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第百一一章 逝者不回(上)
宋然平靜地承認:“殿下說的沒錯。你和江原都是心思敏捷之人, 我只有不耍心機立刻動手,才有機會成功, 否則很快會被發(fā)現(xiàn)船動了手腳。”他望著起火的大船,臉上分不清是快感還是解脫, “那艘船中灌了油,江原不久就會尸骨無存。為保證他赴約,有一點至少如他所愿,江夏軍隊的確將注意放到了這邊,并不知道你們意在九江,魏軍應能順利實現(xiàn)合圍。不過這對南越只是一時之痛,斬殺魏國太子, 豈不是完全可以抵消丟掉九江和長沙的損失?”
“妄想!”我憤怒地大吼一聲, 抓起船中木槳,拼命劃向已成火球的戰(zhàn)船。被火光映亮的江面上,程雍的兩艘船只正在試圖靠近,而在遠處營地待命的戰(zhàn)船也迅速揚帆前來接應。我們有備而來, 即使沒料到宋然的毒計, 難道便會輕易就死?
宋然用力抱住我,企圖奪下我手中的船槳。他的話音響在我耳邊,冰涼得陰森:“殿下!你救不了他,也根本不用救!他死后,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一切如常,并非想象中那般非他不可。我們一起回到建康,我有把握助你登上皇位, 替你平定天下!”
我猛地停止掙扎:“原來這就是你長久以來的目的?自從知道我還活著,你其實從未死心,就算我告訴你不愿再回南越,依舊一廂情愿地要幫我奪得皇位。因為這是你認為補償我的最好方式,還是你覺得這樣做就可以抹掉曾經(jīng)的背叛,挽回失去的友情?”
宋然手臂收得很緊,許久才道:“過去我不多說,是因為還沒有能力實現(xiàn)。殿下難道忘了我們曾經(jīng)的宏圖壯志?北上爭雄,令南越一統(tǒng)天下……”
我心中難過,語氣卻很冷淡:“宋大哥,我不怪你當初射我一箭,也理解你總想回到過去。可是,你不覺得太貪心么?”我緩緩回首,冷笑,“曾經(jīng)的那些理想,早就碎了!你現(xiàn)在是我什么人,憑什么替我決定一切?我不要皇位,更不需要你所謂的輔佐!我永遠不會按照你的愿望回到南越,卻要以魏人的名義征服這片土地!圍困襄陽,水淹長沙,我在走什么路,你看不到么?”
宋然神色一滯,不覺將我松開。我不再與他多說,站上船頭預備跳入水中,宋然又飛快上前來拉住我。我回身一劍將他逼開,不料他并不閃避,只是道:“游過去你也會死!”
我在急速搖晃的小船中站穩(wěn),寒聲道:“只要能救他,我死又如何!可是宋然,他若死了,你只管等著我來割你的頭顱!”
宋然渾身一震,似乎被什么深深刺中了內心,原本幽沉的眸子里多出一絲混亂茫然。要驗證我的話一般,他舉起手中重劍向我擊來。我知道他用了全力,當下凝力于劍身刺他面門,趁他躲閃,又連刺數(shù)劍。宋然退了一步,卻接著又上前,重劍并未指向我要害,只是始終纏住我不放。
江夏方向的船只已經(jīng)聞訊趕來,我眼角的余光看到船頭聳立的矛戈和森森密布的箭頭,心中焦慮,手下便愈發(fā)兇狠。激戰(zhàn)良久,船身搖晃更甚,我雙腳猛地在船舷上一點,一個蛟龍翻身便向宋然猛擊而下。宋然身體微微一斜,終于橫劍自守,流采劍劈砍在他劍刃上,震得我半身發(fā)麻。
宋然目露震驚之色,隨著沖力向后退去,只聽得鏘然刺響,他的重劍斷為兩截。而我在半空早已收勢不住,流采劍直刺進宋然胸口,隨著巨大的水花濺起,兩人一同跌入江中。水流迅速將我和宋然沖散,我知道那一劍不至致命,顧不上回頭看他傷勢,急急向上游游去。
大船已經(jīng)被煙火籠罩,幾乎看不見船身,我全身關節(jié)因為過度緊張而發(fā)硬,到附近時已覺筋疲力盡。不少魏軍還乘著小船分散在水中搜尋什么,一艘載有箕豹軍的向我靠近,他們看清是我,都激動萬分,急忙將我救到船上:“太好了,殿下平安無事!”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揪住一名箕豹軍,覺得自己聲音都變調了:“我沒事!太子呢?”
他見我如此聲色俱厲,遲疑下才道:“正在搜尋。”
“這么久都沒有一點消息?”
“起火時,船上越軍特別兇猛,不少兄弟被他們纏住,無法跳水逃生,死在火中。有人說看到太子殿下落水,也有人說沒有,程將軍正傳信給尚在下游的船只,叫他們注意搜尋……”
“江水流急,這怎么搜得到!”我指著下游趕上來的接應戰(zhàn)船,“這些船,都沒有一艘到起火船只上去尋人?”
箕豹軍回道:“殿下……煙火實在是大,船中的油很多漏進江里,附近江面都起了火……”
我眉頭緊皺:“別說了!快載我去找程雍!”箕豹軍得令,立刻揮槳劃向程雍所在的戰(zhàn)船。就在此時,順流而下的江夏水軍也趕到附近,他們船只眾多,很快便向魏軍船只發(fā)起進攻。火箭頻發(fā),致使不少魏軍戰(zhàn)船局部著火,魏軍逆流而上,也立刻放火箭反擊。江面立時如同白晝,我看清越軍主艦上高舉著“宋”字大旗,知道是宋師承親自率軍前來,果然宋然為了截殺江原,將魏軍主攻九江的情報都截住了。
“殿下!火箭密集,此時靠近戰(zhàn)船危險!”
我牢牢盯住越軍動向:“快些,危險也得上!”
火箭不住落入江中,箕豹軍們都揮起手中長將箭打落,好容易才靠近程雍主艦。江浪不斷撞擊著船壁,小船若再靠近就會被卷到大船上撞得粉碎,我跳入江中,奮力游到大船一側,攀住船上垂下的纜繩,終于登上甲板。只見程雍正在緊急下令船隊散開,鼓聲響起的同時,越軍戰(zhàn)船順流直下,船載的拍竿擊碎了附近魏軍戰(zhàn)船的甲板。
我大驚,不及喘息,奔到戰(zhàn)鼓邊搶下鼓錘,令戰(zhàn)船緊追不舍,阻攔越軍駛向下游,同時又命槳手向起火船只靠攏。箕豹軍一馬當先,迅速用鉤拒鉤住部分戰(zhàn)船的船尾,與越軍展開近身搏斗。
然而宋師承畢竟經(jīng)驗豐富,指揮身邊數(shù)艘船都靈活躲開魏軍攔阻,又仗著船身體積大,將擋在前方的魏軍戰(zhàn)船拍中數(shù)艘。他們圍繞在起火船只周圍,瞄準了附近江面。霎時間,漫天羽箭如蝗而下,還在駕小船搜尋江原的魏軍大都中箭落水,江面上鮮紅一片,不知道是火光還是血水。
我手中鼓錘落地,咬牙將身體靠在船舷的女墻上。宋然所指的游過來會死,想來便是此刻。利箭如雨,只要在那片水域中,哪里還有多少生還的余地?
在高處t望的士兵報道:“將軍!九江方向燃起烽火,大軍已成合圍之勢!”
程雍聽了,疾步走過來,語氣中也滿是不安:“殿下……現(xiàn)在要怎么做?”
我厲聲道:“程雍,你繼續(xù)指揮!務必在此處拖延時間,阻止宋師承前去支援!”
“那太子殿下……”
“他當然沒事!太子回來之前,你只管聽我號令。”
程雍聲音微微顫抖:“是!”
不久,負責t望的士兵又稟報:“九江方向燃起兩處烽火,我軍正在攻城!”
江中宋師承的水軍似乎也得到九江的消息,開始試圖擺脫魏軍,向下游增援。程雍不住指揮魏軍圍堵,戰(zhàn)線也不覺移向下游。
我翻身面向江水,喃喃道:“江原,你再不出現(xiàn),我將你碎尸萬段!”
故意等了一等,沒有回應,只聽見t望士兵在上方再次傳信:“江夏方向有烽火燃起,韓王殿下率軍登岸攻城!”
不少魏軍戰(zhàn)船在宋師承的猛攻下折損沉沒,江面上又有不少落水士兵,其余船上的人急忙向水中拋下繩索營救。可是無論如何,大局已定,宋師承要么放棄九江,要么放棄江夏,南越企圖反擊魏軍,并將之逼退的計劃已經(jīng)瓦解。
我無力地靠坐在船板上,眼角微微酸痛,趁人不注意,抬起手臂揉了一下。就聽見有人問:“堂堂越王殿下,躲在這里哭?”我迅速抬頭,只見江原扒著女墻艱難翻到船內,接著氣喘吁吁地躺在地上歇氣。
他外衣上被燒出不少破洞,渾身上下濕淋淋一片,衣料中的水順著甲板橫流,不過除了形容狼狽之外,似乎沒受什么傷。我呆了一下,立刻將他從地上揪起來抱住,江原渾身冒著寒氣,也將我擁住,笑道:“你又以為我死了么?”
我緊緊地摟他不放:“沒有,我在想你又耍什么陰謀,現(xiàn)在才爬上來。”
“嘿嘿,陰謀?”江原打了個冷戰(zhàn),將我推開一點端詳,“我以為自己很狼狽,原來你也一樣啊!宋大哥沒有好好待你?”
我冷冷道:“再也沒有宋大哥了,我用流采刺中了他。”
江原語氣吃驚,可是神色淡定:“你把他殺了?”
“也許死不了。”
“嗯,留著好。”他仿佛漫不經(jīng)心,又打個冷戰(zhàn),“凍死了,去艙里找件衣服換,你不冷么?”說著拉我起身,忽然有些焦慮之色,“不好,你就這樣一直穿著濕衣服?”
我抬眼:“太子殿下,我們在與人交戰(zhàn),不是出來游玩。”
江原轉轉眼睛:“仗打完了。”
“沒有。”我指向江中。
江原瞇起眼:“看來宋師承打算保江夏!”他高聲下令道,“程雍,傳令收兵,讓宋師承回去!”程雍等人猛然見到江原,先是大驚,后是大喜,立刻依令而行。
宋師承見魏軍收兵,也不戀戰(zhàn),下令水軍返回江夏保城。江原命人追上去高聲問:“宋然死了沒有?”
宋子睦在船頭怒道:“我大哥傷勢不勞貴軍操心!”
江原握緊我的手,衣衫狼狽,風度翩翩地朝對面微笑:“既然沒死,那替我問候宋將軍,就說江原感謝他成全。”說完匆匆將我向艙內推。
我沉默地隨他走進船艙,忽道:“不對,你是真的早有陰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