點十五分,沈則為了見客戶耽誤在路上,咽氣前榮春花也沒能看到他。
廖宋一直緊握著她的手,在最后的時刻,低聲在她耳邊道,謝謝您。
不管她是誰的母親,她讓廖宋在某些時刻有短暫的錯覺,覺得自己真的是,值得被關(guān)心被深愛的孩子,被長輩簡單地記掛在了心頭。
安排好了后事,廖宋蒙頭睡了兩天,選了個周末,自己開車到人煙稀少的湖邊待了半天。
秋天凍起來也狠,廖宋衣服沒穿夠,凍得厲害,但窩在湖邊看鴨子,看得腳麻,一時間站起來還要受針扎的痛,她就懶得站起來了。
她也許已經(jīng)夠大了,但還是沒有理解……不,是連接受都很難。
跟死亡有關(guān)的一切。
廖宋發(fā)呆了幾個小時,偶爾從兜里掏出牛肉干啃一口,給牙找點事做。中間只有許宸和助手發(fā)了消息給她。
湖邊的風把她頭發(fā)吹得跟鳥窩一樣,廖宋也懶得去理順,她在想一件事。
如果有一天這個人是他,她會怎么樣?
廖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連為這個可能性展開想象的能力都沒有。
正鉆著牛角尖,她手機響了。
是許辛茹,問她在哪里,讓她過去吃晚飯,是個五星級自助,今晚有平常沒有的阿拉斯加蟹。
廖宋看了看表,下午五點,答應(yīng)了下來。開兩個小時回去,差不多能趕上。
許辛茹知道了榮春花去世的事,但絕口不提,只忙著給她端喜歡的菜,遺憾中餐區(qū)的銀魚羹沒了,又神秘兮兮地告訴她等晚上八點,她們坐的這個窗口位置,應(yīng)該能看見煙花表演,早早就預(yù)告了。
廖宋低頭咬著面包,嗯了一聲。
過了幾秒又多給了一句回應(yīng):“好,那我們就吃到八——”
她話說到一半,人像定住一般。
許辛茹看見她視線方向,有些不好預(yù)感,跟著轉(zhuǎn)身望過去,整個人絕望地翻了個白眼。
淦。
怎么會就這么巧剛剛好,如果不是他被人簇擁著,許辛茹都要懷疑他在廖宋身上裝定位器了。
不過八成不是,看他們一行人,是從里間出來的。
裴云闕穿那身也是偏商務(wù)的昂貴西裝,只不過沒扣外套的扣子,人高腿長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后面幾個人完全可以按自己的節(jié)奏走,但他們想跟上裴云闕,不免就有幾分吃力。
倒是裴云闕右手邊的女人,高挑漂亮有氣質(zhì),穿著帶點跟的鞋個頭直逼一米八,重磅真絲材質(zhì)的香檳色長裙,優(yōu)雅又壓得住鎮(zhèn),幾乎整個餐廳的人都在看他們兩個。
在經(jīng)過廖宋他們這桌時,只有許辛茹目光跟著轉(zhuǎn),廖宋默不作聲地垂著頭。
擦身而過的瞬間,裴云闕的衣角忽然被很輕地捉住了。
那股力能不能感覺到都不一定,但裴云闕停下,轉(zhuǎn)頭,看著她淡淡問道:“有事嗎?”
幾秒里,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她身上。廖宋沒管,只問他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你最近有時間嗎?”
裴云闕也回答得很簡單:“最近沒有。”
廖宋便松了手,有些緩慢地點了下頭,沒說什么,那意思是知道了。
裴云闕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合作方代表林歆走到自助餐廳門口,還最后扭頭看了眼,又瞥了眼裴云闕,輕而俏皮地笑了笑:“裴總不管線上線下,都是通殺啊。其實以后你不想理,直接走開就行了。”
裴云闕沒應(yīng),但看到了穿制服的經(jīng)理,上前去攔了一下。
對方原先給裴家這邊承辦過好幾次宴會,對裴云闕熟到不能再熟了,遑論最近裴云闕在新聞里存在感也越來越高,他馬上停下腳步,禮貌熱情問他有什么特殊需要。
裴云闕抬手一指餐廳:“現(xiàn)在菜色怎么都沒及時補?銀魚羹沒了,中餐區(qū)補得太慢了。”
經(jīng)理趕緊笑道:“我們的疏忽,馬上馬上。不過這個銀魚羹,最近我們做了調(diào)查,客人不太喜好這個,可能就補得……”
裴云闕眉頭微蹙:“總會有人喜歡。你想表達什么?”
經(jīng)理:“不沒什么我叫人馬上補。”
他算是明白過來了。
廖宋沒留下來看完煙花,她跟許辛茹說,要回去收拾行李。
剛剛在湖邊的時候,許宸給她發(fā)了個邀請最終確認,是在新加坡的封閉培訓(xùn),兩個月。一周前她就收到了,那時候她還需要想想。當然,相比起做管理,她還是對技術(shù)提升更感興趣。
許辛茹啊了一聲,有點難過:“我好容易出組,想拉你去玩玩呢……我哥又給你找事!”
廖宋剛想回答,被電話打斷,她看了眼來電顯示,是最近還在左右搖擺的沈則。她拒接以后把手機倒扣在桌子上,沖許辛茹安撫地微微笑了:“別擔心,我去哪都不會忘了愛你的。想讓我?guī)裁礀|西,直接給我微信就行。”
一周前她還需要想想,因為比起提高技術(shù),對她來說更重要的可能是……給有的人道歉。
但目前看來,他也不是很需要的樣子,那就這樣吧。
反正兩個月,一閃就過了。
說不定等回來,又是新天地了呢。
裴云闕身邊那個美女的影子,在她腦海一閃而過,廖宋坐飛機穿過云層的時候,仔細回想了半分鐘,覺得她的骨架長得好完美,要是真再見,她一定要大方打量大膽夸獎。
直播時的裴云闕她也看了。
廖宋把額頭抵在窗上,望著底下一閃而過的雪山山脈,在這樣的萬里高空,心緒也不免起伏。
她看到很多彈幕的猜測,他會喜歡的類型——
很可惜,他們都猜錯了,她實在是,一個不沾。
但總歸,他們都冷靜兩個月,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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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以后S市已經(jīng)入了冬。廖宋下飛機第二天,就直接去公司忙她積壓的事務(wù)了,過段時間還要開年會,今年業(yè)績總體不錯。
助理跟著她一起忙到很晚,快離開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問她:“您知道,沈先生好像去隔壁市工作了嗎?有……新的那個什么了。”
他們康復(fù)中心的核心員工基本都知道,沈則是她未婚夫,之前訂過婚的。
廖宋頭也不抬:“好,我知道了。”
她提醒助理:“早點下班吧,等會兒車不好打。”
確實該早點下班的。
廖宋想。
不用在這么冷的夜里,追尾了一輛蘭博SUV,還在電話里聽到某人把這話甩她臉上。
——你像個垃圾回收站一樣。廖宋。
天。廖宋皺眉,他跟林歆上了八卦版面,有傳言猜他們隱婚,又隱離,裴云闕之前都是在求復(fù)合,還不惜以合作來拱手送技術(shù)專利——這種戲碼觀眾最愛看,俊男靚女。
她都沒說什么。
裴云闕就這么不留情面地戳穿了她,真的夠不要臉。
可他很快又輕聲詢問。
——我比垃圾還爛嗎?
今晚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他眼角也不知是不是凍的,很明顯的微紅,膚色本來就白,身上穿著極深的黑,這幾種顏色在他身上似乎廝殺的很激烈,又極妙的融合。
裴云闕走到她跟前,從他的車到她的車,這點路,他像是走了很久似的。
到她面前,裴云闕眉間竟落了幾顆松軟的雪,他也沒伸手拂開,只是低頭看著廖宋,嗓音發(fā)緊:“……我以為你再也不要我了。”
廖宋握著手機,看了眼前面的車,無奈勾起唇角:“如果你真的把他撕票了,我就沒法要你了。”
裴云闕只是望著她,黑眸幽深。
廖宋發(fā)現(xiàn)他沒接腔,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我就得偶爾人道關(guān)懷,去給你送飯了……你讓司機把他弄回去吧。我又沒怎么樣。”
這兩個月她手機網(wǎng)都連不上,他要是真急到火大,這事也像是他能干出來的。
……不過廖宋告訴了許宸也告訴了許辛茹,她想著裴云闕真要找她找不到,自然會去找他們問。
誰知道裴云闕端之就把外邊炮灰沈則拿來撒氣了。
但廖宋知道沈則之前為什么突然反復(fù)橫跳,他大概是看出裴云闕跟她之間有點什么,本來他是那個背叛者,如果不分手,那他們間就扯平了。而且裴云闕可能還會因為\'搶\'了她,愧疚到給他點什么好處或補償。
廖宋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被人拉上她自己的車,一路高速飆到了四季,他在這里行政套房包年。
在進房間之前,從電梯一路到走廊地毯,廖宋都無聲沉默地走著,兩個人之間氣氛有一種很詭異的靜謐。
房門關(guān)上的那一瞬間,仿佛某種咒語解禁。
空氣中有根緊繃的弦,在解禁時斷裂了。
……
……
她說不清那種感覺,像是……
縱身躍入了無垠深藍的海。
最底層。
所有的擠壓,沖撞都是潛入底部的必須。但與此同時,也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血管正在跳動,身體變成了透明的容器。
他每次都要在她耳邊灌入這句話。
把我撿回去吧。
說得那樣柔軟、可憐又委屈,可廖宋讓他慢一點,他就開始裝聾作啞,黑眸濕潤又亮得可怕,廖宋求助無門,只能攀緊他,手心能清晰感受到緊繃用力的肌肉,修長的脖頸上一開始只有薄汗覆著,到最后兩個人都被水浸透了,好像要蒸發(fā)在這股子水汽里,一起消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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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點,睡了一個小時的裴云闕隨手摸了下身邊,頓時清醒了。
他背上冷汗都下來了。
床邊是空的。
裴云闕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沖了出去,下電梯的時候開始給廖宋打電話。
沒人接。
他胸腔里那顆心臟幾乎要停跳。
廖宋這個人,絕對干得出睡完就走的事。裴云闕沖出酒店的時候,臉色難看的要命,幾個眼熟他的酒店經(jīng)理要攔他都沒攔住。
但沒有多久,他就在酒店不遠處的一條林蔭道上看到了人。正蹲在樹邊試圖撿雪,用樹葉去盛。
裴云闕吊著的那口氣這才松了下來。
他走過去,蹲在她身邊,黑發(fā)柔軟地蓋在頭上,小小聲道:“你沒走啊。”
廖宋笑了聲,一開口嗓音有點啞:“我在你那信用就這么差?”
裴云闕沒說話,乖巧地看著她。她穿得挺暖和,他很放心,不過露出來的一小段潔白脖頸還是有明顯的痕跡,在毛衣長褲的掩護下,昨晚也被一并藏在那下面。
廖宋把雪集中,摁出了一個小小的雪球,沒有抬頭看他。
“裴云闕,我這個人,喜歡安穩(wěn),喜歡一成不變,喜歡定好的軌跡,喜歡每一步都在計劃內(nèi)。”
“你跟我喜歡的這些,差得有點遠。”
他代表著動蕩,不定,變幻莫測的一切。
“但是,有時候我會想到一個事。你知道宇宙未來會坍塌吧?很久以后。會坍縮到一個點上,可能就一點點大。”
廖宋伸出右手,用拇指掐著食指,比出一點點來,抬頭認真地凝視著他:“這些年來我想了很多次,宇宙變成那樣的時候。很奇怪,我會有種很開心……很安心的感覺。因為這意味著,我和我喜歡的也會被壓在這個點里面,靠得緊緊的。我以前喜歡過一個水晶城堡,很貴,每次看到跟它像的,我都會停下,想象著它跟我一起合成一個點的樣子。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忘了它,開始想到你。”
“想到我們未來就會這樣互相融合,即使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死了很久很久,我晚上開心的睡覺都早睡十分鐘。裴云闕,我不知道,如果愛是這樣的感覺,我想我真的……很愛你。”
是跨過了對未來的悲觀,躍過了很多個孤獨的傍晚,踩過了很多暴雨后的水坑,想抬頭分享快樂時,只有風過耳的感覺,才覺得好像哪一處空落落的。
因為有人填滿過了。
分享了他的時間,他的一切。
裴云闕眼圈紅得說不出半個字來。
廖宋比起來要好得多,淡定從容地把他的手拿出來,從兜里摸出個什么放到他掌心。
是他送過她的戒指。
“你要是,還沒反悔的話……嫁給我吧。”
廖宋說完,沉默了半分鐘,才跟著失笑的裴云闕一起笑起來。
她其實也很緊張。
裴云闕看了眼戒指,小聲嘟囔了一句,早知道買貴點的了。
但在廖宋有點猶豫,要縮回手的時候迅速抓緊了她,緊張地盯著她,黑眸沉沉:“你不能隨便反悔的。廖宋,給你戴上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做蘑菇嗎?”
廖宋笑得很深,一把撲上去摟緊了他脖頸:“要!”
冬天到了,她得記得愛他。
反正最后都會變成宇宙中漂浮的一分子,或者原子——
那時候碰面再說,好像哪里見過,多可惜。
要碰到一起的時候,碰撞出的無聲回響都會提醒對方,我們在地球見過,愛過,是比山川河流,日月星辰更值得體會的愛。
在最小的盒子里,因為愛你和我自己,得以遨游宇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