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 一席之地(二)
楊夕吃過犬霄的大虧,不止一次。
堅決不肯相信這條瘋狗也有棄惡從善,心向光明的可能。那就是顆墨汁里撈出來的心肝,從頭到腳看不出半點人樣。
遂逮之,逼成黑狗,揉搓、虐待。
塞進水缸里灌了一遍又一遍。
不想,半宿之后,沒審出什么驚天陰謀,到得到了一個讓人齒冷的故事。
“行了吧,楊夕。”大黑狗水淋淋的淹在浴缸里,“嘭”的一聲變回了健美青年。因為太過靈活總顯得有些油滑的雙眼,嗆懵了似的盯著房梁,“你不就想知道我為什么吃人么?”
楊夕見他吐口,便放松了靈絲的鉗制。
犬霄兩條長腿搭在缸外頭,支楞八翹。變身而松散了一身的靈絲,搭在身上是冰冷的銀色。他指了指靈絲中間漏出來的猩紅長疤:“這個,我親爹剖的,那時候我十二。”
犬霄身上這道傷,楊夕見過,從頸側(cè)左鎖骨一直下腹右側(cè),貫穿整個軀干。
上頭偏一寸就能削掉了腦袋,中間歪一點就能捅穿了心臟,下邊再長一指頭,就能直接給這條瘋狗給騸了。
修士身上,尋常的刀劍是不那么容易留疤的,隨便一顆生肌的丹藥吃下去,疤痕就長得平平的。
除非,很邪門的法器。
楊夕第一次看見犬霄這道疤,還以為是剛傷了不久,沒來得及長好。
不想,卻是條陳年舊傷。
犬霄的敘述很破碎。
他是真的有點瘋,說到殺仍放火就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興奮,說到一些格外寒涼的內(nèi)容,語調(diào)又會有點莫名的繾綣。
“我出生之前,我爹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的仇人,從被他活埋的林子里邊兒走出來,穿過我家的院子,一直走進我娘住的偏廈里。我爹驚醒了,然后就聽見下人回報,說我出生了。
“他一直覺得,我是投胎到他家報仇來的。因為不敢確信,所以沒有直接弄死我。只是變著法兒的搓磨試探,讓我活得不像個人。
“從記事兒的時候起,我從來也沒有吃飽過。一年里頭有大半年是餓得半死關(guān)在地窖里熬刑。所以我十歲多了,還不太會說人話。
“我小時候不懂什么是爹,所以不恨他。就是怕,怕得厲害。他一句話就能讓我缺胳膊少腿,多看我一眼,我就嚇得尿褲子。我以為‘少爺’這個詞兒的意思,就是經(jīng)常挨打的人。以為每個‘少爺’長大了,就可以變成‘小廝’,或者‘管家’。
“整個莊子里,我見過的人兩個巴掌都數(shù)得過來。我以為別人都是這么長大的,人小就是應(yīng)該要挨揍的,也不知道別人能吃飽。”
“然后十二歲那年,家里辦了個什么宴會。他所有的子嗣都要參加,我也被收拾干凈抱出去,我端著盤子狗一樣供到地下吃,親朋和他的下屬都傻了,他卻終于對我露出了第一個笑臉。”
楊夕望著窗外慘白的月色,了悟的點了點頭,“你已經(jīng)殘了,他放心了。”
“可是我說過吧,他一看我,我就嚇得尿褲子。結(jié)果就是他把我笑尿了……”犬霄嘿嘿的笑起來,似乎很為自己的幽默感得意。
“后來慢慢的,我就能吃飽了。我當(dāng)時可高興吶,以為自己就要變成‘小廝’了。地窖里呆的也少了,然后就在那個時候,我娘又生了。新弟弟周歲的時候,我被允許過去看一眼。說是我未來的主子。
“我當(dāng)時就傻了啊,我就問:小孩子不是都要挨揍的嗎?他為什么不用呢?還有地窖,還有飽飯?”
“我爹沉了臉色,讓我娘把弟弟抱回去。然后把我拎到院子里,我以為是又要挨揍了,可是揍慣了我也不是很怕。他把我從鐘樓的窗臺上扔下來,又不是一回兩回了。
“可是他沒有,他拿出身上最厲害的法器,一刀就把我給剖了。腸子當(dāng)場就流出來了,可我還站著愣,我不知道這是要死人的。我就伸手拽一拽,想給塞回去。但是塞不住,肚子漏了。
“然后他好像又不愿意親手把我弄死,就讓管家給我抬到地窖里,讓我自生自滅去了。我也沒想到,我命就有那么硬,地窖里躺了一宿我愣是沒死。而且特別奇怪的是,我當(dāng)時還記得該吃飯了,要餓。
“我一直不死,我娘就來了。我沒怎么見過我娘,她是幾乎不跟我說話的。但是那次她說了特別多,她說不是她狠心,而是我如果不死,我爹會厭棄她的,沒準還會連累弟弟。她說為了她和弟弟,讓我就閉了眼吧,她會給我燒很多很多紙錢的。”
楊夕沉默的看著犬霄,這個男人臉上一滴眼淚都沒有,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你這娘,比你爹還可怕。”
犬霄笑了:“你可真說對了,然后她就拿了一把剪子,要伸到我肚子里。我一把就給攥住了,我就想知道一個問題:到底是不是小孩都要挨餓挨揍。
“她哭著跟我說,不是,是我不該出生。于是我一瞬間就懂了,現(xiàn)在想想我都覺得自己真聰明。我一瞬間就知道了,挨打挨餓的不是小孩子,只是我而已。
“然后我就把剪子搶過來,從她心口戳進去了。然后順著她進來的口子跑了。一直跑到大街上,那是我第一次出莊子。
“我后來過了很久才知道,我娘在我爹面前,一直是個沒有心機的柔弱婦人。她把所有人都支走了,才下的地窖。倒是便宜了我了。”
楊夕垂著眼睛,覺得這世上要是有身世最慘排行,犬霄這個瘋貨定然是要名列前茅了。要是這么長大的,他如今這個程度,還真不能算太瘋。
“那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本來已經(jīng)要死了,我肚子漏著,跑不遠。躺在路邊上,就嘀咕著餓。
“然后就有條老黑狗走過來,給了我一個肉包,說拿這包子,換我的身子。我把身子借它用用,它讓我以后都能吃飽。我就干了。”
楊夕忽然有了點明悟:“那狗也不是好東西,他要奪你的舍。”
“是,我這身子,其實修行的資質(zhì)很不錯。你看我爹把我剖成那樣,我都不死。可我當(dāng)時不是已經(jīng)被我爹養(yǎng)殘了嘛,看見什么都覺得想吃。所以那老狗奪舍的時候,也被我給吃了,神魂吃到神魂里,不頂飽。但我就這么著,入了妖道,活下來了。
“我在很多年里,都是維持著狗樣子,跟野狗一起過的。我不敢靠近人,我怕我爹給我抓回去挨餓。我是在野狗堆里,慢慢的明白,原來正常的爹娘,是要養(yǎng)崽子的。也終于知道了,我爹他是十里八鄉(xiāng)最有權(quán)勢和威望的人,叫做州牧。而我呢,原來是個州牧的公子。”
楊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所以,你并沒把自己當(dāng)人?”
犬霄漂亮的眼睛盯在楊夕臉上,溫柔的對她一笑:“不,我知道自己是個人。也很多年前就不跟狗一塊兒過了。”目光落下去,慢慢的浸到水里,他又露出了那種瘋兮兮的神情:
“我只是不知道,人和狗,和牛馬雞犬,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呢?為什么不能用來果腹呢?”
楊夕果然的被這句話問住,就算她有一千個答案,那也絕不是犬霄能理解的。
從床上抓下一張大被單,抬手扔到身上,把他腦袋給罩住。
“擦干了上床睡覺,別以為凍傷寒了明天就可以不用訓(xùn)練。”
犬霄從水缸里鉆出來,抓著床單默默擦。
半晌,忽然抬頭:“我從老家跑出來的時候就想,等我肚子長好了,我一定要回去,把什么爹娘弟弟,都給他吃了!”
楊夕抱著胸,盤腿坐在桌子上,覺得這種瘋玩意兒想拜正了,得把嚴師兄那種死板人累出個好歹來。
“你想找他們報復(fù),這很公平。但這不是你隨便吃人的理由。當(dāng)然,偷吃個別爹爹弟弟什么的,也不是不能商量。但你要敢動不相干的人,戰(zhàn)部肯定第一個收拾你。”
犬霄擦干了全身,被單子一裹,終于恢復(fù)了點正常人樣。
“嗤,我知道,我修煉了這么多年,可還是打不過我爹。被他又剖了一次,扔下死獄去了。昆侖戰(zhàn)部肯定是要打南疆十六州的,我要看著他死。”
楊夕點了頭,表示這個理由雖然很扯,但自己可以接受。
犬霄往床上一歪,忽然斜過眼睛看著楊夕。
“其實你心還挺軟的。”
“放屁!”楊夕掀了眼皮看他,“我告訴你犬霄,我相信你的故事,但我信不著你能管住自己的嘴。”
犬霄邪邪的一笑:“那怎辦,我想改邪歸正,都不行?”
楊夕從桌上跳下來,惡狠狠的:“走著瞧吧,反正我會盯著你的!”
犬霄還是笑,閉上眼睛,慢慢的又說了一句:
“這么離奇的事情,你怎么就信了呢?我以前也跟人說過,他們都不信,后來我就不說了。”
楊夕原地怔了一下,半晌才答:“并不是每一個父母,天生都是愛著孩子的,我懂。”
目光不自主的穿過窗欞,穿過操場,一直望向幻術(shù)遮掩下美輪美奐的無色峰。昆侖如今的權(quán)利中心,信仰之源。
那里,有花紹棠坐鎮(zhèn)。
“可是,有的人不懂。”楊夕慢慢的,慢慢的,嘆了口氣。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犬霄忽然從床上坐起來。
“你媽的,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你又不讓我睡!你還睡我旁邊!”
楊夕特別不樂意的踹了他一腳,
“你窮的就一張床,我還沒嫌你腳臭呢!”
犬霄煩躁的化身為狗,自己睡床下去了。
“認識你這小娘們兒我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楊夕也覺得自己挺倒霉:“你至于么你?我衣服又沒脫!”
犬霄把狗頭鉆出來,也怒氣沖沖的:“媽的,你胸太大,晃得老子睡不著!”
于是,這天晚上咱們狗子是缸里睡的,全程濕身,睡前還挨了一頓胖揍。
第二天早上,狗子果然得了風(fēng)寒。
負責(zé)新丁訓(xùn)練的馬烈馬次席,一顆丹藥灌下去,就給犬霄揪出去訓(xùn)練了。
丹藥費用,當(dāng)然從犬霄自己身上扣,并且那丹藥吃完了鼻涕是止住了,鼻血就再也沒有止住……
楊夕提著自己的“夜行”,也跟在后面,想要參訓(xùn)。
然后她終于深深的體會到了,嚴師兄說的“戰(zhàn)部的氛圍,對每個女修都是麻煩”。
楊夕被歧視得相當(dāng)酸爽。
馬烈?guī)в?xùn)的不只是新丁,還包括一些剛剛結(jié)束休假,或剛剛結(jié)束養(yǎng)傷的戰(zhàn)部們的適應(yīng)性訓(xùn)練。一隊人拉出來七百多,一共只有三個雌性生物。
一只專做斥候的貓妖,之前受了傷現(xiàn)在來恢復(fù)的,名字就叫“董阿喵”。生得十分妖嬈,說話卻有點糙,總往人類的下三路招呼。總的來說,是一位美麗的女漢子。
一個使方天畫戟的人修小姑娘,新從別的部門調(diào)過來,據(jù)說骨殿殿主甘從春的弟子,來此是為了上戰(zhàn)場給師父報仇。能成為戰(zhàn)部唯一的女性人類修士,主要還是爹娘都是昆侖內(nèi)門的管事,在殘劍那里有面子。不過這爹娘也夠心大,不怕閨女直接死戰(zhàn)場上。小姑娘名叫“沐新雨”,不知原來是個什么性格,現(xiàn)在倒是很沉默。
第三個,就是一身飛短流長,身為五代守墓人,又剛剛立了大功的觀摩人士楊夕了。
“你們以前也是這么訓(xùn)?”楊夕站在隊尾巴上,看著前面一眾男修在排練戰(zhàn)陣。自己三個女修被安排在絕對安全的替補位置上,并且一直待命,始終沒補上去。
董阿喵巴拉著自己的貓耳朵,“馬烈,德行!凡人出身的男人就這臭毛病,嚴諾一訓(xùn)人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楊夕點點頭。
如此重度歧視的環(huán)境下,少數(shù)派自然是相當(dāng)抱團的。楊夕已經(jīng)被董阿喵普及了知識,戰(zhàn)部常設(shè)八位次席,其中四位是專門帶隊出征的。一位輔佐首座總理事物,一位負責(zé)督訓(xùn),一位負責(zé)刺殺、斥候等特殊工種的管理。
最后,還有一位醫(yī)修。
云想游陣亡后,督訓(xùn)的嚴諾一順位前提,成為了邢首座的跟班。斥候、醫(yī)修那兩位不能動。便有一位帶隊出征的次席,馬烈被提到了督訓(xùn)的位置上。昆侖規(guī)矩,所有部門負責(zé)督訓(xùn)授課的都是重要職位,不是老資歷不能擔(dān)任。
這么一來,就有一個出征的次席位置被空了下來,據(jù)說是在等釋少陽。
楊夕聽完,瞇了瞇眼睛。
“這次席,也不是隨便定的吧?還是邢首座喜歡誰,誰就能上?”小虎牙一呲,董阿喵莫名就覺得這新來的妹妹可能有點蔫兒壞。
連沉浸在喪師之痛中的沐新雨,都掃了楊夕一眼,低聲道:“首先是能打。戰(zhàn)部次席到五席,基本就是昆侖金丹期最強的一百人。”
昆侖內(nèi)外門,八成修士都是金丹。心魔幻境的酸爽,大家都在慢慢爬。過了金丹,也會有跟著戰(zhàn)部出征的時候,但基本就不允許浪費生命在這么基礎(chǔ)的職務(wù)上了。基本都是“堂主”“殿主”“峰主”。
楊夕“哦”了一聲,“能打啊……”
董阿喵呸了一口在地上:“只是能打,只能保證在戰(zhàn)部有席位,不是閑散。但真要想帶人管事兒,就得混到三席以上,得能服眾。”
看起來她竟然對此相當(dāng)不滿,甚至咬了咬牙。
楊夕摸摸下巴,“阿喵姐姐是有席位的?”
董阿喵氣呼呼的:“我是四席,每次往上選,那幫臭男人都不肯跟我,自然帶不了人了。”
戰(zhàn)陣排演,三位雌性生物就這么醬油著結(jié)束了。接下來是日常戰(zhàn)技,“空步”和“瞬行”的訓(xùn)練。楊夕老實的跟在后面“瞬”過來,“瞬”過去,因為沒做過這種嚴格的說開就開,說停就停的訓(xùn)練,跟得比較勉強。
董阿喵還送給了楊夕一副神奇的“胸甲”,據(jù)說是九薇湖殿主,在戰(zhàn)部的時候發(fā)明的的裝備。楊夕穿上之后跳了跳,唔,果然不是那么的“甩”了。她對董阿喵表示了感謝。
接下來,則是一種楊夕從沒見過的,五到十人的“合擊術(shù)”的訓(xùn)練。
馬烈這回就做得十分難看了,根本沒給三位姑娘分配齊全的隊伍。就讓他們?nèi)耍瑴惡蠝惡习伞?br/>
楊夕覺得時機正好,禮貌的走上前去,“馬師兄,這個,我們真湊合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