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
墻上的時鐘已擺到二,銀白月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斜入。廖宋背對光源,站在那跟道影子一樣,動也不動,底色是黑白。
但她能看清他。
裴云闕坐在輪椅上,光投射進來,切割出明暗分界線,他就在那里。醫(yī)院的長廊在他背后無限延伸。
廖宋想起來,在跟裴溪照打交道的時候,她一直保持著淡冷嚴肅的狀態(tài)。嘴角唯一一次的笑意,是提到弟弟。裴溪照說,他確實被寵壞了。他從小就長得比較漂亮,他也知道。
等見了人,尤其是別墅照片墻上的人類幼崽以后,廖宋覺得可以理解。
美確實是人類不講道理的本能,人們天生選擇追逐靠近,被吸引被俘獲。
但不是她的本能。廖宋只是覺得,裴云闕給她的感覺有點古怪。
以前暫且擱置不論,今天的事情走向很清晰。姓陳的玩咖搶了其他包廂的女伴,酒精過量后玩狠了,也得罪了那個包廂的一位公子哥。對方背后勢力不比姓陳的小,又年輕氣盛,找足了人手,把他的車逼停攔下,拿棍子打一頓以后扔到了醫(yī)院。但輸血時出了意外,血型出錯了,一下沒搶救過來。
問題就出在女伴那個環(huán)節(jié)。被拽進去喝酒的,是許辛筎。那隔壁包廂的人,是怎么被得罪到的?
可如果一切早被安排明白,姓陳的就算乖乖坐在廁所馬桶上喝三小時,出去也照樣被找茬,倒還能解釋。
裴云闕把自己往前推了些,望向她的眼里含著點輕淡笑意。
“能問個問題嗎?”
廖宋:“你說。”
裴云闕:“你覺得,我什么時候能站起來?靠輔助也行。”
廖宋沒料到他問這個,但還是認真想了想。
“快的話……不到兩個月吧。”
裴云闕思考了幾秒,微微笑了笑:“了解了。謝謝。”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要離開,離開前也不忘跟廖宋道別:“明天見。”
廖宋于是又想了想。
就這么走了?
想的結(jié)果是,她的行動比思維更快一步,堵在了他身前。
廖宋垂眸:“裴先生,我朋友還在里面。你沒有什么想解釋的嗎?”
裴云闕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抬眼望她。
“你不看手機的嗎?”
廖宋看了他幾秒,掏出來解鎖滑屏。
一條轉(zhuǎn)賬的新消息,來自銀行。
她掃了一眼,零還挺多。
很明顯,廖宋的神態(tài)和肢體語言都寫著“……”,大寫加粗的無語。
裴云闕權(quán)當沒看見:“請幫忙轉(zhuǎn)達我的問候和關(guān)心,祝你朋友早日康復。”
對她,他談不上喜歡或討厭,一個外人而已。
裴溪照選任何人,從來都沒有問過他的意見。廖宋能留得久,原因顯而易見。
專業(yè)水平可以,腦子聰明夠用,對豪門密辛毫無興趣。所以她符合裴溪照的全部要求。
看著是得罪了他,但廖宋非常清楚,真正拍板的人是誰。
她很乖,這種乖是教條規(guī)訓過的結(jié)果,循規(guī)蹈矩是準則,按部就班是日常。沒家庭支持的人,要負擔驚人的學費開銷,每往前一步,都是高空走鋼索,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裴云闕并不意外她能猜到一切。
這樣的人,會衡量遇到的所有事,觀察遇到的每個人。
當虞琛轉(zhuǎn)告他,廖宋和朋友卷進來時,他只是有點驚訝,但并不覺得棘手。
因為這種人,他們也會自動選擇最優(yōu)解,對自己最有利的。
兩個字,省心。
省心的廖宋把他攔下了。
廖宋蹲下,擋住他前路,輪椅一步也動不了。
她說:“等會兒。”
廖宋打開網(wǎng)銀,轉(zhuǎn)了一筆錢回去,把屏幕轉(zhuǎn)到他眼前:“醫(y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加在一起,這么多就行。”
“剩下的,”廖宋頓了頓:“留著吃點兒好的吧,補補。心思用在復建上多一點,您會更早達到站立目標的。”
她撐了把膝蓋站起來,白凈秀美的臉上浮了一絲笑意,很官方。
“早點休息,一樓太遠我就不送了,晚安。”
裴云闕盯了她好幾秒,唇邊勾起個笑。
“晚安。”
轉(zhuǎn)身離開的瞬間,他的笑意消失殆盡。
上了黑色轎車后,車子平穩(wěn)地駛出好一段距離后,司機從后視鏡中確認,裴云闕已經(jīng)睡著,這才放心地慢慢提了速。他是新來的,上任不到半年,平時給裴溪照開車。都說自車禍以后,裴云闕已經(jīng)對坐車產(chǎn)生了抗拒,除非用安眠藥,在車上睡死過去,才能好一點。
“幫我查個人。”
直到男聲冷不防地出現(xiàn)在密閉的車內(nèi)空間,司機驚訝地透過反光鏡望到后座,看見男人不知什么時候睜了眼,對著手機另一頭道。
“資料傳你了……最好快點。”
注意到了司機視線,裴云闕掀起眼皮,無聲地做了四個字的口型——
開你的車。
剛才他扶上車的蒼白病弱仿佛是場泡沫幻影。
后視鏡上,那雙黑眸像荒原的一道閃電,剛覺得美,就被它灼傷劈烈。
這樣,人下次就知道了。不是所有的美都可以追逐,有時候你只會被卷入,接著就飛速消失在那個晃眼的,光怪陸離的旋渦里。
-
廖宋待在病房門口,坐了一夜,沒有合眼,中間去天臺抽了支煙。
裴云闕的古怪,在于表現(xiàn)過于過無常,任性的肆無忌憚,狡詐里似乎又透著一點純真——或者說裝出來的純真。
弄沒了一個人,他沒有半點心理負擔,對她的知情也全然不在意。
他給廖宋的感覺,就像剔透精美的水晶容器。里面的東西縱然千變?nèi)f化,最后也會停下,固定在一個腐爛的狀態(tài)。
待到天光大亮時,奶白色的晨霧一點點散開,她出去買了四個包子一碗白粥,回來時,終于做好了決定。
辭職。
她把許辛筎轉(zhuǎn)到單人病房,請好護工后,乘地鐵回家匆匆洗了個澡,又打車去了裴家。
在車上打好了辭職信,結(jié)尾處還推薦了兩位她覺得合適的人選。
車只能開進大門,不能再繼續(xù)往里,廖宋便下車走了進去。
在經(jīng)過噴泉后,她無意中側(cè)頭,發(fā)現(xiàn)人竟然就在草坪上。
曬太陽補鈣?
確實是個稀奇事,廖宋剛開始猜測,便飛快了否定了答案 。
因為不止他一個,還有裴溪照、她不認識的女人、她不認識的男人,總共四個人,呈現(xiàn)出1V3的畫面格局。
對面三個人表情看起來都不太愉快,裴云闕倒還是笑瞇瞇的,一副脾氣不錯的樣子。
廖宋決定改天再戰(zhàn),扭頭就要無聲離開。
但有人發(fā)現(xiàn)了她,并且用非常熱情的語氣叫了她的名字。
“廖宋!”
廖宋跟不遠處的石榴樹沉默對視:你這主人腦子多少有點問題。
石榴樹的枝芽在空中默默搖擺,無聲回復:是的。
說起來,她還是第一次聽裴云闕叫她名字,以前都是哎,那個,廖姐,要么就不叫。
緊接著,裴溪照也略帶疑問道:“廖小姐?”
廖宋淡淡吐出一口氣,轉(zhuǎn)頭大步流星地走過去。
她一眼瞥到裴溪照身旁站的一男一女,男的應(yīng)該是裴家長子,持重老成,跟裴溪照五官有三分像,三十來歲的樣子。女的站在裴云闕對面,一身大牌,漂亮嬌貴的樣子,就是表情不太好看。
……女朋友?
廖宋思緒正飛著,還沒來得及站穩(wěn),被裴云闕拉了一把,拽到了他身邊。
“我的康復師,廖宋,廖小姐。”
他微微笑著解釋道。
廖宋也微笑:“對,今天上午剛辭職。”
裴云闕唇邊的笑僵了一瞬,他抬頭看了眼她,但很快又輕笑了笑。
廖宋有不太好的預(yù)感。
裴云闕姿態(tài)閑適地頷了頷首:“重新介紹一下,我的新營養(yǎng)師,廖宋,廖小姐。”
廖宋:…………
裴溪照狐疑道:“……廖小姐?他吃過你做的飯?”
廖宋每天帶的午晚餐是自己做的,可她用的飯盒也不是一次性,裴云闕吃過的可能性基本為0。
在廖宋開口之前,裴云闕又替她答了:“對,她帶的午餐是自己做的,味道不錯。”
裴溪照:“是嗎?你的飯是在家做的?”
廖宋沉默一秒:“是我化緣化來的。”
攥著她手的人突然用力,捏了捏她掌心。
廖宋心尖一跳,她很討厭別人碰她,尤其是肢體末端,因為太敏感。他的手很涼,骨節(jié)分明的硬朗,手指又偏修長,指甲卻不太平整,刺劃在她柔軟掌心,癢又麻,神經(jīng)也像被撥弄調(diào)試過,發(fā)出極輕的顫音。
她扭頭看了一眼,裴云闕的目光望向她,也只望向她。
日頭將奶白色的霧層層撥開,他穿著深灰色的羊絨衫,坐在輪椅上,那個眼神非常誠摯,誠摯的像孩童一樣,一樣執(zhí)拗天真。
廖宋:“……化的時候順便給他帶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