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2 孽鏡(十)
“不,別誤會,我并不是覺得什么如果修士消失就好了。畢竟我自己就是個修士,也還沒打算拿劍把自己捅死。修士也是蒼生的一部分,醫(yī)生看病,也并沒有因為得了頭風,就把頭砍掉的道理。我只是……我只是忽然就失去了身為一個醫(yī)者的自信。”
游陸沉默半晌,斟酌著用詞,描述自己的感受,
“因為我總是忍不住會想,如果海怪爆發(fā)的最初,修士們沒有那么自大的以為可以用陣法攔住怪潮,而是就讓它們在南疆十六州循序漸進的登陸。是不是就不會有那決口一樣的怪潮,踏破南疆十六州的村寨?”
景中秀一怔:“昨日之事不可追……”
“我知道,但是下一次呢?”游陸沉著地道:“上一次,邢首座選擇了,當時在他看來最正確的方法。而遲早有一天,將會輪到我來做出這樣的選擇。我該站在什么樣的立場上來選呢,修士么?還是蒼生?還是我自己?可就像秀秀你剛才講的,如果真從我自身的角度來選,那我最好的選擇絕對是現(xiàn)在就隱居山林,回家算逑,還上什么戰(zhàn)場,入什么世?這感覺就好像……就好像……”
“保大人,還是保孩子。”楊夕忽然道。
游陸一頓,半晌竟然點頭:
“好大夫要能治病,可如果那不是病呢?我不知道一個大夫,到底有什么資格,能代人決定,誰更應該活下去。”
游陸在闡述自己心魔的過程中,始終冷靜而客觀,就好像那是別人的迷惘和恐懼。
直到此時,他合攏兩只手掌,才終于顯露出一點脆弱的姿態(tài)來。
“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個缺乏擔當?shù)能浫踔耍切鲜鬃幸膺挝易鲰樜坏谝淮蜗覜]同意。”游陸低垂著眼睛,兩手交握,摩挲著十根手指,
“這一次,作為一個醫(yī)修,我似乎迷失了自己的立身之地。”
“如果拋開修士的立場,游師兄,你覺得這場天下大劫的最佳應對,應該是什么?”楊夕忽然問。
游陸的樣子,顯然是心中早有算計。否則又何至于糾結至此。
但他先是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猶豫該不該說。
最終,他還是開了口:“以天下蒼生為患者,以海怪爆發(fā)為癥候的話,顯然修士混跡于眾生才是那個發(fā)病惡化的誘因。我以為,真正治本的方法,應該是修者避世,撤出內陸,從此與凡人隔離。”
景中秀叫出來:“你這是歷史的倒退!”
游陸點頭嘆氣:“嗯,倒退回天羽皇朝之前,仙凡融合之始。”
而楊夕腦子里的反應則是——竟然真的有!
竟然真的有這樣的辦法,可以兵不血刃的解決海怪的危機。
修士撤離內陸,則海怪就不會再不要命的沖擊大陸縱深。
而如果不用考慮背后的凡人,不打陣地戰(zhàn)的話,大多數(shù)修士在海怪口下但求逃生,是并不困難的。
這會減少大量的犧牲。
“你問過邢銘嗎?”楊夕脫口道。
游陸搖頭:“不用問,這個主意大概全天下除了我,沒人會認為它是個好主意。就連我自己也覺得它好像哪里不對勁。”
不,還有我。
楊夕在心中低調地想。
“至少你可聽聽他怎么說?”她不死心地勸。
游陸抬起眼,很堅決:“不,這一次,至少這一次。我并不想被任何人說服,我必須得自己想出一個,真正的答案。”
一直蹲在邊上,已經(jīng)半晌沒插話的葉清和,這時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終于看出來你這心魔哪里不對了,你這心魔里所有的海怪,都是一樣大的。不管上古神怪,還是別的什么。”
“不止海怪,如果有其他活物,也都是一樣大的。”游陸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們除外,你們跟我一樣大。”
楊夕定睛一看,恍然回神。
我靠,可不是么,從進來起好像就沒見著比自己個頭小的海怪。
而且再仔細觀察一下,才會發(fā)現(xiàn)這地上的草木未免也太茂盛了一些,有草叢的地方,必然是及腰深的高草。整片荒原上零星幾棵樹木,景好像都是參天大樹一般。
葉清和回頭看著游陸,頗有些哭笑不得:“你還挺謙虛,但能不能別帶上我們啊。”
游陸卻道:“沒辦法,我不是忽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渺小,而是忽然察覺了它們的高大。”
游陸的這整個心魔太玄妙,太思辨,以至于所有人聽他描述完之后都禁不住陷入一些微妙的思考。
四人并肩立著,出神地盯著腳下的怪潮看了半天,連楊夕都忘了他們此時還身處孽鏡地獄,她還需要繼續(xù)開天羅絞殺陣拉人。
而葉清和的那個小貓妖,根本已經(jīng)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他對那貓妖的態(tài)度本就十分微妙,既重視又不在意似的。
然而,我不去就山,卻擋不住山來就我。
就在四人各自發(fā)呆的這短短的一會兒,天邊已經(jīng)昏黃的日頭,忽然泛起了一線魚肚白。
就好像那低垂的天幕,忽地被人掀開了一角,露出背后冰冷的純白色,鑲嵌著點點發(fā)光的黑鉆。
那絕不是日出,因為游陸這個心魔分明是黃昏時分的精致。
“噫!那是!”楊夕最先反應過來,還不等運起離火眸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就見一個瘦小的人影,順著那掀起的天幕,鉆進來了。那人影四處一張望,目之所及都是奔跑不息的地行海怪,空中僅有的四個會飛的生物當然一下子就被發(fā)現(xiàn)了。
那人影“嗷!”地一聲嚎叫,帶著與親人久別重逢般的喜極而泣,火箭一樣就沖過來了!
“小哥哥!小姐姐!救命啊!我都被心魔砍死四十多回了啊!我真心干不過他們啊啊啊啊啊!”
經(jīng)世門的練氣小門主蘇不言,不知隨身帶了什么法寶,連滾帶爬的速度居然還挺快。身形在滿地海怪足下靈活地躲閃,居然一蹄子也沒有被踩到。
就是這狼狽德行,和沒種的程度,讓楊夕和游陸不約而同地,隱晦或明顯望向景中秀。
“……”景中秀,“你們走開。”
葉清和不太了解這是什么梗,只是用胳膊肘捅捅楊夕:“被心魔搞死四十多回還這么活蹦亂跳的,看來我們之前擔心多余了。這小子雖然作死,命到挺硬實?”
楊夕卻忽然架著腳下的飛行法寶,猛地往前飛出了一大段距離,并且躥高了幾十丈。
“楊夕?”葉清和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楊夕根本顧不上跟葉清和貧嘴,因為她眼看著,隨著蘇不言狂奔而來的,是他背后慘白的心魔天地。
蒼白的天空,焦灼的大地,還有漆黑如洞的星子。
游陸心魔中的遍地怪潮,在蘇不言背后這奇詭的天地面前,如同被撕裂的草紙,完全不堪一擊。
忽然,從那天地相交之處,一段血紅的光影貼地掃蕩而來。
所過之處,草木枯萎,人畜倒斃。
一個衣衫襤褸,紅痕滿身的人影,不緊不慢地跟在蘇不言身后走來。
指尖凝聚著鮮紅如血的劍意。
唇畔掛著蔑視眾生的微笑。
“蘇不言!我特么干!你!大!爺!!”楊夕眼前一黑,差點從空中直接摔下去。
蘇不言一臉黑灰,兩行熱淚,在黑球球的臉蛋上沖出兩道白槽。
一邊跑一邊使勁兒地嚎:“小姐姐!!!!我錯了再也不敢了!!!救命啊啊啊啊!!!他就要追上來了啊啊啊!!!”
楊夕幾乎是貼著那掃蕩而來的血影,抓住了蘇不言的衣領,把他凌空提著離開了地面。
紅影閃過,蘇不言拼命擦汗:“好險好險,殺戮劍意名不虛傳,粘一下立刻撲倒,連個緩沖都沒有!”
游陸踏著劍飛過來,一把提住蘇不言的褲腰帶,為楊夕減輕負擔。
“那是什么人?”
楊夕一臉僵硬:“炎山秘境,殺神云九章。”
游陸手一抖,險些把蘇不笑扔出去。
幸而蘇不言十分機靈,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楊夕的大腿,才堪堪掛在了空中。
游陸的身后,景中秀和葉清和也跟著飛過來了。
葉清和一聽見楊夕的話,立刻低頭去翻自己的芥子石。抽出一把三丈長的戒刀,景中秀嚇得連忙拉住:“葉師兄,你干嘛?”
葉清和手提長刀,陰測測一笑:“小生今日,要替經(jīng)世門各位師長清理門戶,你們誰也別攔我,經(jīng)世門回頭算賬讓他們找我!”
蘇不言抱著楊夕的大腿,很沒骨氣地縮在她身后:“小姐姐,你可一定要保我啊,我下半輩子給你做牛做馬……沈天算說我要能活過二十,肯定特別好看!”
楊夕一臉黑線,經(jīng)世門的廉恥都被姓蘇的賣干凈了。
然而還沒完。
因為蘇不言跑得太快,他的心魔天地,又遠比游陸的猛烈許多倍。
所以蘇不言的“炎山秘境”逼退游陸的“南疆十六州”的過程,并不是緩慢的寸寸崩碎,鯨吞蠶食。而是像撕裂了一般,迅速的在地平線上開了一條縫子,然后就像卷大幕一樣嘩啦扯開了一條裂口。
那裂口中先鉆進來一個蘇不言本人。
然后又鉆進來一個殺神云九章。
在云九章放下來一個殺戮劍意的大招之后,一個身披天雷地火凄風苦雨四相天劫的劍修,怒吼著也追了進來。
“十日耀天!”只聽得那劍修一聲憤怒的嘶吼,開場就放了一個白茫茫的大招。
好似十輪太陽同時高掛天空,大地上中的水汽一瞬間就被蒸發(fā)個干凈,露出寸寸龜裂的紋理。
一下子,就給五個人全給晃瞎了。
游陸大睜著一雙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的眼睛:“這特么又是誰……”
楊夕有心放棄治療了。
“靈修連天祚,飛升之前。”
游陸痛苦地捂住了臉:“這不是神仙打架,咱們遭殃么?”
景中秀尤不死心:“連刑堂不是自己人么?難道不會保護我們嗎?”
楊夕雖然看不見,但還是低下頭,把臉對準了抱著自己大腿的蘇不言。
蘇不言如有所感,瑟縮了一下,小小聲解釋:“心魔里頭,不是這么設定的……”
景中秀沉默了一瞬,忽然一聲斷喝:“葉清和葉師兄!我已經(jīng)不攔著你了,還不代經(jīng)世門清理門戶,你在等什么???”
蘇不言纏上楊夕的腰,嚎啕大哭:“小姐姐,我二十歲以后真特別好看……”
“轟隆——”一聲巨響。
來自頭頂?shù)奶炖祝衩@發(fā)聵。
連續(xù)不斷的雷劫,密密鑿鑿接連劈下,不要錢一般。
昭示著這片空間之中,不止一個連天祚在渡劫。
“我送邢首座一條直插蓬萊心臟的通路,邢首座可敢來?”清越柔和的嗓音,幾乎是貼著幾人的頭頂響起。
這一次居然來自于頭上!
游陸無力地揮揮手:“行了不用說了,這個我知道了,經(jīng)世門天機星君,時占機。”
景中秀掐著蘇不言的脖子,恨不得把他勒死:
“時戰(zhàn)機渡劫的時候云九章根本都還沒放出來!你丫到底是怎么把他們聚在一個心魔里啊啊啊啊啊混蛋!”
蘇不言臉色青紫地掙扎:“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