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第百〇四章 義不容情(下)
江原懷疑地看那細作一眼:“是石岱親手交給你的?”
細作道:“屬下在石岱軍中供職, 接到殿下密令后一直暗中注意,發(fā)現(xiàn)他曾多次試圖與越王殿下取得聯(lián)系, 只是苦無門路。確認無疑后,屬下自告奮勇?lián)?dāng)重任, 他便將密信交予了我。”
江原便要過密信,自己先拆開看。看完之后揮手命細作退下,表情更加狐疑:“會不會是誘敵之計?”
我也拿過來看,發(fā)現(xiàn)竟是一幅標(biāo)示了樊城與襄陽各處兵力布置的簡圖,后面綴了幾個小字,詢問我何時攻城,以便他在城內(nèi)呼應(yīng)。如此急躁且直奔主題, 倒也符合石岱的作風(fēng)。皺眉道:“你說得對, 這封信很有可能會誘使我們上當(dāng),但我想這上面透露的信息都是真的。”
“何以見得?”
我思索道:“這種一見就讓人生疑的信件,理應(yīng)不是期望人質(zhì)疑的。何況無論從筆跡還是語氣,都沒有作假的痕跡, 依石岱的性格, 也絕不會對我兩面三刀。倒是石岱本人秉性粗放,行事未必周密,有被借機利用的可能。”
江原一臉欠揍的表情,仰面道:“照你之言,這人更適合直接帶兵沖出城來,或者臨陣倒戈,哪里適合玩弄密謀?聰明人都不肯降你, 好容易有一個死心塌地,怕是惹來的麻煩比好處還多。”
我踩他一腳:“但是你不能否認,這封信十分誘人,即使是陷阱,也值得為之冒險。”
江原湊過來拍拍我的臉,笑道:“好啊,都聽你的,別辜負了這位石岱將軍一片赤誠之心。反正我們至少半年都得耗在這里了,就當(dāng)做陷阱闖一闖何妨,興許能有不錯的斬獲——假如不是陷阱就更好了。”
我點點頭,又低聲道:“不怕你取笑,我心里十分感激石岱,有多少人肯不問對錯地相信一個人?上次諸多顧慮,沒有準(zhǔn)許他跟隨,這次只要他領(lǐng)兵出城,無論如何都要接納他。”
江原伸手欲攬我,口中肉麻道:“我對你就是如此,你還不滿足?”
“你?沒看出來。”我不屑地把他拍到一邊,展開地圖正色道,“漢水上游區(qū)域已基本被我軍控制,去年運到南陽的幾十艘戰(zhàn)船可以供我們使用。如果斥候探得的消息能與石岱的來信吻合,就可以布置第一次試探性進攻。到時我會給石岱回信,與他約好舉兵時間與會合地點,不期望一舉成功,但求能對襄樊兩城守軍造成壓力。”
說完我詢問江原意見,不想剛一抬頭就對上江原的笑臉,冷不防嚇了一跳,身體不覺微微后傾:“干嘛突然離這么近!”
江原乘機前移,舔著嘴唇壞笑:“越王殿下,我已為你徹底折服。”說完將我撲倒在地。
我愣了一瞬,實在不能立刻從方才的思路中抽離,直到他抱著我開始亂親,反應(yīng)過來:“混賬!小爺在……嗯……”
江原壓住我亂踢的腿,眼睛都要笑出花來:“凌悅,凡事不要太心急,我們有的是時間。等到揚州的水軍游進長江,江州的戰(zhàn)船也能遙遙呼應(yīng),好戲才正開始。”
我吃力地推開他爭辯:“我、我什么時候急了,我的意思是……”
江原陰險地笑道:“不急,你為什么喘成這樣?”
“你!”
幾日后,斥候們探路歸來,江原身穿戰(zhàn)袍,換了一副嚴厲面孔,肅然與我同坐在帳中傾聽時謙、陸穎等人的建議。我不由惱忿地想,他怎么可以在人前人后表現(xiàn)如此迥然?
曾經(jīng)在初入伍時指點過裴潛的護軍將軍徐衛(wèi)也在座,他率一萬攻城兵護送太子府幕僚提前來到,已經(jīng)組裝好大量攻城工具。裴潛見到他似乎很是高興,一直在請教攻城方面的問題。燕七則忙著與燕一等人敘舊,順帶爭論攻打樊城的路線。只有薛延年和一路跟隨江原的韋之行相對沉默。
江原與時謙一陣低語后,又轉(zhuǎn)頭湊近我,正欲說話,突然不滿地掃一眼裴潛等人:“對提出的方略,幾位將軍有何不同看法,可以明說。”
幾人立刻尷尬地住嘴,徐衛(wèi)忙道:“末將正與裴將軍討論,如果同時進攻襄陽和樊城,兵力局促是一方面,還要顧慮現(xiàn)有船只無法將軍隊和攻城器械迅速運抵對岸,以及襄陽水軍若派船只攔截,如何取勝的問題。”
江原胸有成竹:“徐將軍不需為此擔(dān)憂,我與越王自有準(zhǔn)備。”命時謙道,“你去布置,五日之內(nèi),命斥候摸清城外越軍動向。”
我則叮囑陸穎:“莫衍制作的精良兵器已經(jīng)從洛陽運抵,三日內(nèi)務(wù)必按規(guī)定數(shù)量裝備全軍。”又轉(zhuǎn)向負責(zé)糧草后需的李宗道,“清點糧草儲備,一定要確保糧道暢通。”兩人也都領(lǐng)命退出。
江原重新與我耳語一陣,對在座主要武將道:“徐衛(wèi)留下,余人監(jiān)督各自軍隊,做好隨時應(yīng)戰(zhàn)的準(zhǔn)備。”
我也站起來,悠閑地走出營帳,留下江原單獨向徐衛(wèi)交代任務(wù)。不多時,徐衛(wèi)離開,韋之行則又被叫進帳中單獨受命。我追上裴潛和燕七,拍拍二人的肩膀,低聲道:“去你們的營帳。”
在帳中,裴潛疑惑道:“頭一次見如此神秘。不知道具體策略是什么?到底是要攻襄陽還是攻樊城?目的是一舉攻下,還是試探?”
燕七肅然對他道:“不要問了,殿下這樣單獨下令,作戰(zhàn)布局與目的自然只有殿下知道,這是為了防止被敵人看穿。所謂使其然,而不知所以然,我們?nèi)舨涣⒖搪犃钚惺拢皇且晃断嘣儯趺礊閹は率勘砺剩俊?br/>
裴潛不服氣道:“我自己猜一下還不行么?”
我笑著敲他頭頂:“燕七說得對,你還待打磨。過來仔細聽著,攻城當(dāng)日,裴潛率兩萬騎兵從樊城正面進攻,主要抵擋樊城周圍駐扎的越軍,使他們無法增援城內(nèi);燕七率一萬騎兵、兩萬步兵,在u水岸邊埋伏,防止樊城內(nèi)外越軍偷襲我營地。”
二人都鄭重點頭,異口同聲問:“何時出發(fā)?”
“時間不定,隨時待命。”
裴潛又想追問,剛張嘴就被燕七扯住,我笑著道:“還不去各自負責(zé)的營中傳達命令?”
兩人面露難色,似乎在為如何向下屬傳令發(fā)愁,過了一會,燕七正氣凜然地出門,裴潛也硬著頭皮跟出去,臨走前對我表達不平:“故弄玄虛!”
晚些時候,江原跑來找我:“我早傳令完畢,你怎么還不回去?”
我坐在矮幾邊,轉(zhuǎn)轉(zhuǎn)眼睛:“我在琢磨什么時候出兵最為合適。”
江原拉起我:“越王殿下,不如我們出營踏勘一次,你就知道如何決定了。”
我詫異:“這么晚了,出營?”
江原輕聲道:“噓……”拉住我跑出營帳。
到了軍營轅門外,只見燕飛和齊貴各牽著兩匹馬等在那里。我看到烏弦和燕騮,吃驚道:“這是?”
江原將我推到燕騮身邊,先半推半搡地讓我上了馬,自己跨上烏弦,燕飛和齊貴也隨之跨上坐騎。江原在燕騮身上一拍:“走了!”自己先奔出去。
我有些遲疑地跟在后面:“你別告訴我要夜探敵城!”
江原回頭笑道:“越王殿下如此體察入微,今生夫復(fù)何求?”
居然是真的!眼看江原跑遠,我不得不縱馬追趕,口中喝道:“給我站住!身為統(tǒng)帥……”
江原絲毫不理睬,直到奔出幾十里,他才放慢速度,面對我憤怒的目光解釋道:“沒有關(guān)系,樊城襄陽都在河水對面,而且周圍有我軍斥候查探,萬一真有越軍出沒,我們定能及時避開。再走不到半個時辰就能看到襄樊兩城,不親眼看看總不踏實。”
我冷冷道:“太子殿下,這次可不可以輪到我說?”
“什么?”
“你想死自己去死,不要拉我墊背。”
江原反而笑出聲來:“我偏要拉你墊背!”朝追來燕飛齊貴道,“你們也跟緊了!”
我狠狠瞪了燕飛和齊貴一眼,只得再次跟上,不久便遠遠看到樊城與襄陽城墻上的燈火。江原駐足問:“有什么感覺?”
我抬頭凝望,經(jīng)過經(jīng)常性地聽到江原對南越軍隊冷嘲熱諷,以及他數(shù)日在提到襄陽時胡攪蠻纏,此時見到熟悉的城池,居然沒有觸動太多往事。我淡淡回道:“襄陽城由我一手布防,幾乎滴水不漏,現(xiàn)在要取,恐怕很難。”
江原贊同道:“我們應(yīng)早做好長期準(zhǔn)備,樊城的城墻要薄弱的多,只要占據(jù)樊城,不怕與襄陽對峙。但是襄陽雖然嚴密,卻也有隙可乘。”
我攏攏燕騮的鬃毛:“對襄陽城只有嚴密封鎖,切斷各地馳援可能,再有便是策反城內(nèi)駐軍而已。”
江原笑道:“這兩點已經(jīng)有望實現(xiàn),不過還可以從外圍想辦法,襄陽雖然兼顧,荊州全郡卻并非鐵板。”
我抬頭:“要繞過襄陽,先攻江陵或者其它城池?那是不可能的,襄陽不下,集中兵力攻取下游任何一座城,都只能是徒費兵力。因為襄陽便是此處元氣,此城不拔,越軍便有還手反制之力。”
“不,我是想到襄陽統(tǒng)帥往往也負責(zé)統(tǒng)領(lǐng)整個荊州,勢力不可小覷。你當(dāng)年就是因此受到猜忌,那為何不能繼續(xù)離間建康與襄陽的關(guān)系?”
我下馬走到河邊:“你可以試試,不過羅厲是趙謄心腹,這樣做有難度。”
江原跟著我:“再密切的關(guān)系,也禁不住三人成虎的流言。”
我白他一眼:“如果將來有人對你傳我的壞話呢?”
江原握住我的手,笑道:“你怎么能跟別人比?”我嗤一聲,只聽江原又道,“來了,居然時辰剛好。”
我望向河面,只見一段圓木正趁著黑夜無聲漂來,疑惑間那圓木忽然停住,一個人從木下露頭,慢慢扶著那段圓木走上岸來。那人見了江原,立刻下跪道:“殿下久等了。”
江原笑道:“我剛到。”又指我,“這是越王殿下。”
那人聞言也向我行禮,我本來覺得懷疑,再看這人身形不覺吃驚:“楊少昔!”
楊少昔抬起頭來,歉意道:“殿下見諒,屬下……本就是魏人。”
我看著他:“好得很,你做尚遠捷的掌庫至少三年,我竟沒有注意你。”
楊少昔恭然道:“屬下只是一名掌庫,如何能被殿下注意?”
江原笑著打斷我二人:“不是越王殿下眼光有差,只因他過去未以密諜身份行動,最近才開始收集城中消息。我約他在這里見面,是因為除我之外,他誰都不能見。話不多說,城中情況如何?”
楊少昔道:“回殿下,羅厲已經(jīng)得到魏軍在新野駐扎的消息,正在積極備戰(zhàn)。城外拱衛(wèi)襄陽的軍隊也在調(diào)集,城外大約有八萬余人,城中四萬余人。殿下派我注意的將軍石岱并無異常,也未引起特殊猜疑。因為羅厲一直便對越凌王舊部不算信任,所以將大部分兵力都派到城外,自己帶來的兩萬親信兵力主要負責(zé)他自己和襄陽城的安全。”
江原把一根細小的葦管交給他:“好,你回去罷。將這個悄悄交給石岱,你自己不要暴露。”
“是!”楊少昔接過葦管,藏進發(fā)中,又向我和江原分別行禮,重新沒入河中。
十幾天以后,魏軍準(zhǔn)備成熟,卻遲遲沒有行動。魏軍求戰(zhàn)心切,已經(jīng)發(fā)生過幾起領(lǐng)兵將領(lǐng)沖入主帥軍帳請戰(zhàn)的事。而據(jù)斥候回報,越軍那邊經(jīng)歷過多日緊張戒備,仍不見魏軍,已經(jīng)有所松懈。
這日入夜,我和江原將進攻密令傳遞給所有武將,大軍乘夜渡河向襄樊進發(fā),約定子時一過同時進攻。布置完畢,江原坐鎮(zhèn)中軍,我則率箕豹軍也悄然出營。
我是為了去接應(yīng)石岱,江原送出的密信中只讓他扮作援軍,在關(guān)鍵時刻要求樊城守兵打開城門,以利魏軍進攻。然后他便可直接渡水,投奔魏軍營地。這既是試探,也是為了避免石岱被越軍圍困。
因為江原事前的叮囑兼威脅,我沒有靠近戰(zhàn)場,只是帶兵潛伏于對岸密林中勉強看得到城池的地方,待石岱領(lǐng)軍渡江上岸。
黑夜遮擋了視線,卻將聲音傳得很遠,我聽著雙方進攻的鼓號聲,勉強從星星點點的火光里分辨戰(zhàn)斗形勢。樊城外駐軍似乎并不很多,不到一個時辰便見到城墻上有火光上下移動,似乎是魏軍士兵正在攻城。而城下漢水與u水上,也開始有戰(zhàn)船對峙。
箕豹軍們見狀都蠢蠢欲動,顯然也很想沖去廝殺一陣,只是在嚴令下不得不耐心等待。攻城一直進行到四更天,我還是沒見到城中燃起煙火信號,不由微微不安。難道石岱未能出城?
我命一名箕豹軍悄悄靠近查探。他回來稟報道:“殿下,交戰(zhàn)十分激烈,襄陽援軍都被攔截在外,未能與城中呼應(yīng)。我軍還在集中兵力攻城,只是未見有倒戈魏軍出現(xiàn)。”
等到五更天,天色朦朧欲亮,我按捺不住,還是帶著箕豹軍向樊城靠近。剛到u水河灘附近,便有箕豹軍驚呼道:“殿下!”
我隨之看去,不覺全身一顫。便見樊城城樓上正有人支起木架,石岱與幾十人五花大綁,正被架下越軍用繩索絞起。一個青年將領(lǐng)正站在城頭指揮,雖然看不清面目,卻覺他鎮(zhèn)定自若。樊城內(nèi)守軍只有一萬余人,面對數(shù)倍于己的魏軍,絲毫沒有慌亂畏懼。
我緊咬住嘴唇:“再去打探,弄清出了什么事!”接著回身對余下眾人道,“回營!”
回去的路上,那名箕豹軍匆匆趕上我:“屬下多方打探,得知今夜四更天后,石岱率軍沖破我軍防線,到樊城城外叫門,城內(nèi)有人將他迎進城去,之后他便被押上城樓。那名守城將領(lǐng)大聲宣告他叛國投敵的罪行,并且當(dāng)場斬殺!”
我眼中酸澀,微微閉了閉,問道:“那名將領(lǐng)是誰?他是不是悄悄接管了樊城,卻一直未曾露面?”
“殿下明斷!之前的樊城守將李奢已經(jīng)戰(zhàn)死,那名將領(lǐng)十分年輕,名叫馮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