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廖宋是個乍一眼看上去,氣質(zhì)偏向秀麗溫和的人,她的骨架生的小巧精致,五官相較之顏色要淡一些。
她做公司這幾年,這幅皮相也騙過不少人。
用跟了她好幾年助理的話來說,她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那股勁頭火一樣地在她體內(nèi)永恒燃燒。
廖宋會拜訪一個轉(zhuǎn)走的病人六次,不是為了爭取他回來,是想讓他知道方案有問題,并不單單是她跟另一家康復(fù)中心的理療意見不合,是繼續(xù)下去病人可能會耽誤最好的時機,持續(xù)對脊柱造成隱形傷害,最嚴(yán)重的情況可能會導(dǎo)致偏癱。
她也會為了爭取最初的客戶群體連跑六個城市,在機場候機樓遞出方案,跟醫(yī)院建立合作也是,一開始根本不敢想,但有三分可能性都會去試一試。
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她不是獨自在湖面劃舟的人了。
負(fù)責(zé)。
這個常見又死板的用詞,對廖宋來說,幾乎像是安生立命的基石。
她的人生想活得踏實,建立在三個字上:不失信。
員工們既然選擇跟著她,她就有責(zé)任讓他們能拿到跟能力匹配的薪水,在這座城市好好地生活下來。
她背著很多貸款,欠著很多債,哪天能睡足六個小時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運。
所以廖宋前段時間剛聽到流言時,坐在辦公室里悶了很久。
她想不通,怎么會有人長了腦子不用,像活在下水道里的蛆蟲,以自己棲身之地做樣板間,得意洋洋地宣布,整個世界都是他所處的這個糞坑。
蔣廬甚至沒跟她接觸幾次,他們明面上打過的交道僅限于點頭之交。他的臆想能力如果能像風(fēng)力發(fā)電一樣當(dāng)資源使,足夠幫他發(fā)射出地球繞火星兩圈再飛回來了。
說她攀著不同靠山一路爬上來就算了,這種桃色流言是廢物最愛扯的惡毒借口。說她脾氣不好,對病人們也是前當(dāng)孫子后當(dāng)大爺,給他們康復(fù)中心交了錢,能不能得到相應(yīng)的完善康復(fù)理療還不一定,要看病人背景夠不夠強,她才會屈尊降貴地去親自跟。
蔣廬這邊還沒跟院長聊完,程風(fēng)致便讓他讓位。
本來按他的臉皮,怎么也會磨多幾分鐘的,但看清程風(fēng)致和對面的裴云闕,他飛快起身,給程風(fēng)致讓了位,沖裴云闕陪了個熱情笑容。
程風(fēng)致表面上只是個公務(wù)員,經(jīng)常在警局忙到灰頭土臉的,但背后把他帶大的養(yǎng)父,Nicole Ching,程鈞,裴家多年的至交老友,也是立和的運營合伙人之一,只不過人早都甩手去了歐洲享受退休生活了。
裴云闕作為他的親弟弟,在外面這幾年,跟程鈞之間賬目之間也有親密的往來。
蔣廬心里有了點底,就退到中間偏后的位置去了。
果不其然,院長看到程風(fēng)致落座時驚喜溢于言表,忙叫人給他斟上酒,拉著他問父親的近況,本來今天的場合也不是商業(yè)性質(zhì)濃厚的餐會,這主桌上的人大都各聊各的,程風(fēng)致也就陪了兩小杯。
一番寒暄后,程風(fēng)致忽然想起什么,看上去頗有些歉意,笑彎了桃花眼:“誒,剛才來時,您好像還沒跟那個……”
他轉(zhuǎn)頭看了眼蔣廬的方向:“那位先生聊完,我沒打擾你們吧?”
蔣廬連忙擺手,很是大度道:“沒沒,沒有,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院長放下酒杯,笑瞇瞇道:“剛才聊到安瑞的小廖了,是吧?”
廖宋沒抬頭,蔣廬搶在先開口了:“廖總可是人才啊,一個人撐起了安瑞,這么多年也算是……費盡心血了。就是人不可貌相,哈哈,脾氣好像很直率火爆——哎,今天裴總剛好也在,你們之前還一起吃過飯的,是吧?怎么樣,你們聊得愉快嗎?”
都是成年人了,是踩是捧一聽便知,更別提還有些圍繞著廖宋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程風(fēng)致聽懂了,但還是很驚異地瞥了蔣廬一眼。
天。
是誰給他的勇氣提裴云闕的。
難不成還指望這位附和嗎?絕了。
一整個長條餐桌上,唯二兩個始終沒說話的人,剛好坐在對角線上,同時被cue,兩個人倒是很有默契,剛好都在低頭吃東西。
裴云闕穿了身深灰的休閑西裝,袖口挽到小臂,懶散優(yōu)雅地切魚。蔣廬提到他,他跟聾了一樣,別說抬頭了,眉毛也沒動一下,半點反應(yīng)都沒給。
廖宋不可能像裴云闕那么自由,還是停下了叉沙拉的手,抬頭笑了笑。
“蔣總過獎。您給我戴的高帽子我實在受不起,只要您沒事別去猜度我的——”
“不太愉快。”
廖宋話還沒說完,就被男人溫聲截斷了。
要說本來長桌上的人表面上還聊著詞不達(dá)意的天,一只耳朵豎起,聽這邊明里暗里的交鋒,裴云闕一開口,基本上也沒什么人說話了,全都望了過來,認(rèn)真八卦。
本來他這張臉就挺生的,少數(shù)賓客認(rèn)得出他是裴家幺子,剩下的只覺得這人長得太優(yōu)越,太先聲奪人,無論丟在哪些人堆里都會迅速吸引所有目光——可他們竟然沒有印象?
廖宋沉沉抬眼。
他湊什么熱鬧。就這么記仇?
裴云闕懶懶地用叉子給自己送了顆藍(lán)莓,眼皮都沒掀一下:“按照你給我的說法,廖總她這幾年,主要靠色相吃飯,脾氣差,不敬業(yè),看碟下菜,那我們?yōu)槭裁磿称饋砟兀磕悴虏隆!?br />
蔣廬聽到裴云闕插話時的喜悅慢慢退潮了。
他心底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
“當(dāng)然是因為我追她她不理我。”裴云闕輕笑了笑,放下手里的刀叉,慢條斯理道:“所以我們來打個賭,蔣總。如果你能拿出證據(jù),證明你說的那些話,我從這里跳下去。”
他食指在空中虛點了點,指向夜空下的江面。
“證明不了的話,你跳。”
裴云闕往椅子深處靠了靠,雙手交疊,手指修長白皙,指甲都修剪得圓潤干凈。
一片寂靜中,他又語氣溫和地補了一句,聲線低了些,透出幾分全然相反的驟然陰沉:“我向來說到做到,蔣總大可以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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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宋在便利店買了六聽啤酒,全喝完了。
便利店的存在就是她這種社畜之光。燈牌照著,整座城市就還沒有睡著。
她也經(jīng)常在這里撞見一些同樣疲憊不堪,滿身風(fēng)雨的同類,大家眼神在拿飯團時交匯一秒,已經(jīng)可以生出些惺惺相惜來。
她今天沒去注意任何同類,踢掉高跟鞋,身上披著帶體溫的西裝外套,屈起雙腿縮在椅子里,一言不發(fā)地解決了一罐又一罐,最后她陡然捏扁了易拉罐,響聲清晰,手背也用力到青筋暴起。
“裴云闕,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廖宋輕聲問道,探身前去推了一把他的肩,歪頭仔細(xì)看他:“我以為你……以為你長大了點呢。你在想什么?我自己能解決的事,你就別什么都插手管了,好不好?”
裴云闕任她動作,一直凝視著她,忽然開口:“你喝酒我沒管。”
廖宋低聲嘆了口氣,抱著頭,又是陣沉默。
“你真沒意識到嗎?”
她猛然抬頭,曲手在桌上敲了敲,盯著他的臉,一字一句:“裴云闕,你在重新開始,你沒有那么多新聞可以上,沒有人給你兜底,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核心人物出個什么丑聞,你的合伙人連著你就一起完啦。完啦,你知道什么意思嗎?”
話到最后,廖宋的聲音已經(jīng)輕得幾乎聽不見了。
裴云闕:“我沒想那么多。”
他頓了頓,把她沒喝完的一罐拿過來仰頭喝完。
“有些事我能控制,有些事不能——”
廖宋看著他,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長成了,是成年男人的骨架,寬而修長,關(guān)節(jié)看起來也很健康的樣子。
她盯著出神,但還是有心思打斷他的話。
“我有男朋友了。”
裴云闕像是聽到了很好笑的事,聳了聳肩:“所以呢?”
廖宋被他這個反問哽住了。
裴云闕左手撐著桌子,朝她的方向探身,望進她眼睛:“你就算結(jié)婚了當(dāng)媽了,受得欺負(fù)就不算欺負(fù)了?”
廖宋剛想到說什么,懷里的手機突然響了。
她剛要拿起來看,裴云闕手一伸把手機撈過去,直接按到了紅色,電話直接斷了。
他扔還給她:“沈則。”
廖宋:“……你掛斷也要問我一聲吧。”
裴云闕:“我不。”
“我不想看見他。不行嗎?”
他的語氣甚至帶點惡狠狠的咬牙切齒,跟剛才卻是天差地別,更像是小孩開了個惡劣的玩笑。
廖宋忽然失笑,她扭頭看向凌晨的街道,兩邊的梧桐樹結(jié)實又高大,還是老樣子,這條街她走過不少次,怎么從來沒覺得夜晚的路燈有這樣的美感,投在地上的影子像另一個倒影世界。
“謝謝。”
她笑了會兒,轉(zhuǎn)頭沖裴云闕說。那是非常懇切的一句謝謝。
大概是,今天天清氣朗的,心胸都要疏朗開闊了點,她聲線也變溫柔了些。
就算他還有心思,但一碼歸一碼,她該說的,就大大方方說,廖宋是這么覺得的。
裴云闕沒馬上回復(fù),他靠著椅子,垂著黑眸看她,看對面路燈的光,透過疏密的樹葉縫隙投過來,灑在她面上。
他如果有選擇,會立馬凍結(jié)住這一刻,死后以各種形式留在墓碑上,不為了通告任何人,只為了紀(jì)念。紀(jì)念他自己。
來人間活這一趟,這幾秒已經(jīng)值回票價。
風(fēng)會替他記得,云會替他記得,今夜半掩的月也會替他記得。
廖宋沒聽他說什么,但他這個眼神感覺快把她扒光了。她沒好氣地攏緊西裝外套:“有這個時間,你還是好好想想怎么……”
“姐姐。”
裴云闕聲線底色沉而性感,也是認(rèn)真地在喊她。
他抬眼看廖宋,輕聲道:“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廖宋猜到他想說什么了,可惜在捂嘴之前就讓他得逞了。
“你想結(jié)婚的話,我也可以。”
……fine。她猜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