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有兩個月的時間,誰也見不著廖宋。許辛茹微信找得到她,但說見面,廖宋一直在推辭。許辛茹直接去敲她家門,三次都沒敲開,去她辦公室問,說她這段時間都是遠程辦公,也基本沒露過面。但跟立和明年的合同畢竟是拿下了,要忙的東西很多,大家都沉浸在會有豐厚年終獎的喜悅里。
許辛茹甚至還動起了找裴云闕的心思。他們倆最近又勾搭到一起了,如她所料。許辛茹在一些酒吧遇到過虞琛,兩個人聊了幾句,虞琛整個人狀態(tài)看起來已經(jīng)遁入空門了。她就知道他倆還沒復合,那裴云闕不是善茬,自己不爽的時候低氣壓能把人壓暈。但虞琛說,裴云闕那邊好像進了個新成員,他為了筆投資又跑到加州出差了。
等廖宋再出現(xiàn)在公司的時候,她看起來跟以前沒什么不一樣,雖然消瘦了一點——
噢,還是有一點不一樣的,廖宋左手中指戴了枚素戒。
訂婚戒。
許辛茹終于能把她老人家約出來后,第一反應就是問她,最近是不是偷偷減肥了?
廖宋笑笑,無奈地搖搖頭,喝了口冰美式:“減什么啊,我們這個年紀還減?”
許辛茹聳聳肩:“也是,你都快二十八了,我們真是……”
她話頭停住,視線要把廖宋的指頭鑿穿一般。
廖宋被她這個灼熱無聲的眼神盯得發(fā)毛,輕推了她一把:“看什么呢?”
許辛茹緩慢至極地把視線挪到她臉上。
“姐姐,不解釋一下嗎?”
廖宋簡直寒毛倒立,制止了她這個危險的行為:“得,說話好好說,沒事別叫姐。”
許辛茹突然噗地笑了:“哎,突然想起來,我家那個就沒叫過我姐。也是哈,年下不叫姐,心思多少有點野……不說了,你這什么時候給自己買的啊?”
廖宋怔了好幾秒,才啊了聲,看了眼左手:“訂婚戒指。”
許辛茹被一口沒來得及咽下去的威士忌嗆半死。
廖宋那個平淡的語氣,就好像只是在交代中飯吃了什么。
許辛茹整個人都傻掉了:“不是……什么情況啊?!跟誰啊?!”
廖宋聳肩:“沈則。沒什么情況,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
許辛茹怒了,一掌拍她肩膀上:“你擱這繞口令呢?!”
廖宋沒擋,伸手把許辛茹的冰威士忌搶了,仰頭一氣喝完,又叫來侍者叫了兩杯酒。
“怎么回事啊?你倆怎么就成了?他催的?為了什么啊?”
許辛茹抓著她連問了一堆。
廖宋盯著桌面的咖啡:“反正不為他,也不為我。”
她最近在N市,那里有更擅長這個方向的專家。定了治療方案,也找到了相對合適榮春花的靶向藥,人沒見好,卻還強打著精神安慰她。廖宋才不得不承認,有些事即便是拼盡全力,也可能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是人力所不能及,觸碰不到,也左右不了的未知領域。
有的人稱之為天命。
榮春花靠著止痛藥能清醒一點的時候,唯一念叨的事,就是沈則和她。
她不停地不停地重復著,說這是最大的心愿。
廖宋在回來前兩天,便去店里買了一對素戒,扔給沈則一個,她自己戴了一個。
——結(jié)婚不現(xiàn)實。
廖宋說。
——我不會那么沖動。但你可以跟阿姨說,我們訂婚了。讓她情緒先穩(wěn)定下來。伍醫(yī)生說,過幾天還是轉(zhuǎn)回S市的醫(yī)院吧。
沈則有些吃驚,但猶疑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
跟許辛茹盡量簡短地說完,適當?shù)仉[瞞了一些無效信息——
比如這兩個月沈則其實每周只去兩次N市,他跟榮春花說自己畢竟是主力,還要給她們提供更好的生活。不過廖宋知道,他跟前女友又廝混到了一起,前女友把熟睡的沈則照片發(fā)給了她,問廖宋有什么想法。廖宋還真沒什么想法。
只是跟人渣合作的感覺有點惡心。
講完以后,廖宋把上來的一杯酒喝完,看著許辛茹,輕聲問:“反正也不是真的。我做的……對嗎?”
許辛茹看她這幅樣子,心疼地嘆了口氣,捏了捏她肩膀,柔聲道:“當然,對的。”
可廖宋這個人,一向活得認真。
認真又軸,會把所有看起來隨便的承諾當真的人,會踐行自己說過的所有話的人,雖然說做戲做全套,別到時候真弄假成真了。
許辛茹叫了滴滴送她回家,到了樓下,廖宋堅決不讓她送上樓了,把許辛茹關在車里,讓她直接改第二個地址回去,畢竟都快午夜了。
許辛茹擔憂地看著她:“你行不行啊,剛剛那杯度數(shù)那么高——”
廖宋揮揮手:“走吧,放心!”
看著許辛茹的車離開,廖宋才轉(zhuǎn)頭往自己的單元樓走。
剛一邁腿,歪了。
再一邁,還是歪的。
廖宋火上來了,大步快速往前,走出了一個非常完美的蛇行S線。
眼前的景物也模糊得直晃。
她斜挎的包也不小心掉地上了,開口沒扣嚴實,東西掉了一地。
廖宋干脆坐在地上,一樣一樣往回揀,動作一頓一頓,像小孩揀玩具,順便把礙眼的中指戒指取下來,扔到了包里。
本來也沒多少,紙巾、耳機、驅(qū)蚊水、紅霉素軟膏、筆、戒指。
……怎么還有戒指?
她胸口憋得難受,咳了好幾聲,把東西拿近看了看,那是個像蝴蝶翅膀的戒指,中心交叉的內(nèi)里,刻著graff。廖宋把它隨身帶著,看護的時候榮春花經(jīng)常疼得無法入睡,廖宋也就陪著,心里難受的時候就握在手里摩挲。還有他發(fā)的那些微信,她基本沒回,但每天都看好多次。其實都是很簡單的,早安,晚安,吃了什么,去了哪里。
廖宋把它舉得高高的看,又湊到離眼前幾厘米的地方看。
就這么來回幾次,終于笑出來了。
“想起來了。你是他送的。 ”
她沒怎么收過他送的東西,這個價位的也是第一次。
廖宋笑著笑著就哭了,她哭起來沒有聲音,只是拿掌心蓋著眼睛,任淚水浸透。
她年輕一些的時候,覺得活著有點難。
可那時候還是很有希望的,她還是可以成長,長到能把想要的都握在手心,強大到能守護住自己想守護的所有人事物。
到現(xiàn)在,廖宋才知道沒有人能達成這個目標。
廖宋哭完了,手臂抹一抹眼淚,從地上爬起來,好在是午夜,沒人看得見。
可她沒站穩(wěn),跌跌撞撞的幾乎要失去平衡,朝后不受控制地倒去。
跌倒無法避免,姿勢她都準備好了,畢竟后腦勺直接著地還是很危險的,但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
有人接住了她。
對方的懷抱溫暖有力,身上縈繞著讓她熟悉安心的,類似木質(zhì)的冷杉或松樹的味道。
她那一瞬間像是被卸掉了所有力氣。
男人也沒說什么,把她包拿過,俯身繞過她膝彎,輕松把人抱起,走向幾米外的黑色urus,開了車門把人放進后座,又俯身把位置調(diào)寬了些。
廖宋又乖又呆地坐在位子上,視線跟著他動。
裴云闕看起來風塵仆仆,也不知道從哪里剛回來。
她盯得太明目張膽了,裴云闕輕聲嘆了口氣,扭頭看她:“你一直看著,我找不到調(diào)位置的地方。”
廖宋沒說話,也沒聽他的。
裴云闕便把門砰地一關,從另一邊上了車。
廖宋的視線一直跟著他轉(zhuǎn)。
裴云闕坐定,把自己這邊的車門關緊,看向她剛要說什么,卻被她撲了個滿懷。
廖宋在黑暗中吻他。
位置都錯了。
一開始吻在他下巴上,裴云闕低笑了聲,胸腔微微震動,摟緊了她的腰。
他們太熟悉彼此了。
廖宋找不對位置,裴云闕就往下錯了幾分,讓她找準,然后貼合。
柔軟雙唇變成她今晚唯一的水源,廖宋壓著他,用舌尖沿著邊線描繪吮吻。
密閉的空間就像一個縮小的宇宙,她是脫軌的行星,正在告訴燃燒墜落,試圖住找到同軌的另一顆行星。廖宋細長微涼的手指插入他黑發(fā)中,在近乎缺氧的環(huán)境下把這個吻拉到無限長。只能聽到對方的喘息聲,從綿長到急促,好像兩個快要溺斃在深海里的人,突然間抓到了一絲空氣。
人在視覺減弱的時候,其它感官也會變得更敏銳。
廖宋從來沒告訴過他,她喜歡聽他的呼吸聲。
不,或許該說著迷。
從很早前開始,她就習慣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保持著一點距離看著他。
看他停留在自己的世界。
他會讓廖宋莫名想起夜間的山林落雪,雪落在松針上,慢慢化掉的那個場面。
有驚人的、清冷的艷絕。誓與這世間所有操蛋的規(guī)則說去他媽,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
那年她在那后面給他留的那幾句話,直到今天,廖宋覺得還是很適合。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
于天上看見深淵。
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那時候確實沒想到,幫他的是她,得救的卻是她。
他其實也沒做什么,僅僅是存在著,沒怎么變。
光為了這點,廖宋覺得,已經(jīng)夠了。
這個吻由她開始,也由她來止。
再多一步,他們今天誰都停不下了。
廖宋喘著氣,啞聲道:“……夠了。”
頓了幾秒,廖宋說:“你早點休息。”
她開了門要匆匆離開,被人捉住小臂,但他沒把她往回拉,只說了一句話。
“會過去的。晚安。”
裴云闕在車后座看著她進了單元門,屬于她房間的燈亮起,過了二十分鐘又滅了。
他感到一種寧靜,投影在深湖波心,他可以放松沉下去。
在兵荒馬亂的一段破日子以后,下了飛機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看見她。
唇角還殘留著余溫,裴云闕能感覺到。
她今晚喝了酒,是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