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5 再世為人(一)
楊夕震驚的看著陸百川,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改變了他們所有人的記憶……
說起來容易,然而真正做起來,整個仙靈宮上下弟子數(shù)十萬,依附門派千百間,一個接一個改過來,這工作怕不要做上好幾年?更別說如仙靈宮這樣曾經(jīng)的修真界扛鼎門派,憑空多出來一個長老這種事情,整個修仙界又有多少雙眼睛在關(guān)注?。
陸百川若能將這些人的記憶都改了,那他還是個人嗎?整個大陸的歷史,豈不是由他說了算?整個大陸的是非,莫不都在他一念之間……
陸百川笑著搖搖頭:“要不怎么說你還年輕,頭腦簡單呢。有了力量,就想著拿著力量去直接改變什么事,殊不知這事間萬事萬物,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只要找準(zhǔn)了提綱挈領(lǐng)的那幾個要點,總可以事倍功半。”
他一邊說著,一邊感慨,拉家常一般插進題外話,“單純的倚仗力量,除非強硬到花紹棠那個段數(shù),否則還是有被逼到到絕境的時候。可這世上只有一個花紹棠,我在世間游走了這么多年,也就只見到這么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莽夫,真的能鎮(zhèn)住世間一切不服。他那個極寒劍域,我在旁邊兒蹲了一整月,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楊夕的臉色有些精彩,雖然這話兒聽起來略對,雖然花掌門的確頭腦比較直接,武力才是倚仗,但只要想想掌門那俊若謫仙的神采,總覺得這“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評價……
令人胃疼。
不過再看看眼前人丑陋的相貌,她就釋然了。
長得丑的人總是喜歡用難聽的言辭去評價比自己好看的,她在程家小姐們身邊見得多了,她懂!
陸百川似乎是并沒有“算”出楊夕這一份復(fù)雜難以描述的領(lǐng)悟,徑自一笑:
“關(guān)于仙靈宮長老陸百川,你可還記得世間的傳聞?”
楊夕仔細回憶了一番,傳聞中仙靈宮長老陸百川,天縱之資,卻不通庶務(wù),是個修煉狂人。自被門中看重之日起,除非遇到不得不出門的大事,否則就是閉門修行,從入門到今日,多有人傳言他這是要一關(guān)閉到飛升才算完。
想到此處,楊夕一愣,似乎抓到了什么緊要的關(guān)節(jié)。
陸百川笑了,又對著楊夕藕斷絲連的腦袋撲棱了一頓:
“聰明的孩子,不錯,修改所有人記憶的關(guān)鍵,就在于這個閉關(guān)。想要憑空制造出一個整日與人朝夕相處的長老,這期間涉及的細節(jié)太多了,便是我也得勞心勞力。但憑空制造一個沒什么人見過的傳說,就容易多了。”
他不甚在意的一項一項的數(shù)著,倒像真的是耐心教導(dǎo)于眼前的年輕人一樣,然而越數(shù)越是令楊夕心驚。
“首先,因為仙靈宮這種滿世界收集有資質(zhì)弟子的探子制度,所以要先給自己挑一個出身。找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探子,在他生前的某一年名冊上,填上自己的名字。
“然后,找一位眼看要倒霉了的管事長老,改動他的記憶,讓調(diào)查他的人發(fā)現(xiàn)有這么一個人才被壓抑在底層。
“接著,不能讓事件太過發(fā)酵,事先做好那個被壓抑在底層的人才,已經(jīng)因為不堪壓迫,長久閉關(guān)或者出行遠游的記錄。”
陸百川笑一笑,道:“然后過個十年八載,當(dāng)初的事件已經(jīng)慢慢被人遺忘,你卻忽然得了奇遇,攜著極高的境界歸來或者出關(guān)。仙靈宮重視人才和團結(jié),巴不得當(dāng)年的丑事連這個奇遇弟子自己都忘了才好呢。”
陸百川曲起兩指敲了敲楊夕的頭,
“這中間一層層的事情,你其實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但是人們的口口相傳,書面記錄,以及諱莫如深的心照不宣,就已經(jīng)把關(guān)于你的名字,你的細節(jié),都極其真實的播散出去了。
“當(dāng)然,此后的每一次閉關(guān),時不時找一兩個師兄弟一起,或者帶上一二小童。反正是閉關(guān)之處唯有天知地知的事情,只要對那一二的記憶稍加修飾,一個從入關(guān)到出關(guān),什么都不理只顧修煉的形象也就有了。
“而實際上呢,你基本沒怎么在仙靈宮里呆過,所謂的閉關(guān)時間,都是天地任遨游的。”
即使楊夕見識淺薄,頭腦直接,疑心又重。左思右想了許多遍也不得不承認(rèn),陸百川說的這個套路,竟然真的十分可行。
中間出岔子被懷疑的可能相當(dāng)?shù)停幢愠隽瞬豢赏旎氐牟碜樱躁懓俅堑取盀⒚摗钡男闹牵蠹s也只是洗掉當(dāng)事人的記憶,換一個門派重來就是了。
楊夕眼中的陸百川,腦門上“心機凱”三個字已經(jīng)閃閃發(fā)光,璀璨耀眼已極……
“哈,這樣混過多少門派,我還真是記不清楚了。我在這世上活的年頭太久,而人能記住的東西終究有限,所以很多不重要的,我隔上一百年就把它們清出去。”
陸百川看了看楊夕,率性的摸摸楊夕腦袋:
“你找見我的時候太及時,要過個三五十年,我沒準(zhǔn)就連你也忘了。”
楊夕有些愣,定定看著陸百川。
覺得拿別人的記憶改著玩兒,已經(jīng)十分的逆天背倫,而對待自己的記憶都是如此,這人活得簡直是滅絕人性。
這樣的人,世間到底還有什么能牽制他上心?
“還是有的,”陸百川如同能看透人心一般,笑著回答楊夕,他回頭看一眼篝火旁坐著沒過來的白衣青年,又低頭與楊夕茫然的雙眼對視一下。
卻既沒有介紹引薦的意思,也沒去念叨二人的名字,只是道:“既然是修士,自然會慕仙山,向大道。”
楊夕迷惑的看著陸百川。
陸百川一笑:“是,我輩修士常言大道,但究竟什么是道,你還遠遠沒有觸碰到半點邊角。”
楊夕不服氣的瞪眼。
陸百川像是見到了什么好玩的東西一樣,哈哈大笑起來,許久才斂了神,席地跪坐。
他跪坐之處與楊夕所處的地勢相比略高,加上楊夕本矮,他卻高壯,于是正好視線相平。鋪開廣袖,侃侃而談:
“所謂道,世間有多種。只有真正聞道之人,才能得飛升成仙之契機。莫要不信,我不敢說是這世上最懂修仙之人,然則活得久,輪回池在手,反復(fù)轉(zhuǎn)生亦可不忘前塵,三魂七魄逍遙宇內(nèi)。我當(dāng)是見過最多飛升修士的活人。”
楊夕微微皺了皺眉。
陸百川當(dāng)即道:“問得好,什么是聞道。須知想聞道,先要問道,世人修行自以為就是在向天問道,卻不知日日積攢靈力,學(xué)習(xí)法術(shù),不過是在大道的門檻上打轉(zhuǎn)而已。修行的過程,法術(shù)的竅門,不過是天道留給我等的入門路引,領(lǐng)悟與否,還要看機遇和心性。”
楊夕露出一臉懵逼的神情。
陸百川微笑道:“這世間問道者說多也多,說少也少。在整個修真者的比例中看,其實少得可憐,但在你認(rèn)識的人中就已經(jīng)有許多個。
“高勝寒問的是生死之道,邢銘問的是天地之道,還有花紹棠問的有無之道,江如令問的生滅之道,此外還有算師一脈歷代叩問的命理之道,天羽云氏自他們開國的祖宗起就問的盛衰之道……唔,花紹棠稍微有些特別,我沒料錯的話,他應(yīng)已聞道,卻不知為何沒有天譴降下,白鏡離那等英才都被劈到肉身成灰,這昆侖小蛇怎么還能活蹦亂跳的?
“聞道當(dāng)然有益!”陸百川看著楊夕的反應(yīng),忽而瀟灑的一振袖,笑道:
“你以為那極寒劍域是怎么來的?再比如我跟你說的算,你可知我除了能算人心之外,還能算得天下大勢?”
楊夕一臉的不敢置信,她與沈從容相識,可沒那么好糊弄。
沈算師說過除了他師門,就只昆侖掌門會推衍之術(shù),經(jīng)世門冒出個重生者就算了,陸百川怎么可能也會?
陸百川微妙的笑笑,語調(diào)又低又緩:
“要不怎么說叫問道呢,我活得太久了,三魂七魄常年在外,慢慢的我就察覺,其實能改變影響天下大勢的人很少,我只要摸清他們能在如何時候做如何抉擇,了解與大勢相關(guān)者的能力、強弱、敵友,我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預(yù)測天下大勢。”
楊夕晃了晃神,這還真是“算”。
可是這說起來似乎可行,這個“摸清”二字便幾乎是不可能,好吧,看起來這丑貨連自己想說什么話都能算,那算別人似乎也不難。但是算所有人?所有能影響天下大勢的人?
那得是多么大的工作量,真的是人力能行?怎么覺著比改換整個仙靈宮所有人的記憶聽起來還不靠譜呢?
陸百川笑:“我一個生人,三魂七魄常年在外,且如一個獨立之人那樣生老病死愛恨離別,你猜我的神識會是如何情景?”
楊夕愣住。
那必然是,難以想象的強大……
陸百川又是一副你猜對了的含笑贊許:“我再給你看看這個。”
陸百川說著掏出一枚銅錢,正面“大行王朝”,背面“仙承通寶”,往天空一拋。
而后手背接住,另一只手覆蓋其上:“猜一猜,正還是反?正眨一下眼,反眨兩下。”
楊夕盯著他,一下都沒眨。
陸百川等了半晌,無奈嘆息一聲:
“你這孩子實在較真兒,這么隨機的猜測,我如何能輕易算出來,而且你隨時心思轉(zhuǎn)換,這游戲要如何做?
“我當(dāng)然是不能全算準(zhǔn)的,要不是算錯了一個經(jīng)世門時戰(zhàn)機,我何至于失了仙靈長老的地位。”
楊夕看著他,眨了三下。
陸百川詭秘一笑:“我若事先算到蓬萊會輸,當(dāng)然是不會叛出仙靈的。”
楊夕張大了嘴。
陸百川仍按著手背上的銅錢,笑容里竟然有幾許洞悉:
“孤注一擲?不,我可沒有,我還好心想要帶上其他問道之人,奈何道不同不相為謀。
“成仙重要,聞道也重要。等你真的問得自己的道才會明白,三千大道殊途同歸,成仙與聞道,從來是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
楊夕整個人都木了。
雖然陸百川在悉心解釋,可是他卻越聽卻不能明白,他是想狡辯,南海一叛直接害死無數(shù)人是為了求道?
云氏是在求道?
蓬萊也是在求道?
陸百川笑容中如有深意,晃一下相互交疊的雙手:“你還猜是不猜?”
楊夕盯著那雙手,猜,當(dāng)然是要猜的。
是是非非,對對錯錯,何為善惡,這是她此時最大的迷惘和執(zhí)念。執(zhí)念的是自己的是非,迷惘的是他人的善惡。
因想不通,想進了死胡同,所以才會輕生……
輕生不是想死,也不是自殺,只是,人忽然變得沒有原來那么強烈的想活了。
楊夕對著陸百川,眨了一下眼睛。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之內(nèi),楊夕與陸百川玩了活生生一百輪猜正反的幼稚游戲。
結(jié)果是,楊夕一次也沒有猜對。
陸百川看著楊夕,緩緩道:“你可明白了么?”
楊夕已經(jīng)猜得一身冷汗,這游戲初時她還覺得陸百川會不會是作弊會不會是變法術(shù),待到后來,她終于漸漸的領(lǐng)悟陸百川這是在展示一種什么樣可怕的能力。
——只要他想要那沒有被掀開的銅錢哪面向上,那銅錢的哪面就會向上。
楊夕一雙玻璃似的眼珠僵硬的抬起,不敢置信的望著陸百川。
她此時此刻的神情,即便陸百川不會算人心,也能看出楊夕神情中傳達出的問題。
“你問的道……是什么?”
陸百川輕而淺淡的笑一笑,緩緩開口:
“我問的道,比他們問的都復(fù)雜,都更難以聞得。所以我才花了這么久的時間,付了這么大的代價。十幾萬年,數(shù)百次轉(zhuǎn)生,我也嘗試過善惡之道,所以略通人心,我也嘗試過因果之道,所以能得推演。但我無論如何都會柺回到這條路上來,我是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
他微微的抬起眼,深黑如夜河的琉璃瞳色中,升起鬼火般的星辰。每吐出一個字,都仿佛敲打著天道人心。
“到底是心想事成呢?還是天從人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