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第 22 章
暑熱消退,巴郡迎來了秋風。</br> 這一年的收成不好,江郡守和江夫人縮減府中的衣食,對外開始賑濟百姓。</br> 做這些事的時候小滿和江家的兒女也是一同去幫忙的,甚至是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江所思也來了。</br> 來尋求救濟的百姓多是衣著單薄,身形瘦弱到令人可憐的地步。</br> 江所思他們去幫著施糧時,小滿就走到一旁幫大夫給病人開藥方。藥房的學童比她要手腳麻利,因此小滿也只能幫些小忙。</br> 一個多時辰后,江所思便讓人喚小滿回去喝藥,好好歇息。</br> 小滿起身,手腕和腰背皆是酸痛難忍,她揉著手腕往回走,正想回郡守府時,發(fā)現(xiàn)高大的石獅下有個女孩蜷縮著躲在那處,瘦弱的身軀顫抖,像是恐懼著被人發(fā)現(xiàn)的小獸。</br> 她放輕腳步靠近,緩緩蹲在小姑娘的身前。</br> 那小姑娘抬起臉,見到是在門口治病的小滿,以為她也是大夫,眼淚唰得一下就流了出來。</br> “嗚嗚嗚救命……活菩薩救救我吧。”</br> 小滿驚訝,問她:“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嗎?”</br> 小姑娘靠在石獅上,衣服灰撲撲的,手掌捂著腹部面色痛苦。</br> 由于哭得太過凄慘,小滿也擔心起來,但是對方又一副猶豫不肯說的樣子,她勸說道:“你得要告訴我哪里不舒服,不然大夫沒辦法給你看病。”</br> “我肚子疼,還流血了……”小姑娘臉色通紅,囁嚅地說出這些話。</br> 一聽流血了,小滿緊張起來,打量她身上的傷口在哪,又疑惑地問:“是哪里流血,我為何找不到?”</br> 她的頭壓得很低,聲音細弱蚊蠅。</br> 小滿問了第二遍,終于聽清她說了些什么,怔愣了半晌。</br> 接著長吁一口氣,溫柔地安撫她,摸了摸她凌亂的發(fā)絲?!澳悴皇且懒?,沒事?!?lt;/br> “可是一直流血,怎么辦……”她不信,淚眼朦朧地繼續(xù)問,身子還是止不住的發(fā)抖。</br> 小滿皺眉:“你娘親沒教過你這些嗎?”</br> 那小姑娘眼里滿是茫然,不知道小滿的話是什么意思。</br> 府門的人很多,想到她可能還在害怕,小滿就找來侍女,要了一件披風,</br> 小姑娘身上都是塵灰,猶豫著沒有接過去,怕弄臟了會被怪罪。小滿拍拍她,親自給她披上:“沒事的,你隨我來?!?lt;/br> 江夫人察覺到小滿那里的動靜,側頭看了一眼,吩咐身邊的侍女去詢問。</br> 等小滿帶著那位姑娘出來時,已經過了許久,那姑娘身上的衣服也換了,面色微紅,低著頭不敢看人。</br> 一直在為人診病的大夫余光掃了她一眼,并未多說什么,只是又寫了一副藥方遞給學童。</br> 那姑娘強忍著腹痛,走了幾步就慘白著臉停下了。</br> 學童抓好藥,遞給小滿:“小姐,這是補血益氣的藥,你給那姑娘拿去吧?!?lt;/br> “好。”</br> 賑濟百姓的事做了很久,從早晨一直到天色昏暗,如焰火般的晚霞漸漸歸于黑紫。</br> 江若若來勸過小滿,讓她回去歇息,她卻不肯。</br> 近距離看到庶民是如何在底層掙扎著生存,這樣直面的沖擊是書中文字做不到的。</br> 離開了困住她的相府后,她在益州見到了許多她曾沒有見過的東西,也學會了很多道理。她雖沒有和男子一同在書院聽學,卻也讀了很多書,可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么。</br> 韓拾和江所思,他們都有自己的抱負和理想,連江若若都知道自己將來會走什么樣的路。</br> 唯獨她,每日過得雖舒心,細究卻是渾渾噩噩,茫然不知前路。</br> 天光暗下去,大夫和藥童都準備離開了。</br> 江夫人讓侍女來催小滿,她沒有急著走,反而叫住大夫。</br> “小姐有何事還請吩咐?!贝蠓騽诶哿艘惶?,語氣卻沒有不耐煩。</br> 平日給小滿看病的也是他,醫(yī)術高超脾氣也很好。</br> “葉大夫,今日我看到許多分明是婦人等候已久,卻仍是猶豫不敢上前。我命人上前詢問,她們又含糊其辭,不肯說明原因……”</br> 葉大夫胡須花白,面上的皺紋多如山石溝壑,眼神卻仍舊沉穩(wěn)銳利。</br> 他開口,語氣還有些無奈:“我行醫(yī)多年,見過的病癥不計其數(shù),唯獨婦人的病極少見。”</br> “什么病這么少見?”</br> 葉大夫搖頭:“不是病少見,是人不看病。有病就該看大夫,可婦人身染惡疾,除非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她們便諱疾忌醫(yī),羞于和大夫詳說。而更多的是窮苦人家,根本不知道自己患病,只當是些小毛病,最后貽誤病情。女醫(yī)少見,她們又覺得此事羞恥,我也是愛莫能助?!?lt;/br> 一旁的學童接話:“可不是,本來能治好的,最后拖成大病反而還喪命了。一半是因為臉皮薄,一半是真的不懂,不把病當病?!?lt;/br> “謝大夫,小滿懂了?!毙M對葉大夫行了一禮。</br> 等人都走了,侍女問小滿:“小姐,你方才問大夫什么病???”</br> “我問的是婦人病?!彼f完還打量了身邊侍女的反應。</br> 果不其然,侍女瞪大了眼,一副被噎到的表情。</br> “婦……婦人……怎么問這些呢!他們兩個可是男子,小姐又沒病,問這些做什么?實在是……有失體統(tǒng)?!笔膛佬M脾氣好,一時情急有失體統(tǒng)這種江所思常用詞都冒出來了。</br> 小滿笑了一下,問:“你第一次來葵水,是什么反應?”</br> 侍女臉色爆紅,扭過頭去不愿意說。</br> 小滿又道:“我猜,你是以為自己受了什么傷,以為自己要不行了是不是?”</br> 被戳中的侍女又羞又怒,漲紅著臉不肯看她。</br> “果然是這樣?!?lt;/br> 想到白日里那個小姑娘哭泣著縮在石獅后的樣子,小滿沉思了片刻,心中頭一次有了堅定地要去做一件事的沖動。</br> *</br> 小滿想要編著一本只為女子而寫的醫(yī)書,并將此事告知了江夫人。</br> 起初,江夫人還有些驚詫,沒想到小滿會有這般想法,卻還是勸說她:“世上已有《婦經》,記載也十分詳細,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呢?”</br> “《婦經》晦澀難懂,除了醫(yī)者根本不會有什么人去看。應該要有一本平常百姓家的女子能看,一看就能懂的書,這樣也能知道自己是生了什么病,有哪些地方不對,又該如何做了。”小滿說著,又深吸一口氣,似乎是下定決心般?!靶珠L和若若都覺得無用,雖然我也覺得可能是沒有什么成效,但萬一有用呢,也許會幫到許多女子,我還是想試試。”</br> 江夫人沉眸看著她,面色柔和下來,眼眸有如春水的溫柔?!拔覐那安恢?,你還有如此志向。你母親知道,也該高興的,她若是沒有去京城,一定也是位名揚天下的女醫(yī)?!?lt;/br> 她說完后拉過小滿的手,放在自己膝上輕拍了兩下,語氣頗為自豪:“初見你時,你又白又瘦,膽子小也不愛跟人說話,像只兔子一樣。現(xiàn)在你已經學會了如何與人相處,有自己想做的事,無論結果如何,義母都是會幫你的。想我出身簪纓,本來也活得自在,嫁人后卻要規(guī)束自我,言行舉止都不能出差錯。時間久了,我都要忘了自己以前是什么模樣。韓拾驕縱,可只要不犯大錯,我都不會嚴懲。于你也是一樣,若有旁人認為你言行怪異,有違常理,你不必去理。無論做什么都是有人不喜歡的,但求不負自己的本心?!?lt;/br> 屋外的涼風拂動芭蕉葉,不停地拍打摩挲,發(fā)出輕微的聲響。</br> 燈火昏黃的室內,江夫人的步搖輕輕晃動,靜謐之中,只剩她的輕聲細語。</br> 溫婉又端莊,對小滿慈愛、包容,滿是憐惜。</br> 她的話語比屋子里的安神香還要溫和,安撫了本來忐忑又失落的女子。</br> 小滿眨了眨眼,眸子蒙上了層水霧,燭光下晶瑩地閃著光。</br> “義母說得對,為什么都要讓我和他們一樣呢?這世間的人有不同的活法,自然不能用同樣的眼光判定。富紳認為窮苦的百姓不正常,權貴認為庶民不正常,男人認為女人不正常。連兄長也時常認為我不正?!扇耸遣煌?,自然是每個人都正常,只是活法大相徑庭?!?lt;/br> 江夫人揉了揉小滿的發(fā)頂,笑道:“正是此理。起初還擔心你會想不開,如今看來,你倒是比我通透得多?!?lt;/br> “那我可以嗎?”她還是有些懷疑自己。</br> “你可以。”</br> *</br> 等巴郡迎來第一場冬雪的時候,韓拾不等天光亮起就跳到了小滿的院子里。</br> 天冷的時候她總是格外不好過,時常是疼得難以安睡。</br> 以往韓拾很喜歡下雪,每次推門看到天地潔白一片時,都會興奮地喊醒江所思。</br> 今年冬日,是他頭一次不想看到雪。</br> 韓拾在院子里堆了一個高高的雪人,一邊堆一邊搓著凍到通紅的手。</br> 小滿因為疼痛難忍早早地醒了,披著一件毛毯窩在火爐邊,不一會兒就聽到了屋外的聲響。</br> 她推開窗子時,韓拾恰好滑了一跤,將自己堆起來的雪人踹了個稀巴爛。</br> 聽到毫不掩飾的笑聲,他懊惱回頭:“你居然還笑我!我費盡心思哄你開心,現(xiàn)在摔跤了你怎么能笑我?”</br> 他張口,熱氣凝結出白霧,使他的面容有片刻看不清晰。</br> 但那雙熠熠生輝,猶如明星般的雙眸,是寒冷中最能給人溫暖的存在。</br> 韓拾大步走過來,啪一下蓋住了窗戶。</br> 小滿驚訝地張了張口,趕忙說:“我不笑你了,真的?!?lt;/br> “你能不能少讓我操心,眼睛又不想要了?”韓拾憋著火氣說完,又抱怨道:“我都快凍死了,你怎么不讓我進屋?。俊?lt;/br> “義父知道你單獨進女子閨房不是會罵你嗎?”小滿故意這么說,仍是走過去抽開了門栓。</br> 韓拾冷哼一聲走進屋,身上還裹挾著冰雪的冷意,鼻尖和手指都是通紅的。他盯了小滿一會兒,又不自在地撇開目光,小聲說:“我明年要進京了?!?lt;/br> “嗯?!?lt;/br> “那你要不……和我一起去吧?”</br> 昏暗的屋子里,僅?;馉t的微微光暈。</br> 橙紅的火光照在韓拾臉上,顯得他臉頰也泛著紅。</br> 小滿遲疑了片刻,還沒開口,韓拾就迅速,甚至是急切地說:“不對!你必須和我一起去?!?lt;/br> “為什么?”她眼中滿是疑惑。</br> 韓拾停了一下,很快想到了小滿必須去的原因?!叭~大夫的師兄能治好你的舊疾,他人在京城不回來了,所以你也要和我進京。明年開春,表哥要春試,我們三人一起?!?lt;/br> 想到了這個絕佳的理由,他笑得有些得意,胡亂地在她頭上揉了一把,將本來柔順的發(fā)絲都弄亂了?!奥牭經],要一起去才行,姨母要是問你,記得點頭。”</br> “好?!笨扇~大夫沒說他師兄不回來了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