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眾妃
翌日,天還沒亮,僅東方微微露出一點(diǎn)白光,西配殿已然燈火通明。
這是喬嗣柔第一次給皇后請安,眾人都十分重視。
青桃早早打聽好宮里妃嬪的時興打扮,按她吩咐,特意將靈蛇髻梳得低一些,戴三四個青白的絨花,插一支金鑲碧玉的長釵,并不用步搖和金鈿,雙耳也空空,唯手腕上戴了一對和田玉鐲。又選了件天青色宮裙,僅衣襟袖口有些許碎花,配鑲了六顆珍珠的腰帶。
不算華貴,也不失身份。
待一切裝點(diǎn)好,令青桃去蕭修容那里說一聲,喬嗣柔不慌不忙地吃了兩塊白米糕,喝了半杯茶,才帶著素紈、青桃等向中宮走去。
天仍未亮,路上少有行人。
腳下的青石板堅硬又冰涼,兩邊的高墻向前延伸,黑漆漆的看不到盡頭。不知是哪宮的貓、哪里的鳥雀已然醒來,窸窸窣窣,寂靜中有詭異的聲響。
似乎有什么鬼魅來臨。
福來和福滿一前一后打著燈籠,素紈和青桃一左一右扶著她的胳膊,五人在黑暗中快步走著,大約走了一刻鐘,終于到了鸞儀宮的門口。
鸞儀宮的燈火也亮著,從大門向里看去,寬闊的院子里空無一人,宏偉的大殿里人影綽綽。門口的小太監(jiān)將她引到正殿外,準(zhǔn)備著人進(jìn)去通報,正巧昨日見過的如意領(lǐng)著人經(jīng)過,見到了喬嗣柔,她們齊齊行了一禮,如意笑道:“良人來得好早,皇后娘娘才起身,正在梳妝呢。”
喬嗣柔笑著頷首:“是我來得早了,不敢擾了娘娘,我在此地等著便是。”
如意笑答:“婢子先去通報一聲,良人稍等。”說完便帶著人進(jìn)去了。
目送她們進(jìn)去后,喬嗣柔繼續(xù)沉默地站在殿門口。她身姿端正,眼睫微垂,嘴角牽著柔和平靜的笑,哪怕如意進(jìn)殿后久久沒有出來,也沒有絲毫的不耐。
清晨的森森寒意從腳下向全身蔓延,令人忍不住戰(zhàn)栗,好在她料到會有這一遭,提前知會了素紈與青桃,三人都穿得厚實(shí)。跟著來的福來、福滿也早有準(zhǔn)備,依然好好地站著。
約摸過了一柱香,如意才從殿中出來,引她去暖閣,請她坐下稍等。
喬嗣柔留青桃等人在暖閣外候著,只帶著素紈進(jìn)門。
暖閣是皇后平時接見請安妃嬪的地方,喬嗣柔進(jìn)門,看著正中間的高座左右有兩溜椅子,她度其身份,在左邊最末的椅子上坐了。有宮女上茶給她,她端起來捧在手心,感覺暖和了許多,捧到嘴邊沾沾唇便放下了。
又過了半柱香,皇后才在眾宮女嬤嬤的簇?fù)硐碌搅恕K┲椊鸬陌兹梗股辖鹁€繡的鳳凰熠熠生輝,戴著鑲紅寶石的鳳冠,化著濃妝,妝容幾乎蓋住了她的真實(shí)容貌,雍容華貴,極具威嚴(yán)。
待皇后坐定,喬嗣柔深深下拜:“妾良人喬氏,見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歲。”
王皇后神色很淡,不喜不怒,叫了聲“起”,又賜座。
喬嗣柔小心地挨著椅子邊坐下,垂著眼睫,等皇后賜教。
許是見慣了后宮的各色佳麗,對喬嗣柔的美貌不以為然,許是久居高位,并不把這樣身份低微的新人放在眼里,王皇后只是掃了她幾眼,便不再感興趣,微闔著眼轉(zhuǎn)著手中的念珠,不冷不熱地問:“可曾讀過書?”
“略識得幾個字罷了。”
又問:“你生長在荊州何處?為何不在京?”
喬嗣柔稍稍抬了眼,把握著分寸,用不高不低的聲音答道:“妾生長在荊州的零陵郡。家父早年便郡守在荊州,憐妾身年幼,便一起帶了去。長大后本應(yīng)回長安侍奉祖母,家父卻擔(dān)心妾身體孱弱,經(jīng)不住奔波,又怕扛不住長安的冬日嚴(yán)寒,故而一直在零陵郡養(yǎng)病。今年父親回京述職,見我年紀(jì)漸大,身體有所好轉(zhuǎn),才將我捎帶著一起回了京。”
這些事情,皇后不可能不知道,聽她這樣說著,只是象征性地抬了兩下眼皮:“你既入了宮,日后當(dāng)安分守己,好好侍奉陛下。”
喬嗣柔福身稱是。
過了片刻,宮妃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
第一個到的是住在皇后宮里的衛(wèi)良人。
這位曾經(jīng)寵冠后宮、懷過皇嗣的良人看起來比喬嗣柔還怯懦,怯懦之余還有些呆滯,像是看破紅塵,對俗事皆不關(guān)心。只規(guī)矩地給皇后請了安,便呆坐在嗣柔的對面不出聲了。
皇后早習(xí)慣了她這樣子,也不看她,只轉(zhuǎn)著念珠閉目養(yǎng)神。
喬嗣柔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位據(jù)說生的很像樂皇后的衛(wèi)良人,想從她臉上回憶起樂皇后的樣子,暗自看了許多眼,卻什么都想不起來,只好收回目光。
第二個到的是同在東六宮的顧淑媛。
早聽說這位淑媛極得人心,今日見了,果然是個溫婉和煦、八面玲瓏的人。向皇后請過安后,顧淑媛便含笑看向末位的喬嗣柔:“皇后娘娘,這位就是新入宮的喬妹妹?”
皇后待這位顧淑媛比較親近,當(dāng)即道:“是了。”又對著喬嗣柔說,“喬良人,這位是顧淑媛,你來認(rèn)一認(rèn)罷。”
喬嗣柔忙起身,面對顧淑媛,遲疑地站著。
按宮規(guī),皇后面前,不可拜其他嬪妃。
她正猶豫著該如何是好,顧淑媛推辭道:“皇后娘娘在這里,哪有對我行禮的道理,若真如此,我今后都良心難安,不必了。”
喬嗣柔見皇后沒有再說話,便笑著對顧淑媛頷首,就著這個姿勢稍稍停留,才又坐了。顧淑媛看著她道:“都說長安城的美人要么生在王家,要么進(jìn)了王家,果真所言不虛,太后娘娘委實(shí)會挑人。看喬良人這般氣質(zhì)容貌,當(dāng)真只有宮中和王家可去了。”
皇后知道喬嗣柔險些成了自己的堂弟媳,雖頗愛聽這樣的話,卻還是道:“太后是看喬良人面善有福,才想著擇她入宮,好為陛下綿延子嗣。”
顧淑媛笑道:“妾身也覺得喬良人是個有福的。”
說話間又有人陸續(xù)到了,洛昭華與林婕妤,蕭修容與蕭美人,沈修儀與蔣美人,都是同住一處的,兩兩結(jié)伴而來。
喬嗣柔這才見到靜云軒的主位蕭修容。
蕭修容的容貌并不出眾,與皇后相似,都是端莊有余、美貌不足的,但她有一種寧靜的氣質(zhì),很淡然,很從容,仿佛與世無爭。與貌美卻沖動的蕭美人形成鮮明對比。
喬嗣柔又隱蔽地看了看其他人。
在這幾個人中,最令人眼前一亮的是洛昭華。
洛昭華名偲琦,是尚書令的幼女,生得嬌小玲瓏、靈動可愛,笑起來眼睛彎彎,仿佛稚氣未脫的幼女,開口清脆如黃鸝:“這就是喬良人?好生漂亮!昨日我還與淑妃姐姐說,不知新來的妹妹長什么樣子,她攔著不許我去打擾,好在今日便見著了!”
這位洛昭華與王淑妃自幼相識,感情甚篤,在宮里兩相聯(lián)手,一致對外,榮辱與共。
喬嗣柔對著她靦腆地笑了笑。
她也對喬嗣柔甜甜一笑,嗔道:“喬良人也真是,早說方便,我昨日就去看你了,何至于等到現(xiàn)在?”
顧淑媛解圍道:“昨日喬良人才入宮,殿里恐怕忙亂得很,昭華妹妹去了,怕也不能好好招待,若怠慢了昭華,反而不美。”
“淑媛姐姐說得是,喬良人才入宮,我哪能去添亂呢?”洛昭華話鋒一轉(zhuǎn),依舊掛著無害的笑,言語卻率直凌厲,“只是不知昨日蕭美人在喬良人那里得了怎樣的招待,竟在別人的殿里發(fā)起脾氣來?還險些燙傷了喬良人。要我說,蕭美人當(dāng)好好反省,去給人添亂添堵卻不自知,反而端著架子嫌?xùn)|嫌西,也就是在自家姐姐手下才有恃無恐,這若是在我的瑞安宮,我絕不會姑息縱容。”
洛昭華與蕭美人有些舊怨,一抓住機(jī)會便出言諷刺,完全不在乎皇后還坐在上首。
蕭美人氣得臉色發(fā)白,卻因蕭修容早有交代,不敢出聲反駁。
蕭修容淡淡道:“她不過是孩童心性,見喬良人在殿里坐著,便忍不住過去搭話,本與喬良人聊得投機(jī),卻被我打斷,縱然有些小性子,也不是對著喬良人的。”
這話顯然無人相信,洛昭華更是毫無顧忌地嗤笑一聲,滿滿的嘲諷之意:“蕭美人若是孩童心性,新來的喬良人豈不是襁褓嬰兒?”
喬嗣柔尷尬一笑。
蕭修容不再接話,只若有若無地看了幾眼喬嗣柔。
她們一來一回,雖張口閉口“喬良人”,卻沒真的問喬嗣柔什么話,也沒給她插嘴的機(jī)會。好在她也不想蹚這渾水,只頷首低眉,沉默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其余嬪妃也是置身之外。就連高座上的皇后,也似乎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只神情冷淡地喝著茶。
最后,洛昭華的好姐妹,皇后的親堂妹,如今最得皇寵的王淑妃也到了。
單聽她桀驁嬌縱、寵冠六宮,喬嗣柔還以為她是個牡丹般國色天香、嫵媚風(fēng)流,卻言辭犀利、不可一世的人。
不想竟是朵冷傲沉默的雪蓮。
雪蓮一般的王淑妃身著冰藍(lán)色的大袖宮裝,白底繡紫蘭的長裙逶迤在地,梳著飛天髻,髻上飾有極逼真的玉蘭絹花和琉璃金珠步搖。衣著素雅,首飾也不多,卻貴氣十足,衣襟上的一針一線都極其精細(xì),髻上琉璃透亮無比。
王淑妃的長相氣質(zhì)非常出眾——膚色極白,脖頸纖長,身量高而骨架窄,杏眼瓊鼻,眉目清冷,仿佛九天神女,美艷不可方物。
她一進(jìn)門,身邊幾個面容姣好的妃嬪頓時黯然失色。
難怪王淑妃入宮以來盛寵不衰,若喬嗣柔是男子,她也會喜歡王淑妃這樣的女子。
王淑妃進(jìn)門,照例給皇后請安,待皇后點(diǎn)頭后,便不客氣地坐在了左側(cè)的第一把椅子上。殿中妃嬪大多正襟危坐,她卻很隨意,半邊身子都歪在右側(cè)的靠枕上,神色倦怠慵懶,愜意非常。
同樣是姐妹,蕭修容處處維護(hù)著蕭美人,皇后卻看也不看王淑妃。
現(xiàn)下除了抱病的謝貴嬪,妃嬪們都到齊了。
有淑妃在此,眾人都不怎么言語,王皇后也沒什么興致,只淡淡地說了幾句場面話,令宮妃們厲行節(jié)儉,約束宮人,又說:“還有半月便是寒食節(jié),膳房已擬好了菜單,各宮若有飲食忌諱,可趁這幾日使人去膳房說,令膳房早做打算。”
當(dāng)即拿來菜單令眾妃傳閱。
喬嗣柔也掃了幾眼,寒食節(jié)不許動火,菜單上大多是涼菜、瓜果、糕點(diǎn)。
傳閱完畢,皇后便令眾人散了,由宮女扶著離開了暖閣。
眾人行禮送皇后出去后,也按位次陸續(xù)離開,這次的請安便結(jié)束了。
喬嗣柔是最后一個出中宮的。
宮門口蕭修容帶著蕭美人站在一側(cè),見她過來,蕭修容淺笑道:“良人,一起走罷。”
喬嗣柔自然不能推辭,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蕭修容和蕭美人先行,她落后半步跟了上去。
修容按例可乘步輦,蕭修容卻特意與她一同走回去。喬嗣柔以為蕭修容定有些話要說,沒想到這一路上,蕭修容只是給她介紹著路過的宮殿,說著在宮中行走的要注意的事項(xiàng),言語溫柔,帶著善意。
到了靜云軒,蕭修容停在院中,嘴邊含著笑喚她:“喬良人。”
喬嗣柔也停下,輕聲回:“是。”
“結(jié)怨不如結(jié)緣,日后同在一軒,希望我們能做好姐妹。”
“妾身求之不得。”
“若有何住不慣的,千萬要與我說,我這妹妹若有不對的地方,也千萬要立刻告訴我,我定不會縱容包庇。”蕭修容一頓,語氣雖溫柔親和,聽起來卻含著威脅之意,“事情發(fā)生了,在靜云軒里就平了,總好過鬧到滿宮皆知,讓外人看笑話。咱們靜云軒里,要上下一心,良人以為呢?”
喬嗣柔點(diǎn)點(diǎn)頭,“這是自然。”
蕭修容輕笑一聲,便帶著蕭美人進(jìn)了正殿。
這就是李嬤嬤所說的“良善”、“性子再好不過”,喬嗣柔目送她們離去,嘴角牽起一絲苦笑。
今日在鸞儀宮見了其他嬪妃,她方覺得,這靜云軒大概是宮里最差的住處。
她有些疑惑,既是王三夫人舉薦她入宮,照理說,她入宮后應(yīng)當(dāng)與王皇后或王淑妃成一派,或?yàn)樗齻兩禄首樱蛑齻円槐壑Α?br/>
皇后怎會將她安排在蕭氏姐妹的靜云軒里?
除非,蕭氏姐妹,是她的第一道考驗(yàn)。
喬嗣柔緩緩垂下眼睛,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