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9 被驗證的預言(五)
南疆十六州燕國的皇太孫燕希,能成為沈天算的徒弟,從機緣上說,還得說是拜楚久所賜。
燕希殺上昆侖踢館,造成轟動整個洗劍池的滅門血案之后,按照刑堂堂主高勝寒的意思,是要把他在地牢里關到死的。
昆侖的規(guī)矩,出了山門的弟子,自己對自己的行為和安全負責,遇到性命危機,門派會派人保護支援,卻不會為之尋仇。
楚久歸來之前,燕希的主要罪責,一是在昆侖山下扎翻了江如令,一是在洗劍池殺死了霓裳。
江如令和霓裳,都是昆侖弟子,以高勝寒執(zhí)掌刑堂的風格,這兩件事的性質是一樣的。可能昆侖會把燕希列入黑名單,昭告所有昆侖系弟子,此人惡行,甚或拿出一筆大錢來,把這個心黑手辣的小崽子掛到誅邪榜上。
昆侖并不會特地出動刑堂或戰(zhàn)部,對他進行追捕。
昆侖弟子百萬之巨,口角爭斗倒霉被殺的,幾乎每天都有。加上曾在昆侖學習,仍奉昆侖為座師,卻不再嚴格意義上聽調(diào)的外昆侖弟子,那更是千萬都打不住。
昆侖沒有那么多的戰(zhàn)部和刑堂,可以天天為了這種事去跟人掐架,或抓捕一個有心潛逃的犯人。
然而燕希這件事的特別之處在于,這小子格外的混不吝,光天化日屠人滿門,洗劍池三分之一的人都看到了那家子門扉染血的模樣,影響極其惡劣。
洗劍池作為一座不算昌盛,卻年代久遠的修者之城,自歷史上就受歷代昆侖庇護。
這事兒要是就這么把燕希輕輕放過,那只怕人心就散了。
可因此把燕希處刑也是不行的。
一來從高勝寒的角度看,違規(guī)的口子不能開,一旦開了后面再有什么事情,都有人敢拿前例說事兒,那門規(guī)的威嚴何在?
二來燕希雖然在修士眼中,就是個沒什么名氣的凡人劍俠,可其實他并不是隨便的什么凡人。他是南疆十六州燕國的皇太孫。
南疆十六州勢力很大么?
當然不。
那十六州的國家部族窮得在整個大陸上排得上號,當年離幻天強盛的時候,隨便一個普通弟子蒞臨,享受的就是國師供奉。南海抗怪,邢銘招呼都不打一個,就把海怪放進南疆肆虐,事后那十六州的國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就算這事兒是攤到受昆侖庇護的大行王朝頭上,大行的國君也都還是要掙一掙的。
可南疆十六州自己沒什么修士,沒什么強大的武力。
原本供了幾千年的離幻天轟然倒臺了。疆域接壤,本有唇亡齒寒之關系的天羽,一招不甚如今多災多難得幾乎要亡國。
所以一句“為了全大陸的利益”,輕易就能把他們壓得死死的,無人為其出頭。
所謂弱國無外交,修真的世界也是一樣。
但是燕希這個事兒就不同了。
一來這是私人仇怨,沒有“全大陸的利益”,二來這事兒只牽涉昆侖一個門派,在海怪事件中對十六州心中有愧的各大派,在這件事上都會默認他們給昆侖這個“主謀”找點事兒。
最重要的是,燕希的所作所為雖觸犯了昆侖的利益,卻真的沒觸昆侖的規(guī)矩。
那么,昆侖若想橫插一杠,弄死一國皇太孫,可就惹了□□煩了。事實上當燕希被關進昆侖刑堂之后,南疆十六州一群打了幾百年的土王幾乎就立刻攜手把臂,來給昆侖找事兒了。
土王雖然土,但政治么,就是前人玩爛了那么點兒玩意兒,凡國王都懂,可比治國簡單多了。
說報仇么,那自然是不敢的,撈過了線修真界其他門派可就要站出來替昆侖說話了。敲一筆竹杠,找回點面子,回國了對著自己仍被海怪肆虐的國土,和雖然蠢,畢竟是個人的百姓們,也算是有個交代。
但這個交代,昆侖是不能給的。
燕希不能交,南海放怪的事兒也不能賠。這兩件事兒,高勝寒和邢銘可以在內(nèi)部討論的時候道歉,甚至是下跪。但是絕不能公開認可,這事兒我們錯了。
那昆侖如今修真界第一大派的威信將聲名掃地,所有人都會認為這一屆昆侖的掌事人荏弱可欺,后續(xù)麻煩數(shù)之不盡。
兼之,這兩件事情如果公開賠償,就成了原則性錯誤。
然而實際上,原則上并無問題,至少站在昆侖的價值觀看并無問題,它們只是,被處理得不夠好,是能力的問題。
可什么交待也不給,那也是不像話的。
畢竟對南疆十六州造成的傷害是事實,而因為戰(zhàn)后昆侖、仙靈沒能迅速把天羽打滅,如今新大陸跟舊大陸的關系還處于一個微妙的平衡。于是乎,昆侖、仙靈也就一直對南疆十六州鞭長莫及,對那片戰(zhàn)后廢墟的重建,沒能給出任何幫助。
高勝寒于是跟邢銘商量了一番,拿出了這樣一個辦法。
按著天羽帝國去賠錢。
說到底南疆十六州倒霉的根子還是得把帳算天羽頭上,先是他們搞事兒,后來又因為他們的地理位置隔住了南疆。如今蓬萊失勢,而天羽想要用二三百年時間,幾十代人,慢慢淡化之前的惡劣影響,重回大陸體系。拿出點誠意來,證明自己自己的悔過之心,總是要的。
時機,剛剛好。
反正天羽帝國的臉在這十來年里早就被打爛了,不差這一回。如今的天羽,民間一片哀歌,國民們大多只想著怎么活下去,不想著怎么要臉。南疆十六州之所以搞事,歸根結底也還是對南海放怪的事情耿耿于懷。
最終這個錢,是寧孤鸞帶著人去賠的。
云想閑還在國內(nèi)安撫那些要跳腳的老臣子,死硬派,由他出面不合適。而按照云想閑的計劃,哪怕是做給昆侖看,寧孤鸞也是時候走到臺前了。
而賠的東西,不知是昆侖授意,還是云想閑有心示好,都是海邊仍在進行的抗怪大業(yè)用得上的。
東西到了十六州國主們手里轉了一圈兒,轉頭就被多寶閣騰挪一番收進了腰包。
南疆十六州的海岸線漫長,差不多占據(jù)了整個大陸南海岸的三分之一。這三分之一的戰(zhàn)場如今都是多寶閣在守。
加上之前海怪大劫之時,多寶閣是在局勢最慘烈不利的情況下下水,又在戰(zhàn)后收割利益之前決裂離去。
修仙界始終不曾酬功。
事實上這點補償也根本不足以酬其三分功勞,但總比沒有強。畢竟,誰讓你不識時務跟著新大陸跑了的?
于是各方,皆大歡喜。
高勝寒雖然說話刻薄,性情不討喜,能任昆侖刑堂堂主,政治手腕還是相當了得的。
唯一的問題是,燕希依然關在昆侖刑堂,殺不得,放不得。
是個燙手的刺兒頭山芋。
他的皇帝爺爺打著他的旗號來昆侖找茬兒,最后拿了天羽一筆海怪肆虐土地的賠償款,就高高興興地把外交大臣叫了回去,重重賞之。至于這個孫子,他就好像突然忘了一樣。
其實忘了也正常,南疆的土王大多驕奢淫逸,于國實在沒什么雄途霸業(yè)的可能性,國內(nèi)百姓又好糊弄。燕希他爺爺足有一百多個孫子。
燕希他爹只是前太子。上了昆侖學藝不成,就已經(jīng)放棄了繼承權。燕希身份說起來尊貴,只要國主不認,他其實屁都不是,同比參考南海戰(zhàn)前作為威懾被斬的天羽皇叔云想游。
關于燕希這個處境,昆侖對洗劍池的說法,叫終身□□。雖然其人沒觸到昆侖門規(guī),但實在太過危險,放出來怕為禍洗劍池,所以就不打算讓他這輩子再見著太陽了。
而南疆十六州的土王對百姓們的說法,叫保護性關押,燕希得罪了誰啊?那可是昆侖江如令江長老,江長老于公不好拿法條處置他。但燕希出了山門,江長老想弄死他還不就是撇撇嘴,就有“幾十萬”徒弟沖上去把燕希踩成肉泥了?高堂主這是慈悲。
——南疆十六州百姓,天高路遠,不知修者事,所以形容修真界的事一向夸張。
本來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就該結了。
可不巧的是受害者之一霓裳的丈夫,楚久居然回來了。
楚久,同樣是南海抗怪之功臣。甚至當時為了動員全民,這些凡人劍俠被有意拔高了不少來宣傳。后因為楚久死了,則愈發(fā)被神化了起來。
他老婆死了,昆侖卻要護著殺手的命。
無論如何,這都不是對待功臣之道。
楚久就只有一個要求,把燕希放出來。他不是要證明比我強嗎?昆侖山下,洗劍池里,我們做過一場,生死由命。
但是高勝寒不放人。
楚久剛開始還客氣,請邢銘去跟高勝寒談。后來邢銘無能為力,楚久甚至堵到刑堂門口,指著高勝寒的鼻子質問,高勝寒仍然不松口。
到后來,連刑堂自己的弟子,高勝寒的親傳都來勸他,為了那么個不知感恩的小兔崽子,何必寒了功臣的心?
高勝寒都還是一貫的剛愎自用。
邢銘為這事兒嘆氣嘆了八百回,私下還抽過高勝寒的屁股。可高勝寒就有那個本事,不說不動不反抗,任爾東西南北風。有種你把我刑堂堂主撤了。
后來,還是九薇湖看出了一點端倪。
“勝寒,楚久他是不是……打不過燕希?”
高勝寒當時沉默了良久,終于慢慢道:
“我見過楚久用劍。
“初見時頗為驚艷,想不到身無修為只憑肉身力量靈巧也可以做到那般程度。
“可是后來見到了其他劍俠,雖然說楚久在其中仍是翹出,但……也沒有出類拔萃到格外不同。所以我們才敢讓凡人劍俠上陣,若其他人比楚久差太多,如何能夠殺敵。”
彼時深夜,高勝寒對著一豆螢火微微出神:
“但是燕希他,恐怕是千年不遇的天才。”
高勝寒是親手跟燕希對決過的,一劍之下,終身難忘。
“那孩子心思太純。楚久心中尚有妻兒,有師父,有他的劍俠朋友們,會因為我待他不善生氣,會因二師兄欣賞他生出效死之心。而燕希,他心中是非善惡,情義仁愛全沒有,只有一柄劍……”
九薇湖怔了怔,她不算正經(jīng)的劍修,師承幻術絕學,雖看過燕希的劍,的確震驚,卻比較不出其中差別。
心情復雜地嘆道:“這樣一個人,竟然是個天才……”
命運何其不公。
高勝寒搖搖頭,看著眼前一點燭火,心里轉過千百個念頭:“他若肯修仙,或可承大師兄衣缽。”
昆侖劍派,但以劍術論,頭一名是白允浪,第二名是花紹棠。再無人可與此二人并列。
即便弟子中呼聲最高,有斷刃之風的釋少陽,在高勝寒看來,心思太雜,各方都想討好,如果是高勝寒來做他的師父,甚至都不會給他選劍修這條路。
九薇湖于是問他:“你怕他殺了楚久?”
這不是什么意外的事,燕希本來就是為了這個上的昆侖山。
高勝寒卻搖頭:“有我在,不至于叫楚久致死。”
那你為何不讓他們打一場?楚久了了心愿,你也不至于做這個惡人?
然而心里轉過一圈兒,九薇湖就想透了高小四兒溫良體貼的一顆心腸,輕輕試探地道:“你是怕楚久輸了,一蹶不振?”
九薇湖不意外高勝寒對人無聲無息的照顧,她認識的高勝寒一直都是如此。她真正意外的,是高勝寒竟然這么欣賞楚久……
其實……也不能算是那么意外,楚久一次一次往昆侖山上爬,而高勝寒一次一次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親自去治他!其實就已經(jīng)可見端倪了。高勝寒忙得,連跟夫妻敦倫都要一攢半個月,可著一晚上造。真沒閑到跟當時還是個一個外人的楚久置氣。
高勝寒沉默良久,并未注意到九薇湖神色:
“楚久從南疆十六州一介賣藝人,走到現(xiàn)在將入鬼道不容易。鬼道坎坷,如果一開始就留下這么大心魔,只怕熬不過幾年就要身死道消。我看著邢銘一路走過來,進階一次比一次兇險,我……太知道了……
“而且,邢銘已經(jīng)壓抑了修為二三百年,大師兄漸漸的有點幫不上他了。如要更進一步,或許用得上楚久。”
九薇湖并未點破高小四兒那點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惜才之心,權讓他覺得自己個兒是為師兄著想。哦不,是為昆侖的未來著想。
“可你這么攔著他,他的心魔可就要成了你了……”
高勝寒長嘆一聲:“我何嘗不知?”
所以才發(fā)愁。
政治的事情他玩兒得溜,因為那感情用得遠,事不關己則頭腦冷靜清醒。一旦關乎身邊見過聊過認識的人,高勝寒就會顯出他不精世故的低情商來。
不過高勝寒并沒能發(fā)愁多久,就在這番對話發(fā)生的第二天,燕希就從刑堂的天牢里逃了!
因為燕希不是修士,關押修士的各種禁制、陣法大多對他沒什么用。也沒得為這么個小子,動用流空地縛封靈陣這個級別的戰(zhàn)略武器,動用蘇不笑的道理。
所以燕希就是被關在一個,千年寒鐵打造的菱形網(wǎng)格柵欄里,由巡邏的刑堂弟子看守。與其說是牢房,其實更像籠子。上一次燕希逃出去,是他被關在地牢那么久,竟然都從來沒人知道他會縮骨術。少年的身量本就細瘦,骨頭也比成年人來得柔軟,竟然悄無聲息地從欄桿中間鉆了出去。
所以再次被楊夕抓回來的這個山芋,這次就給他牢房的柵欄就給他扎得比篦子還密實。就算他把自己所有的關節(jié)都拆了,也一根骨頭都休想從縫兒里遞出來。
燕希是如何縮骨的,還是九薇湖后來尋著蛛絲馬跡發(fā)現(xiàn)的。那居然真的就是,把關節(jié)一個一個拆掉,然后硬擠出來,再裝回去。
燕希這一回逃跑得更簡單,居然趁著刑堂弟子們不注意,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把那篦子似的柵欄門又給切出了一個原來的菱形那么大個小洞。然后又一次把自己關節(jié)拆了,擠出來,再裝回去。
而他切那柵欄的工具,邢堂們懷疑,是指甲和牙齒。
因為他們對這個頭疼的山芋嚴防死守,他吃飯的時候連一個能摔成瓷片的碗都得不到。就給個木盤盤,沒勺兒,一律手抓。
喝水全用看守拿吸管兒喂。
實在是想不出他還能有什么更堅硬的犯案工具了!
而他臨走居然還在墻上給高勝寒留下了一墻飛揚囂張的血書。
“看你最近愁得那個樣子!小爺自己琢磨出來一條活路,不讓你操心。走了!放心,我不去殺楚久,我已經(jīng)知道他不是我對手。倒是那個楊夕讓她小心,早晚登門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