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第百一四章 家國安在(中)
沒有一場戰(zhàn)爭, 會因為一個個普通生命的逝去而休止。韓夢征死后,戰(zhàn)爭依舊持續(xù), 仿佛印證他的話一般,越軍以摧枯拉朽的速度不斷敗退。眼看形勢不妙, 霍信帶著殘部向東南退卻,隨著城外駐守越軍的敗退,建康城終于暴露在魏軍的眼前。
歷經(jīng)兩年艱辛,南越國破在即,不論是各級將領(lǐng)還是普通士兵,都已將建康城視為囊中之物。然而雖有確切消息得知城中軍隊所剩無幾,直到規(guī)定的最后歸降期限, 城中還是毫無動靜, 顯然趙謄還是沒有放棄抵抗。南越朝廷的不識時務(wù),令魏軍上下惱怒不已,將領(lǐng)們紛紛在集議時要求與越軍決戰(zhàn)到底,誓要占領(lǐng)建康, 活捉趙謄, 令他親口承認南越戰(zhàn)敗才肯罷休。
江原似乎很滿意這樣的態(tài)勢,起身道:“既然趙謄不識時務(wù),明日便開始猛攻建康!本太子等著看他如何匍匐在魏國腳下!”我掃了江原一眼,心道什么匍匐腳下,故作狂妄,也不怕惹人反感。沒想到江原的話立刻得到將領(lǐng)們響應(yīng),更有甚者已經(jīng)自告奮勇要做先鋒, 要求第一個闖進皇宮揪出趙謄,說是群情激憤也不為過。我無奈地掃視周圍,知道想要說服他們繼續(xù)談判已經(jīng)不可能,索性未發(fā)一言。
攻城戰(zhàn)就在第二日清晨展開,魏軍前赴后繼地帶著無數(shù)攻城工具攻向城頭,密密麻麻的士兵幾乎可以覆蓋掉城墻本來的顏色,場面震駭人心。駐守城頭的越軍開始不斷拋下滾木巨石,拼命挑落攀上城頭的魏軍,然而即使被擊落的士兵尸體不斷在城下堆積,卻早已不能阻擋魏軍攻城的步伐。僅僅過了不到一月,建康防守已經(jīng)崩潰,即便兵力不斷減少的情況下,城內(nèi)兵糧仍然無以為繼,據(jù)說連建康普通百姓家中都被搜刮殆盡。而建康之外,越軍殘部也是節(jié)節(jié)敗退,肅清南越朝廷勢力指日可待。
為了保證隨時掌握建康形勢,江原與我輪流坐鎮(zhèn)中軍,可是大多數(shù)時候都與我一同督戰(zhàn)。我睜著酸脹的眼睛趴在一堆軍報中間,不斷對戰(zhàn)場發(fā)出指令,抽空看一眼旁邊正在睡覺的江原。只是用手支著腦袋,微微在墻邊上一靠,不消片刻他就能神采如常,實在令人又恨又妒。
我抬起手中的筆,悄悄走過去,正要往他臉上涂滿墨汁。還未落筆,江原就未卜先知地伸個懶腰避開了,閉眼將我拉進懷里親。我把他拍醒,冷冷道:“你是哪來的妖怪,整天不用睡覺?”
江原聽了笑得歡快:“越王殿下,嫉妒了?讓我抱著睡,保證你也睡得香甜踏實。”他嘴唇輕碰我的眼皮,恢復(fù)正經(jīng)道,“讓憑潮給你煎服安神藥睡一覺罷。”
我瞥他,冷哼:“吃不起!”
江原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仿佛忘了此事就是他背后主使,想想笑道:“反正已經(jīng)欠了這么多,也不在乎多一點。”
我怒:“滾你的!再不叫憑潮給我免債,我把你金印化了拿去賣錢!”
江原裝得一臉驚慌:“千萬不要,那點金子對你的債務(wù)來說杯水車薪,還不如去南越皇宮里拿幾件,那里什么最值錢,你一定知道的。”
我來回磨了幾遍牙,撲上去掐他脖子:“你聽好了,以后我絕不吃憑潮的藥,吃了也不給錢!誰再敢跟我要錢,騙我打借條,我就掐死他!”
江原本來歪在椅中,冷不丁被我一撲,咕咚倒栽到地上。我愣了愣,隨即大笑,江原滿臉慍色地爬起來:“凌悅!”用力扭住我手臂按在桌上,恨恨地道,“看我怎么教訓(xùn)你!”說著就要動手扯開我衣服。
我搶先一步,勾開他的衣領(lǐng),笑著把手探進去道:“我倒要——”
一名斥候急步闖入:“稟告兩位殿下!建康城北門破了!”
我們同時一愣,回過頭:“這么快!”
斥候匆匆低頭,雙手依然保持著行禮姿勢:“回殿下,幽州王在水軍支援下,親帶鮮卑親衛(wèi)強攻南門,分散了越軍兵力,虞世寧將軍乘機攻破北門!”
江原把衣襟一合,沉聲向門外道:“備馬出營!”
我和江原帶了幾名貼身護衛(wèi),策馬飛奔上建康城南的山丘,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城門的戰(zhàn)況。只見魏軍潮水一樣突破越軍防線,不斷沖進建康城中,耳中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席卷而來,驚天動地。無數(shù)的旗幟刀被士兵們握在手中,好像能向上刺破蒼穹。我激動看著眼前景象,一時恍如也被席卷入奔涌的人流中。一個轉(zhuǎn)身,險些站立不穩(wěn),居然跌進江原懷里,這才發(fā)覺雙腳竟已有些僵硬。我用力抓住江原的雙臂,望著他嘴唇輕顫良久,才用微微發(fā)抖的聲音道:“結(jié)束了……”
江原扶住我,雙目深沉如海,只輕聲回:“你累了。”
城破后,越軍多數(shù)歸降,少數(shù)退入宮城之中,虞世寧奉命約束進城的魏軍,很快穩(wěn)住城中局面,開始圍攻皇宮。我著急進城,江原卻先喊了憑潮來診脈。憑潮自洛陽歸來后沉默了很多,但是威風不減,把過脈后只說了一句“我記得曾叫殿下不要太勞心勞力”,便讓我打破了不再喝他藥的豪言。
我被強制留在石頭城中休息一日,夜半醒來,渾身輕松地重新找江原商議進城事宜。臨到主帥房前,突覺氣氛有些異常,守衛(wèi)在附近的燕騎軍似乎比平時要多,而且也沒有像往常般隨時有武將進進出出。我?guī)е唤z疑惑推門,江原倒沒什么反常,還是照舊坐在桌邊,只是手邊的油燈撥暗了許多。察覺我進門,他微微一動,抬起頭來:“醒了?來得正好。”
我正待問出了什么事,卻見江原身側(cè)的屏風后轉(zhuǎn)出一人,此人手持符節(jié),顯然是國君密使。待他走到燈影下,我大吃一驚,這密使竟是江德身邊的貼身內(nèi)侍張余兒。張余兒面色肅然,將尖細的聲音壓得很低,看看我二人道:“小人奉皇上密令前來傳諭,請?zhí)印⒃酵踅又剂T。”
江原未發(fā)一言,站起來與我并肩行禮,然后跪地接旨。張余兒宣道:“皇上口諭,命太子暫將南越戰(zhàn)事交由越王負責,太子即刻返回洛陽,不得有片刻延誤!”
我聞言,震驚地向江原看了一眼。江原卻沒有什么表情,目不斜視地從容地下拜:“臣領(lǐng)旨。”起身后對張余兒道,“我還有幾句話要交代越王,可否請密使門外稍待。”
張余兒會意:“殿下請便。”轉(zhuǎn)身出了房門。
江原慢慢將深邃的目光投到我臉上,目光交織,彼此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君王如此秘密急切地傳召儲君,也只能是為一件事。只聽江原問我:“你一個人進建康,可以么?”
我笑:“有什么不可以?”
他點頭,神色里終于顯出些許迫切:“我必須馬上趕回去,遲了恐怕朝中生變。”
我與他心照不宣:“嗯,越快越好,此事不能讓任何人提早知道,尤其是韓王。”
江原用力將我抱住,很快放開,低低道:“等我。”我抬起頭,只是用眼神與他道了聲珍重。
比起江原為即將到來的事情焦慮,我在想的是另一件事。由我來攻破建康宮門,指揮占領(lǐng)建康,本就是我期待的最好結(jié)果,畢竟那座龐大宮殿傾頹時的沉重理應(yīng)由我一人背負。
江原走得隱秘匆忙,我為掩人耳目,在建康情勢稍穩(wěn)后迅速率精兵進入城中,把原越凌王府邸當做主帥行轅,并以保存機密為名,嚴禁普通將領(lǐng)出入。然后命虞世寧負責統(tǒng)籌建康全城,嚴厲約束軍隊不得侵擾百姓,派裴潛和燕七頂替他率軍包圍皇宮,力爭迅速生擒趙謄。同時,又派軍隊追堵霍信等殘余越軍,防止他們與其他地區(qū)的越軍集結(jié)后增援建康。
宮城的守衛(wèi)在魏軍的猛攻下不堪一擊。攻破皇宮那日,我將于景庭留在帥帳,親自率箕豹軍陳兵正門。皇宮前的雙闕高大依舊,我身披黑色的鎧甲,按轡停留在宮門之前。身后箕豹軍手中的斫刀閃爍著銳利的鋒芒,威武嚴整、斗志昂揚,像極了我加封越凌王那一日的南越士兵。
輕輕仰起頭,看著昔日曾無數(shù)次進出的宮門,眼前一下子重疊起無數(shù)場景,當年的鼓樂喧囂似乎就在耳邊遙遙回響。當年,我率領(lǐng)軍隊從這道門下奔赴戰(zhàn)場,只為保護眼前的壯麗;如今,我?guī)е婈爜淼介T前,為的卻是親手將它毀滅。
勒馬回頭,再一次嚴厲叮囑入宮后不得濫殺濫搶,接著微微抬起手臂,兩千箕豹軍無聲地從大敞的宮門沖入宮中。
深秋的黎明照亮了每一座宮殿的檐角,雖然沒有秋風蕭瑟,卻依然透出肅殺的味道。到處是淋漓的鮮血和冰冷的尸體,被血浸染的宮殿內(nèi)外一片狼藉,早已攻入宮中的魏軍還在與依然堅守宮殿的越軍交戰(zhàn),多處宮門前的空地成為最后的戰(zhàn)場。我踏著或鮮艷或暗沉的血跡邁進一道道宮門,不斷有瑟縮的宮女太監(jiān)以及趙謄嬪妃們被從藏身的地方發(fā)現(xiàn),立刻便被魏軍拘禁起來。
趙謄的寢殿昭陽殿與皇后所在的延春殿防守最為嚴密,僅剩的禁軍精銳幾乎全在兩座宮殿周圍防守,魏軍至今沒能攻破并進入其中搜尋。我猜測趙謄很可能在那里,帶領(lǐng)箕豹軍直奔帝后寢殿。比起尋找趙謄,我更希望能看到劉敏安然無恙。即將到達之時,卻有一名奉命監(jiān)視軍隊行動的斥候飛騎來報:“殿下,幽州王攻破南門,帶兵從華林園沖入后宮區(qū),與南越太后及身邊護衛(wèi)兵戈相向。幽州王不聽勸阻,不但對越軍大開殺戒,還手刃數(shù)名宮人,意欲斬盡殺絕!”
我一驚,厲聲道:“你速去向燕七傳話,命他帶人將宇文念請出去!沒有我的命令,不得再放任何將領(lǐng)進宮!”說罷,留一千箕豹軍先行前往帝后寢殿,自己帶人趕往太后宮。
趙謄篡位后,銀貴妃儼然已是后宮之首,住所極盡富麗鋪張,侍者數(shù)量更是后妃之冠,且都身懷武藝。此刻太后居住的曦祥殿前,皇宮禁軍與她身邊的百名侍者手執(zhí)兵器與宇文念的軍隊對抗。宇文念揮舞兵器左右砍殺,如入無人之境,他身邊都是自己的鮮卑親衛(wèi),沖殺起來異常兇悍。我迅速指揮箕豹軍向前圍攏,策馬沖到宇文念身側(cè),揮架住他的長刀,喝道:“沒有主帥命令,幽州王為何擅自闖入?”
宇文念圓睜的雙眼掩藏在濃密的須發(fā)中,好像一頭正在發(fā)威的獅子:“老夫奉君命行事,越王不必阻攔!”口中說著,粗健的雙臂猛握住刀柄,向我手中長力壓下來。
我感到一股如山般沉重的內(nèi)力正在壓來,幾乎要招架不住,柄一偏,從側(cè)方滑開,冷冷道:“幽州王可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上已將帥權(quán)交予太子,不能隨便支配軍中行動!”
宇文念大笑,立刻翻轉(zhuǎn)手腕,將大刀劈砍而下,一名越軍的手臂應(yīng)聲而落:“老夫便是受了君命,越王又能如何?你架得住老夫手中的刀么!太子若不同意,你叫他來親自向老夫下令!”
我沉聲道:“宇文念,我看在阿干面上敬你幾分,你不要拿君命作抗令借口!若非破城緊要關(guān)頭,本帥定將你當場處以軍棍!”
宇文念卻似不服,冷笑道:“除了自己親信軍隊,越王不放任何人進宮誅滅暴君,居心叵測!你搶功在先,企圖獨霸功勞,還憑什么向別人問罪?皇上和太子面前,老夫也不怕與你對質(zhì)!”
我大怒:“你敢信口雌黃,誣蔑本王!”將長在地上一撐,足尖脫開馬鐙,飛身而上,對著宇文念腰間就是一刺。宇文念以力量見長,見我突然發(fā)難,只來得及回身格擋,“鏘”然一聲巨響,兩件重兵在半空相交。
這一次我用了十成內(nèi)力,手臂被震得發(fā)麻,身體順勢彈回,落在燕騮背上。回頭見宇文念卻也倒退幾步才穩(wěn)住坐騎,他臉上露出驚訝表情,半晌才沉沉道:“老夫一時大意,越王若要阻止,不妨再來比過!”
我哼一聲,見燕七正帶人馬趕來,立刻下令:“燕七,攔住宇文念的人,他再敢無故濫殺,不用手下留情!”燕七帶來的有數(shù)千人,很快與箕豹軍一起將宇文念及其親兵團團包圍,宇文念對我咬牙詛咒,畢竟不敢與自己人死戰(zhàn),漸漸被逼遠。
混戰(zhàn)終于停止,大多數(shù)禁軍和宮人都被生擒,銀貴妃身邊只剩了數(shù)十名護衛(wèi)。她本人身穿箭袍,手握一柄長劍,盡管逐漸被越軍圍住,依舊毫無懼色地站在宮殿高高的臺階上,看上去竟頗有幾分英姿。我騎著燕騮緩步走到階下,突然有些理解為何江原會說父皇娶她是為了我的母親。
銀貴妃看見我走近,眼中射出無比怨毒的怒火:“趙彥你這畜生!悔不該當初沒抓住機會將你除去!你給我聽著,今日就算殺不了你,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平靜道:“銀貴妃,多說無益,皇宮已經(jīng)攻破,無謂抵抗只能徒增傷亡。魏國君主早有承諾,趙氏皇族歸降后可以永享富貴。趙彥也在此聲明,雖然我一向記仇,但是復(fù)仇有度,你已經(jīng)失去權(quán)位,也算罪有應(yīng)得,過去蓄意陷害的事可以就此一筆勾銷。”
銀貴妃發(fā)出一陣冷笑:“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稀罕魏國的施舍?我寧愿追隨先皇而去,也不做魏國之奴!”
我道:“娘娘此話錯了,魏國將以上賓相待,絕不至令你為奴。倒是父皇怕會恨你害他性命,不愿你與他作伴。”
銀貴妃發(fā)絲凌亂,胸膛起伏,狠狠切齒道:“若非有你在,怎會被逼走上這條路!先皇即位之前,我本是太子正妃,就因為你,先皇才讓一個毫無資格的女人成為皇后,連我親生孩兒坐上太子之位都要遭到無數(shù)阻撓非議!如今我們好不容易得到應(yīng)得的一切,你又要來橫加破壞!趙彥,你這顆越國災(zāi)星,遲早會遭天譴!”
她話音刺耳尖銳,雙目隱隱泛出血紅,最后一句話喊得更是聲嘶力竭,我身邊箕豹軍都不禁聞之變色,好像已經(jīng)眼看著她化作厲鬼。有不少人舉起手中弓箭,生怕她突然暴起,沖將下來取人性命。我不為所動,依舊平淡地望著她:“趙謄在何處,一國之君自己逃命也罷了,難道事到臨頭連自己母親都不顧了么?”
銀貴妃重重哼了一聲,仇恨地道:“我心甘情愿保護皇上,他在哪里,你休想從我口中套出一個字!”她抬起手中的劍,一字一頓,“可憐皇上即位以來為應(yīng)付魏國發(fā)難日夜操勞,為母親的不能替他分憂,生有何用趣!”她話音未落,已經(jīng)從階上飛撲而下,劍尖直指我的咽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