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2 歷史不會記載的那些(一)
楊夕走在請降小隊的最前頭,天羽云氏的正規(guī)軍,千兵萬馬橫列眼前。
雪亮的鎧甲,健壯的戰(zhàn)馬刺痛了她的眼。
即便是昆侖的手下敗將,也是真正的百戰(zhàn)之師,沸騰的殺氣逼面而來,甚至無需戰(zhàn)鼓與吶喊。
三百步的距離,楊夕已經(jīng)感覺到那刀劍上傳來的冰冷,出城請降本來輪不到她這樣的無名小卒,然則叛亂的暴民之中,實在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領袖了。
她雙手縛于身后,幾乎被卸了全部的武裝。
那道幻彩的羽箭在空中拉出一道迷夢的弧光,楊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看一眼劈面而來的箭矢,再看一眼遠處十幾座戰(zhàn)車上立著的,白衣銀羽的云氏族人。
那皎白典雅的戰(zhàn)袍,是她與方少謙長久以來不能忘卻的耿耿于懷。
戰(zhàn)馬的鐵蹄焦躁間踢踏起漫天塵沙,黎明的薄霧中,腳下的黃土似乎格外遼遠。
三百步,太遠了……
楊夕暮黑的雙眼,沒有任何表情。
穿過塵土與薄霧,望著戰(zhàn)車上的云氏族貴胄。
說時遲,那時快。
天空中一道閃光的白影,在羽箭射出之后的立刻,便撲將下來。
后發(fā)而先至,人們幾乎看見了那白影身后幾乎爆裂開來的,噴薄的靈氣。
“什么人?”云氏的軍隊,這才微微有了一絲騷動。
那些鋼澆鐵鑄的軍士們面龐上,終于有了絲絲的裂痕,讓人看到千人一面的冷硬面具背后,或狂熱,或疲憊,或同情,或麻木。
“當啷”一聲脆響,伴隨著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音如同撕裂霧帛,那支被射出來的彩箭停在楊夕眼前半尺距離。
箭頭血紅,淋淋漓漓的沿著箭桿滴落,箭尾被握在一只略微粗糙,骨節(jié)粗韌的手掌心里。
海怪羽毛制成的箭羽,鋒利而不倒毛,握在血肉的手掌里,與握了一把刀子無異。
然而手的主人卻好像全不在意,只手肘拉向身后,兀自用力抓著去勢未竭,掙扎不休的彩箭。
雪亮銀甲,披風飄蕩。
他臉對著那邊戰(zhàn)車上射箭的天羽云氏,嘴上調(diào)笑,聲音卻冷硬:“不都說云氏是弓箭起家,戰(zhàn)技‘天羽’乃是必修課嗎?萬箭齊發(fā)的壯觀,區(qū)區(qū)前兩年有幸也是正面見過的。這么矜貴東西,還是好好收著丟一根就不好了,你看咱們昆侖打仗都得上手腳,一根兒都用不起。來,我?guī)湍銚旎貋恚 ?br/>
說著,只見他上臂肌肉猛地隆起,用力向前一抽,那根仍然不死心的羽箭,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忽然被韁繩勒死了似的,生生拽回去了。
雪白的披風浮蕩起來,拂過楊夕蓬亂的頭發(fā),和消瘦的臉蛋。
她認出了這個聲音,一時竟失神:“小師兄……”
釋少陽回過頭來,如今高她一頭有余。
眉峰冷硬,唇角鋒利,五官還是那樣的五官,氣質(zhì)卻幾乎有些認不得了。這幾年戰(zhàn)部歷練,邢銘手下大約是沒少挨拾掇。
他把“幫你撿回來”的羽箭往袖子里一收,對著楊夕眨了一下眼睛。
這才有了幾分昔日的腦坑神采。
釋少陽低聲吐了兩個字:“作貨。”
伸手在在楊夕腦袋上撲棱一把,親自抓過楊夕被反剪的雙臂,這是要親手把人“押”過去了。
楊夕原先的面無表情,卻在看清釋少陽的一剎,產(chǎn)生了一絲裂痕。
她急急的低吼一聲:“小師兄,你別管我……”
然而釋少陽已經(jīng)下意識的,按著接收戰(zhàn)俘的原則,順著她的手臂捏到了手掌。
針對修士的死結(jié)兒,是真的。
十指反向索死,掐不得什么法訣,連小師妹擅長的天羅絞殺陣都用不得。
如果不是楊夕低喊出來,釋少陽幾乎要以為是自己多心了。
那交叉著反向索死的十指中間,似乎比通常女修士的手指,粗厚了一層,僅僅夠握住一些足夠小巧的東西。
比如芥子石……
釋少陽面無表情的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天羽云氏,那幾個激進的云王爺被剛剛的話語打了臉,兀自壓著火兒。
他一眼又掃見了邢師叔,透過層層晨霧,蒼白的面色如同一張畫出來的紙人。
釋少陽垂下眼睛,一邊推著楊夕往前走,一邊伸手去掰楊夕的手指。可那十根纖細修長的手指,竟然格外有力,連他也掰不動。
再看前面舉旗的年輕修士,還有幾個士兵打扮的送降小隊,已經(jīng)無聲的跟了上來。看見他二人手上較勁,半點聲音都沒吐出來,只是神情動作又僵硬緊張了不少。
釋少陽還有哪里不明白,這特么哪里是投降的隊列,這分明是個刺客敢死隊!
釋少陽從背后稍稍的俯下身來,他目視著前方,嘴唇貼在楊夕耳邊,從前方幾乎看不出在動,“松手,師叔和云家都知道,你從云氏私庫掏出來的法寶,不夠再炸死一人了。”
楊夕薄薄的耳廓煽動了一下,沒出聲。
“不然你當云氏如何敢現(xiàn)身,昆侖又為何會在此時出兵?”
“楊夕,你讓師叔省省心吧。十年征戰(zhàn),邢師叔一直不曾修煉境界都倒退了小三層,掌門陷在無妄海上不能妄動,高堂主前次一昏兩月現(xiàn)在還臥著床……為了保你一命,你知道昆侖要在桌面下頭對云家費多少口舌,做多少讓步么?”
“我知道。”楊夕兩腳一邊往前走著,一邊靜靜的數(shù),兩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五十步……
她忽然停下來,
“但是我做這些,不是為了讓昆侖讓步,讓邢師叔操心的。”
“什么……”釋少陽心中突的一跳。
他不知道師叔算漏了哪里,楊夕手上大量低階法寶,算是個不咬人膈應人的東西,不使用卻單是拿來炸的話,的確令人防不勝防。
云家人自己的庫藏,也是有個大概底數(shù)的,那種消耗法,一次要上千都未必夠,昆侖又暗自派刑堂去現(xiàn)場查驗過,大致能算出個消耗。
雙方默契的都知道楊夕的危險性已經(jīng)是過去時了,才能如此平和的在城外列陣。但要是……
前方軍陣里拉車的戰(zhàn)馬,仿佛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危機,忽然揚頭嘶鳴了一聲。
楊夕說:“小師兄,我就是想讓昆侖再不用對云家讓步,邢師叔也不用再為了姓云的操心,還有我的性命,”她忽然哂笑一聲,“也沒必要保全,一起見鬼去吧。”
話音未落,楊夕忽然拔地而起,就著雙手反綁的姿勢,整個人像只騰空而起的白鶴,直撲云氏最近的一輛戰(zhàn)車。
“就是……對不住了你……”最后一聲嘆息,從風中吹過來,輕得釋少陽幾乎一愣。
舉著白旗的青年修士,連同身后扮作士兵的人,同時開始后撤。
那舉旗的小子半點節(jié)操也沒有,正面旗揮了一下?lián)踝钕ο蚯暗纳硇危缓髞G下就轉(zhuǎn)身,好歹也是個體修居然跑得四肢著地。
另幾個扮士兵的,地遁的地遁,神隱的神隱,飛天的飛天,竟然活似他們剛才護送的是個什么威力十足的炸彈,丟向敵陣就跑的模樣。
這個昆侖有史以來前程最坦蕩的青年,怔住了。
晨風掀起他的碎發(fā),眼睜睜看著小師妹一躍而起,離自己越來越遠。
這不是他的錯。
誰也沒看清,楊夕是怎么飛上戰(zhàn)車的。
白允浪的門徒,向來以近戰(zhàn)著稱,劍不離手,而身法迅速,是這一脈與眾不同的特點。在他之前,強大的劍修都是以人劍合一,或御劍殺敵為終極形式的。
可是釋少陽快,是因為人所共知的奇異經(jīng)脈。
瞬行戰(zhàn)技,號稱瞬到地老天荒者,古往今來者唯此一人。
白允浪這個閉門女弟子,又是憑什么呢?
眾人仿佛就是眼前一花,楊夕便已經(jīng)迎面越過了最近的戰(zhàn)車,雙膝曲起,凌空在車上的云氏王爺肩膀上空停了一瞬。
“最后一戰(zhàn)了……王爺們好給面子,來得真齊。”楊夕幽深的瞳子里,是幾乎凝成堅冰的瘋狂。
釋少陽終于眼尖的看清了楊夕那反向交握的十指中間,到底夾了什么,不是她在一系列刺殺中慣用的芥子石。
那是一把被碾碎的靈石,或者根本不是碾碎,而是本來就是碎的。畢竟叛軍的物資窘迫,無論昆侖仙靈還是云氏皇族,都是知道的。正因為知道,才放心大膽的預判,楊夕只有降,或者死,或者寧死不降。
逼人的靈氣從楊夕的指縫間泄露出來,因為缺了品制,釋少陽看不出它們整齊的時候是幾個角,但那至少也是五品以上的靈石。
五品靈石足以驅(qū)寶船飛舟,七品可為宮殿之鎮(zhèn),九品則可為護山大陣所用。
關鍵還不是價值,而是稀有難得。
用于陣前發(fā)招,實在是奢侈之極。
并且,以人之經(jīng)脈強行承受如此暴烈強橫的靈氣,期間痛苦不說,那根本是自毀經(jīng)脈,自斷道途。
信念電轉(zhuǎn)之間,釋少陽忽的想到了,楊夕或許并非是有意如此奢侈的。
窘迫到飯都吃不上的暴民叛軍,一幫子凡人加烏合之眾,哪里去給她找靈石?
她大概就只有那么一個可能的靈石來源……
那些她不曾炸碎的法寶之中,當有一些是鑲有靈石輔助的。
邊邊角角的小小塊,扣下來法寶就是廢品。
或者,從一開始她就是有意把這種款類的法寶留下,又或許,她早已把它們扣下來備著今天了。
小師妹她是打從一開始就豁出去自毀道統(tǒng),自斷經(jīng)脈的,釋少陽只要這樣一想,就覺得心中陣痛難忍。以他昆侖好兒子的性情,無論如何不能理解,好好兒的小師妹,怎么就能任性到不要命的程度?
可即便不要命,她又能任性幾瞬呢?
一瞬……兩瞬……三瞬……
第七次瞬身停駐的時候,楊夕的身型終于在一個云家女爵爺?shù)念^頂上顯出身來。
“嘭——”一聲喑啞的爆響,楊夕渾身染血,全身經(jīng)脈具都爆裂開來。
那位女爵爺?shù)念^頂仿佛下了一場紅雨,淋淋漓漓的滿臉猩紅。
被淋的女人卻好像恍若未覺,神情麻木,入墜白日夢中。
其實楊夕的境況,比外界分析的還要差些。
她不是剩下的法寶不多了,而是手上再也沒有剩下任何一件法寶秘寶了。
除了被煉制成秘寶的自己的眼珠兒,因為某種微妙的心里始終也沒舍得用——其實單那一件也沒有什么用處,她距今最近的一次刺殺,甚至沒能炸死那個狂囂的云氏混賬,而是近身搏殺后才弄死了那個揚言要滅昆侖的王ba蛋。
云氏對自己私庫中家底的估量沒錯,但是他們畢竟不能算清連天祚先前那一場天劫,霹爛了多少法寶。
云氏的箱子質(zhì)量很好,竟然扛得住連天祚最初的那一頓天雷的,可那些箱子中有不少已經(jīng)被楊夕、陰二他們打開了。
即便再精細著用,楊夕還是很快就到了山窮水盡,無寶可用的程度。
她深深的知道,單憑己身的戰(zhàn)斗力,正面對壘云家隨便一個王爺,她都是實打?qū)嵅粔蚩吹摹KK究入道的時間太短,學會的東西也太少。
好在,她不是一個人,從來都不是……
“那是什么?”一個驚住了的云氏王爺驚呼,目光鎖定在楊夕身后縱橫相連的靈絲上,那透明的絲線在天光中隱隱的發(fā)亮。
“人偶術?”一個來湊數(shù)的云家后人一邊念叨著,一邊已經(jīng)開始倉皇后退。
“慌什么,你是傻的嗎?沒看她人還能動!”
眾所周知,人偶術號稱最雞肋同時也是最防不勝防的刺客暗殺術,當神識侵入目標的識海后,刺客自己的身體是出于行尸走肉狀態(tài)的。就算白允浪這個閉門女弟子,神識強橫威猛,也沒有自己肉身清醒著使人偶術的,哈?
這特么哪里是刺殺,這簡直是正面強攻!千軍萬馬列陣身后,被一個生年不滿百的小修士殺得丟盔棄甲、惶惶后退像什么樣子?
那又不是昆侖花紹棠!
“殺了她!”自持身份的云氏王爺們,一方面忌憚著被楊夕進過身那幾位此時看起來都有點不好,一方面又不肯信煌煌天羽、威威云氏會殺不死眼前這個小癟三。
離得近的天羽士兵,只好持著□□刀劍,列陣捅過去。
經(jīng)脈爆裂的紅雨尚未落盡,楊夕屈膝在那女爵爺?shù)募绨蛏宵c了一腳:
“不……不是你們……”
她居然在經(jīng)脈爆裂的情況下又一次開啟了瞬行!
“是連偶術,能清醒著用的,能用一片,我在炎山秘境里見過!”
天空中,一個昆侖戰(zhàn)部叫起來,他也是先前炎山秘境的被困者之一,僥幸被鄧遠之的魔氣罩所救。私心里,他是期待著楊夕大發(fā)神威,最好能干掉云家所有軍隊的。
戰(zhàn)部次席張子才一把摟過他的脖子,聲調(diào)甚重而扭曲:“她在那秘境里就這么強了?那她還玩什么炸法寶?直接沖上去跟云家軍隊正面開干不完了?這么逆天誰玩兒的過她!”
先前那戰(zhàn)部的聲音卡了一個殼:“呃……連偶術好像是,只能傳傳話,轉(zhuǎn)轉(zhuǎn)視角什么的。并不能做殺術用……”
張子才揉著一頭被他自己抓亂的短發(fā),面無表情的點點頭:“我估摸著也是,人偶術之本是用自己的神魂入侵別人的識海,不動肉身直接對磕別人的神魂,這要能一對多,不成精神分裂了嗎?”
同一時間,楊夕身后的城池里,那張鋪滿了正面城墻的巨大白旗上方。一只灰嘟嘟毛茸茸的小斥候,正在一只鳥籠里瘋狂抓毛:
“這不可能!人偶術怎么可能這么用?”
鳥籠擱在城墻垛子的上方,剛好看到前方的整個戰(zhàn)場。
它身后密密麻麻占滿了各種衣衫襤褸的修士和凡人,年邁的老修士伸出滿是老人斑的,粗糙皴裂的大手,輕輕拍了拍鳥籠:
“安靜的看吧,這是楊姑娘的最后一戰(zhàn)了……”
灰麻雀安靜下來,纖細的爪子透過鳥籠抓著那臟兮兮的白布。它忽然想起來,這樣掛下去的巨大白布,除了可以是降旗,還可以是白幡。
誠如張子才所說,人偶術要是能一對多,那得先精神分裂。
可是張子才做夢都想不到,楊夕她還真就有精神分裂的絕學,三百二十六位守墓人,三百二十六道精神刻印,外加一個盡拖神識的焦則。
楊夕那出奇強大的神識,從來就不是她自己的。
人偶術的開創(chuàng)者,大約做夢都想不到,這世間竟能有幾百個人的神魂,心甘情愿的打碎了、揉散了,化作相同的執(zhí)念,帶著各自不同的記憶,印在同一個識海里。
“犯我昆侖者,殺!”
“阻我昆侖重興者,殺!”
“擋我昆侖重開民智者,殺!”
“……,殺!”
“……,殺!”
“……,殺!”
三百多道瀕死的執(zhí)念,他們中許多人甚至從未親眼見過一次昆侖,單是那傳說中“奉天伐罪”“道澤蒼生”“天下大同”的美好,就足以讓他們沉默堅守,汲汲一生。
那沉默而堅毅的信仰,本就是瘋狂的。
帶著于世不容的天真與反叛,從楊夕身后的靈絲中,聚眾撲向靈絲所系的另一端,不顧一切的圍殺禍首。
他們連魂飛魄散都不顧了,還有什么是豁不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