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廖宋最近煩心事很多。通常來說,人被瑣事纏身,每天太陽穴都接近爆炸的時候,比較脆弱。無力感會讓人暴躁,易怒,或者頹靡。
但她剛好相反。
事情越亂,思維越清楚。
廖宋沒有沉溺其中,只是推開他,揚(yáng)手給了一巴掌。
她手勁本來就不小,下意識的從腰帶力,發(fā)力鏈條很完整,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讓他頭歪到了一邊。
整個空間都驟然陷入極度的靜然。
沒有人說話。廖宋也定住了。
……強(qiáng)作鎮(zhèn)定的副作用是,腦子容易單線程工作,只能一次性做一件事。
她把他掛彩的事忘得干干凈凈。
廖宋大腦一片空白。
這個事的性質(zhì)就相當(dāng)于,對著傷患……
動手?
擱在以前,她完全無法想象,這種沒有職業(yè)道德的事是她做得出來的。
可是廖宋感覺不會有錯,剛才那氣氛要是不打斷,他絕對會繼續(xù)做到底。
裴云闕做事一向不怎么考慮后果。
他是憑著直覺過活的人,世間常用的那套規(guī)則在他那里自動失效。
比如說誰都可以盼著裴家倒,受著裴家庇蔭的人不能,這無異于把自己的路走絕。他們分開的這些時日里,廖宋偶爾會想起這個事,想一次心里顫一次。
裴云闕要裴家傾覆,從她認(rèn)識他的第一天,他大概就這么想的。他不管未來的路,只是要為父母扳回這一城,這樣近乎決絕瘋狂的人。
廖宋盯著他的側(cè)臉出神。
紅印子漸漸明顯了起來,他皮膚本來就白,按理說紅了不稀奇。
可關(guān)鍵是基礎(chǔ)傷也很明顯,這印子還能脫穎而出,這就讓廖宋有些慌了。
裴云闕緩緩站直。
……雖然很不合時宜。
也有點(diǎn)缺德。
但是他轉(zhuǎn)過臉來的時候,廖宋第一時間的想法不是愧疚、慌亂、無措之類的。
她的心情很復(fù)雜,有點(diǎn)復(fù)雜的無語。
為什么有人的臉可以打翻了顏料盤,還這么好看。
廖宋在心底輕嘆了口氣,開口打破了僵局:“對不起。你……家里有藥箱沒?要帶點(diǎn)藥回去嗎?”
裴云闕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扯著薄唇很輕地笑了笑:“沒家。”
廖宋飛快地閉了閉眼。
長大也不見得有多好。她現(xiàn)在真是,刻薄了太多也遲鈍了太多。
廖宋睜開眼,語氣也柔和了下來:“我是說,你住的地方。你現(xiàn)在的住處。”
裴云闕:“還沒租到。換著酒店住。”
廖宋蹙了蹙眉:“哪片換著住?”
裴云闕安靜了幾秒,淡聲道:“八里橋。”
廖宋以為自己聽錯了,哈了一聲。
那地界基本是S市最亂的片區(qū)之一,每次文明城市評選前,都是市里的頭痛頑疾。那里根本不可能有太像樣的酒店。
也是一瞬間,她想到什么:“你這個傷怎么弄的?”
裴云闕唇角抿成一條直線,眉心微皺了皺,下意識的抵觸。但還是很快回答了。
“發(fā)生了點(diǎn)沖突。幫人忙。”
這個他沒騙人,Ethan去八里橋的臨時住處找他,在樓下小巷里跟七八個混混杠上了,Ethan是典型的人菜癮大,性格熱血上頭時誰也攔不住,如果不是他幫倒忙,裴云闕也不至于掛彩掛成這樣。
廖宋受不了這么弱智的理由,可也只能嘆了口氣:“……晚飯呢,吃了沒。”
裴云闕搖頭。
廖宋指了下透明餐柜,里面放著他瞧不起的泡面集合。
“只有這個,吃嗎?”
裴云闕點(diǎn)頭。
坦白說,廖宋做空氣他也照樣點(diǎn)頭。能留下來就不錯了。
廖宋本來想下個他最討厭的香菇燉雞,但瞥了眼男人坐在沙發(fā)角落的單薄背影,還是改了主意,拿了包最大眾的紅燒牛肉面。
煮面的時候,她另起個鍋煎了太陽蛋,三片午餐肉,洗了點(diǎn)青菜切了番茄丟下去,在冒著熱氣的圓鍋里攪拌了幾下,不到十分鐘就好了。
間歇時,廖宋還回了員工小凌的一則詢問信息,他最近在熬夜做一個75歲病人的復(fù)建方案。
廖宋把面放到茶幾上:“吃吧。”
裴云闕抬起黑眸看她,眼睛好像覆了一層水膜,亮而濕潤,乖又脆弱。
剛才強(qiáng)吻的時候可沒這么可憐。
廖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那么好騙了,她成熟了。
于是她道:“嫌不合口味就出去吃吧。我這只有這個。”
裴云闕搖了搖頭,目光移開,盯著玻璃桌面,想起了什么很久遠(yuǎn)的事似的,很輕地笑了笑。
他拿起筷子,在茶幾上對齊,淡淡道:“有就很好了,挑什么。”
廖宋本來想懟他兩句,以前挑成那樣的也不知道是誰。但真的說出口還是有顧慮。
本來以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現(xiàn)在看來,他在那邊也不定過成什么樣呢。再者,這種懷舊回憶的話,在他們之間還是少說為妙。
聽說人老了的標(biāo)志之一,就是開始頻繁地回憶過去。
可廖宋不覺得二十七有多老,二十五的人更是還握著無限未來。
他們想要朝前走,朝前看,就不能輕易地停在原地打轉(zhuǎn),好想企圖留住一些……無法折返的畫面。
廖宋有幾秒沒說話,低頭摁手機(jī)屏幕,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小凌,才抬頭說:“吃吧。”
裴云闕吃飯很安靜,幾乎沒什么聲音,因?yàn)槟樕嫌袀冢膊荒茏龃髣幼鳡縿樱俣纫脖容^慢。
廖宋坐在他對面的椅子里,大拇指不停上下滑著首頁,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東西。
她偷偷地拿余光看了他幾次。
他肩線寬而薄,可轉(zhuǎn)折處的線條依然流暢漂亮。那件襯衫做工質(zhì)地都很一般,從廖宋這個角度看過去,微微拱起的背脊線條很清晰,袖口也挽到了小臂的位置,些許突出的青筋與肌肉線條暗蓄著力量。
裴云闕忽然停下了動作,頭都沒抬:“你別看我。”
廖宋臉?biāo)查g漲紅,耳根也紅,眼睛瞪圓:“我……我沒看。”
裴云闕抬眸望她,有些無奈:“我們中間,就算再放一百個人,你看我一眼,我也能感覺到。”
廖宋胸口都起伏得有些急:“……怎么可能!我是在——”
裴云闕:“我是說我。”
裴云闕低頭,夾起番茄咬了口,看不清他神態(tài)表情,聲線有些低:“我也不想,我沒辦法。”
那么多課程,major和minor同時趕著上,拖著沒痊愈的身體每次熬大夜的時候,他都會幻想她在看他。
她看著他,所以不能活得太歪了。
好像從第一面見她開始,他就縱身躍入了一叢火。
他在忍受著灼燒的同時,也感覺宇宙放了些什么東西進(jìn)來。構(gòu)成他,完滿他。
廖宋能感覺到。他在一寸寸地?zé)o聲壓垮她的防線。
她脖頸上的筋一跳一跳,最終趕在他開口前啞聲道:“快吃吧,很晚了。”
裴云闕吃了口面,她只看得清他發(fā)旋,然后聽見他說。
“我很想你。”
他的聲音比剛才更低,在這方密閉安靜的空間里,一出口就被空氣稀釋掉了似的。
廖宋坐在那沒動,看到他低著頭,黑發(fā)遮住了他眼睛,有一滴什么直直砸在玻璃茶幾上。
那是她親自選的桌子,透明的、結(jié)實(shí)的玻璃。
那一滴水像碎裂的冰面。
裴云闕說:“廖宋,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