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對各方人馬來說,那都是極度混亂漫長的三天,挨了兩槍的程風致和最后在高速公路上被抓的書記商家良應該是其中最忙的兩位。
但對廖宋來說不是的,她的時間從某一秒開始就陷入了停滯。最后一次有一絲意識,是從那里出去天光大亮的瞬間。實際上疼痛的感覺到最后變得若有似無,趨于麻木,最麻煩的骨折讓她幾乎喘不上氣,但也被那個中年人及時處理了,她也就沒死。
廖宋能看出來,這個人也只是強裝著,他的上級幾天不聯(lián)系他,他已經(jīng)慌神了。本來準備把她解決在這再跑路的,但她運氣好,警察及時趕到。
……她雖然沒親眼看到,但總歸是有人來了。把她從那邊陣營中搶了過來。
對,搶。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記憶中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其實兩邊起沒起沖突,怎么解決的誰輸誰贏她都沒有半點能力記住了。
或者說,她是實在沒力氣站住了,連張開眼皮的力氣也沒有。
亂。而且吵,好吵。大概是又來了一批人。
這是她對外部世界最后的印象。
然后就是很奇怪的知覺。她墜入黑暗,本來是怕黑的,但是這無垠的暗仿佛能將她包裹住一樣,她就漂浮在大朵涌動的云層上,自己也變成了道影子融進其中。所有人會擁有的情感,痛苦、喜悅、傷心、憤怒、難過,都離她很遠。廖宋好像能看見那些情緒在空中漂浮,她與它們之間仿佛隔著風雨薄霧,誰也挨不著誰。
真好啊。
這段時間她快要被那些情緒消耗殆盡了。她閉上眼,或是睜開眼,總是有道人影。他把她的心投在跳躍的火焰中煎熬。
廖宋不算是太脆弱的人,她只是無法從中掙脫了。
她騙了那個中年男人。她說他們之間[橫豎那么短的緣分],好像絕對不會陷足其中。
可她做不到,她只想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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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風致肩部和小腿中了兩發(fā),穿透傷,送進手術室的時候人都還清醒,囑咐好了善后工作,還分出一點力氣問了裴云闕的去向。
聽到屬下說人在醫(yī)院守著,才松了口氣。等他出了手術室,過了十個小時醒來,一打聽,根本沒挪地方,icu門口待兩天了。
不顧護士的勸阻,程風致拄著拐穿過了一棟樓去找人。
icu在五樓,遠遠地他就能看見一抹人影,靠在墻邊。裴云闕本來就偏高瘦的身形,現(xiàn)在更薄了些。
裴云闕那天沒等他,視頻里的地址他仿佛爛熟于心,一個半小時的路程才能到的一處廢棄工廠,最后四十分鐘就到了。程風致盯著他的定位停在某個固定位置,但他正帶著人焦頭爛額地堵在高速路上。
在場算上尚茗,三個他的手下,一共四個人,別說帶武器,就算赤手空拳也沒有對抗的可能。尚茗大概是受那大魚所托,一直盯著廖宋想當作其中一個籌碼,但等主謀落網(wǎng),這中年人如果收到消息,或許還會狗急跳墻一把,絕對不是貿(mào)然進去的最好時機。
程風致給他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但一直是關機狀態(tài)。
他怕出事,讓人送了輛摩托來先沖去了現(xiàn)場。裴云闕要是跟廖宋一起折里面了,他老人家可能還得償所愿了,程風致這輩子就算完了,死了也沒臉見人。
事實證明,他也沒判斷錯,只是判斷反了。
那是一棟二層樓房,這廢棄廠房的東北邊像是是被爆破過的,樓體損傷很嚴重,但也形成了一種類似中空的布局,掩體也不多。
裴云闕不知道從哪里進去的,三個打手奄奄一息地被捆起來,扔到二樓其中一個房間,他拖著尚茗去了一樓。
程風致到的時候,尚茗的襯衫已經(jīng)紅透了,但還有力氣嚎叫。他沒仔細看傷口,趕緊把裴云闕攔下,低聲道:“可以了——那幾個人就算了,這個死了你會很麻煩!”
裴云闕黑發(fā)都被汗浸透了,脖頸的青筋微跳,盯著程風致,忽然笑了笑:“有多麻煩?會影響到程隊的仕途嗎?”
程風致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什么聲音,余光剛剛才注意到,裴云闕用的不是匕首,或者這些人的槍支,他用的是黑色鋼筆,筆尖極峰。他視線不由落到不遠處的角落,被深色外套蓋住的人。于是腳步一轉走過去,深吸了口氣,掀開仔細查看。
救護車至少還要二十分鐘才能到,程風致想著至少把能做的急救都做了。但掀開,才發(fā)現(xiàn)沒那個必要,有人已經(jīng)做了,最基礎的固定和包扎。氣息還在,雖然已經(jīng)變得微弱。
程風致頭也沒回道:“救護車和二隊都是二十分鐘后到,你抓緊時間,記得留口氣。”
不讓他出這口氣,程風致自己都覺得過不去。
但裴云闕卻像被抽凈了力氣,靠到了墻角,到離她最近的地方,沒看她,也沒碰她。只是蹲在她身邊,手臂搭在膝上,好像一尊雕塑。
現(xiàn)在也是。
他的神態(tài),言語文字刻不出也描不盡。
或許像年幼的信徒看著神殿倒塌,奔襲上百公里的士兵永遠無法游到對岸,那是一種……
空洞至極的茫然。
“你要不……還是去休息一下。我問過醫(yī)生了,說至少脫離生命危險了,還在觀察。”
斟酌了很久,程風致還是上前去,輕拍了拍他肩頭。
“別她醒了,你又倒了。”
說著,程風致的視線下行,落在他纏了繃帶的小臂上。那是跟幾個打手交手時落下的傷,上了救護車才被護士發(fā)現(xiàn),縫了十幾針。
裴云闕沒說話,也沒什么反應,聽不見一樣。
“你之前那個心愿達成了,裴氏……以后可能就——”
程風致不知道該不該說外面的腥風血雨,知道他現(xiàn)在也不關心那些,只是覺得要找點話說,至少讓他把飯吃了。
但裴云闕打斷了他的話頭,語調(diào)很淡。
“問你個問題,你當時被送走的時候,沒有怪過周元艾嗎?”
可問題本身不亞于核彈的威力,砸得程風致呆在當場。
裴云闕望過來那一眼,就是在明明白白地攤開說,他什么都知道。
周元艾裴立歸有兩個孩子,但在他們察覺出裴氏高層有問題,被人找上門的時候,就決定把整件事抖出去,絕不會讓裴氏做了別人骯臟趁手的工具。也是在那時候,嗅覺敏銳的裴立歸把大兒子暫時放到了至交好友家,他們一家人不能總是一起行動。本來準備為小兒子也做這樣的準備,可惜沒到那個時候,就發(fā)生了意外,裴云闕被伯父伯母——也就是后來裴氏的新任董事帶到了身邊。而那個時候,裴立歸的至交好友得到了風聲,帶著大兒子飛去了歐洲,跟著他們改姓了程。即使過了兩年回國,也是找了個遠離S市的地方。
程風致后來去跟這個事,養(yǎng)父母也是全力支持。
他一直知道裴云闕的動向,這個弟弟繼承了母親和父親最亮眼的部分,也帶了點容易走極端的個性,本來程風致并不想把他拉入這件事的漩渦中,直到得知裴云闕出了車禍,他才認真考慮起來。
程風致:“我……你……”
他拄拐的手都微微顫抖,頭一次感覺到尷尬兩個字怎么寫。
按理說那時候裴云闕也不記事啊——
裴云闕盯著地磚的縫隙:“你不會怪她。就像她可能也不會怪我。”
無聲而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很久,裴云闕稍微站直了些,垂著眼睫,很輕地笑起來:“但她也不會再想看到我了。”
裴云闕是對的。
廖宋醒來的時候,是一個護士先發(fā)現(xiàn)的,她說要喝水。接著醫(yī)院第一時間通知了許辛茹——那是廖宋登記過的緊急聯(lián)系人。
許辛茹穿好防護服沖進去之前,一個人影從她的余光中一閃而過。
于是許辛茹緊急剎車,退了回來,狠狠瞪了一眼裴云闕:“媽的,她跟你在一起沒半點好事,你怎么那么衰啊!”
許辛茹穿過那道門后,才放松下繃緊的神情,咋舌地嘖了聲。
她剛剛差點沒繃住,這也沒幾天,那男人瘦得她差點沒認出來。再走到廖宋那兒一看,瘦是瘦了,但是總體還算好的,營養(yǎng)液也按時打,臉色沒那么灰敗。
再湊近一看,許辛茹心疼的要死:“宋宋,你這腿都快綁成木乃伊了!疼不疼啊?”
廖宋氣有點虛,還是給她弄笑了:“你覺得呢?木乃伊都沒感覺,疼什么。”
許辛茹眼淚鼻涕亂飛,嗚嗚哇哇了半天,才問到正題:“你快轉普通病房了,有啥想要的想吃的不,我來安排!哦對了,許宸說,這段時間都給你算成帶薪休假!”
廖宋眉頭微蹙:“許總?他讓你……轉告我?”
許辛茹理所當然地點頭:“對啊,雖然不常聯(lián)系,但是他是我堂哥,這事你應該知道吧?他是愛把大家庭合照擺辦公桌的那種人誒!”
廖宋:…………
她干笑了聲,每次去找許宸,她連他桌子顏色都沒注意過,別說其他的了。
許辛茹抱著手機記她以前愛吃的:“鍋燒粉你什么時候能吃啊,我等會兒問問醫(yī)生哈……牛肉干能吃不?龜苓膏——”
廖宋卻打斷了她:“程風致……進去了?”
許辛茹忍住翻白眼的沖動:“進去啦,你是沒見,我來醫(yī)院的時候,他幾個下屬抱頭痛哭,不知道還以為他頭部中彈呢。”
廖宋眉頭擰起,試圖消化這個信息:“受傷了?”
許辛茹:“對啊!哦!不過你不用擔心,那位沒有,活蹦亂跳的,就手擦傷了點……”
擱那兒當望妻石呢。
當然她才不會告訴廖宋,把她重新推進泥坑呢。
廖宋像是被戳破了氣的水球,有什么東西試圖涌出,但她接不住,只能頂著滿腦袋問號:“…………啊?”
廖宋:“不是。我記得警察后來好像來了,他們……沒被,”她斟酌了下字詞,心里竟然還升起了一串極小的火苗:“抓進去嗎?”
許辛茹伸手探了探她額頭,又摸了下自己的:“沒燒啊。”
許辛茹歪頭看她:“宋宋,你是不是搞錯什么了,警察是去了,去的就是程風致和他那一堆淚包下屬啊!”
廖宋:………………
許辛茹用三個小時,給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很多爆炸新聞,說在她睡著期間,商政界的變動簡直是八級地震級別的,她還是第一次在電視新聞里看到高速緝兇的現(xiàn)場呢,直升機都隨時待命,裴氏以后也八成玩兒完了,被連夜立案調(diào)查。
走之前,許辛茹聽見廖宋小聲叫住她,有些疲憊,又像是某種妥協(xié):“辛茹,他還好吧。”
許辛茹回頭,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就知道。沒——事。好得很,我不是說過嗎,你不信啊?”
廖宋笑了笑,臉頰上隱隱的笑渦很深,眼里卻像一片無波無瀾的湖面。
“行,那就好。”
不知道為什么,許辛茹這次有種預感,廖宋雖然不掩關心,但有什么已經(jīng)徹底變了。
走出自動門的時候,男人還在。許辛茹走出幾步,沒忍住還是折返回來,對方很快抬起頭,安安靜靜看著她,又含著一點小心的期待。
許辛茹重重吐出一口氣,沒好氣道:“我真是上輩子欠你們倆的。她就腿恢復的慢一點,氣色還行,骨折要養(yǎng)很久你知道嗎?你把自己先弄好吧,別她好了又要搭上來照顧你!”
裴云闕沉默了幾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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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進普通病房以后,廖宋能見到的人也多了起來。
程風致這種熱愛報道的就不說了,虞琛提著的慰問品快把她病房淹了,同事小眉、許宸,還有好些她不認識的年輕警察。提個果籃什么的,都很禮貌地說不打擾她,放下就走了。
十來天,她雖然沒怎么下床,但氣色越來越好。
唯一沒來的人,她也從沒開口問過。
一個晚霞很美的傍晚,廖宋吃完雞湯面,準備拆開程風致給她帶的零食時,手腕被人扣住了。
程風致實在忍不住了:“好吃嗎?”
廖宋眼風掃了掃他:“沒吃我怎么知道?”
程風致原地踱步三十秒,扭過頭來一口氣道:“那個你要滿意你們改天抽個空見見吧這樣不難受嗎廖宋小祖宗?”
廖宋咬著貝殼巧克力,回答得很順溜:“不難受。”
程風致:“不是,你要哪里不滿意,你跟我說,我給你解釋,我可以讓林局來給你解釋,他真不是有意要瞞你,這真的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你說大家這樣再憋下去是要憋死誰,別到時候真來不及——”
廖宋扭頭看他,眼神安靜。
程風致干笑了聲,自知失言,緩緩退了出去。
有人讓他在開口和去死之間選一個,他當然還是能不多嘴就不多嘴。
是夜,廖宋推開窗戶,讓夜風灌進來。萬籟俱寂的夜晚,月華如水,對于很多人來說,終于能睡一個整覺的夜才是好的夜。
她已經(jīng)失眠很多天,最近可以下地走路,但也不想去樓下散步,雖然醫(yī)生囑咐她最好多活動活動。
廖宋當了乖學生很多年,難得不聽話一次。
這些天,她喜歡靠著門站直,試著慢慢活動四肢,揉開關節(jié)。
再過幾天,應該會給她硬性安排復建的人了,她不想表現(xiàn)太差。
今晚她也這么做了,門板很涼。
但有人也跟她一樣蠢,一門之隔,靠著過了很多夜。他在外面多少天,她就在里面多少天。
程風致不說,以為她就不會知道了嗎。他大概就是想說,裴云闕可能會出國,去到很遠的地方,那之前如果他們不能和好,多可惜啊。其他來來往往的探望人員,十個有八個都欲言又止的樣子,關門時的碎碎低語,當她是小聾瞎呢。
裴云闕應該去的,她早都這么覺得。
廖宋閉上眼,仰頭靠著門板。
他是她見過最聰明的人之一,思維敏捷,意志力強悍,感知力也優(yōu)秀,現(xiàn)在看來,大方向也沒問題,不讀書太虧太虧了。
挺好的。什么都好,就是他們沒在合適的時間遇見,有點可惜。
她睜開眼,輕推開門。
昏暗的走廊彎道很長,對面就是護士站,看到她出來,馬上有小護士站起來,廖宋食指抵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提醒。
她側頭,目光落在他身上。
坐在地上,額頭抵在手臂,手臂撐著膝蓋,就那么睡了。
今晚的月光是真的,真的很好。亮又溫柔,被裁了一角,從走廊盡頭灑過來。
廖宋無聲地在他面前蹲下,也把自己縮得很小,下巴抵在膝頭上,仔仔細細地看他。
瘦了。確實是,她瘦了十斤,都沒有到這么夸張的地步。
頭發(fā)也長了點,鬢角那里有點毛茸茸的。
廖宋伸手下意識想碰一下,停在半空中很久,最后還是收了回去。
她把肩上披著的薄毛毯輕輕蓋給他,沒想到這一點輕之又輕的重量馬上驚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