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手足無情
我又急又恨,再看大殿中所有目光落在我身上,都帶著懷疑與震驚。忙道:“父皇受傷兒臣恨不能以身相待,怎會謀害父皇!彥兒愿當(dāng)場對質(zhì),請父皇明察!”
銀貴妃狠狠道:“皇上疼你愛你,你卻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舉動!二殿下做了越凌王難道還不滿足么?”說著走到父皇跟前抹淚。
我切齒道:“銀貴妃,你不要賊喊捉賊!蓮子羹是你要父皇喝下,這太監(jiān)是你喚來,趙彥常年在外,怎比得你在宮中游刃有余!”
銀貴妃冷笑道:“你反咬我么?皇上是我夫君,我盼著皇上千秋萬壽還來不及呢!誰不知二殿下在荊襄擁兵自重……”
“行了!”父皇沉聲喝止銀貴妃,“你也消停些。”他臉上怒氣勃發(fā),按住胸口站起,卻又跌坐回去。
我大驚道:“父皇切勿動怒!”說著沖上前去。剛邁了幾步,父皇朝我一揮手,我只覺雙臂一緊,竟是被侍衛(wèi)按住了。我使勁掙扎,又聽見銀貴妃喝道:“別讓他掙脫了謀害皇上!”眼看父皇臉色青紫,漸漸昏迷,我大叫“父皇!父皇!”心中驀然間一片混亂。
茫然抬頭,只聽見有人厲聲呼喝,不少人正跑出大殿,同時又有無數(shù)人沖進殿來,許多人喊著:“御醫(yī)何在?怎么不見御醫(yī)!”
身上的壓力減輕了,我卻忘了掙脫。直到有人拖住我向殿外走,我驟然清醒,見母后始終不發(fā)一言,心里悲痛不已。我高喊道:“母后!你不為彥兒說句話么!”母后摟住父皇,向我投來怨懟的一瞥。我手足僵硬,只知道任人擺布。向大殿里看了最后一眼,只有劉敏跪在銀貴妃面前苦苦哀求。我眼角一澀,幾乎流出淚來。
行至云龍門,一連幾支利箭破空而入,拽住我的禁軍侍衛(wèi)應(yīng)聲倒地。一人聲如洪鐘:“二殿下,還不快走!”
我嘴邊一絲苦笑,走?向哪里走?
那聲音又急了幾分:“殿下難道甘心等死么?”
我目光一震,難道我甘心等死?神色一凝,收斂了悲戚之色,喝道:“來者何人?”
一個身著普通將領(lǐng)服色的人騎馬奔到我面前,下了馬道:“末將王義奉宋大將軍之命前來接應(yīng)殿下,請殿下騎末將的馬速速離開!”
我略一遲疑:“如果就此離開,父皇醒來我無法交待,更加說不清楚。”
王義急道:“殿下還不明白!銀貴妃與太子里應(yīng)外合,只要殿下被關(guān)入天牢,根本沒有機會再見到皇上!”
我問道:“你帶了多少人?可支持得住?”
王義堅定道:“殿下不必擔(dān)心!宋大將軍得知宮內(nèi)有變,也正集結(jié)人馬趕來。”
“好!有勞王將軍。”我一躍上馬,疾馳離去。穿過東華門,直奔王府。此時右衛(wèi)陳將軍應(yīng)領(lǐng)兵在凌王府待命,我中途棄了馬,從一座座房頂上走過。及到凌王府房頂,卻見周圍烏沉沉一片,耳中只傳來風(fēng)動樹梢的聲響,并沒有什么兵馬。我心里有了一絲惶急,難道,信沒有送到?可是不管怎樣,嚴(yán)安是一定聽得懂我的暗示的,也一定會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算有人找上門來也有關(guān)慕秋頂替我。可是此刻院中沒有絲毫光亮,也沒有人影走動,莫不是發(fā)生了什么意外?
我不再做無謂猜測,準(zhǔn)備悄然離開,可是已來不及。有兩只舉著火把的隊伍從王府兩邊的街道上包圍過來,看那架勢絕不會是我的援軍。我暗暗嘆息一聲,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自己逃走算了。那兩隊人馬都是宮里的禁軍,原先向我傳旨的那位公公又是第一個站出來,手里拿著明晃晃的圣旨進了府。
府里亮起了燈,我看到嚴(yán)伯親自領(lǐng)那公公到了正殿,不久跟出了穿著越凌王朝服一臉大義凜然的關(guān)慕秋。然后禁軍離開,一切恢復(fù)了沉寂。我無奈地嘆一口氣,沒想到父皇這么快就下旨來抓我,終究是要犧牲關(guān)慕秋了。此刻我應(yīng)該去找那幾位將軍,領(lǐng)兵自保,然后找出皇兄和銀貴妃密謀的證據(jù),向父皇澄清真相。三名侍婢是重要人證,絕不能落入他手。
我心里想著,迅速從另一邊下了屋頂,剛拐過幾個街角,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讓我徹底僵住。
“二弟,你讓皇兄等得好苦啊。”
我慢慢回頭,只見趙謄一身閃亮的綢衣,搖著扇子從墻角踱出來。與此同時,幾百名手持刀劍的黑衣人不聲不響從各自藏身之地站出來。
趙謄彈了彈袖上的灰塵,臉上春風(fēng)洋溢:“可真不容易啊,孤一年前重修各處街道的心血沒白費,總算在今日派上了用場。”
我臉色微變,很快恢復(fù)常態(tài),也向他輕松一笑:“皇兄,這么晚不在宮里歇息,為何卻來等弟?”
趙謄悠然笑道:“今日這么多好戲,為兄怎么忍心錯過呢?”
“哦?皇兄不知看的什么戲,弟怎么沒聽說?”
趙謄笑瞇瞇道:“依我看,最精彩的莫過于二弟的金蟬脫殼戲。幸好皇兄早有準(zhǔn)備,不然可就糟糕了。”
我笑道:“那還是托皇兄的福,不然弟到哪里去找這么個人。”
趙謄哈哈笑道:“不錯,不錯!關(guān)慕秋的確是個妙人兒,不過以我看來,更妙的是二弟。”
我眨著眼睛道:“皇兄過獎。”
趙謄笑道:“二弟將那些宮女反送與我,讓父皇對我起了不滿,孤正該好好謝你。
我輕笑:“皇兄言重了,這本來就是回報皇兄背后讒言我調(diào)戲?qū)m女的回禮。倒是皇兄和銀妃娘娘一日之中兩次誣陷,弟還不知道怎么答謝呢。”
趙謄捏著扇子搖搖:“那是做兄長的疼你,二弟這般客氣,可真讓皇兄臉紅了。”
我笑得彎起眼睛:“皇兄這般誣我清白,陷我于不義之地,怎好不謝?”
“啊呀,皇弟盡管放心,孤可不是小氣的人。”趙謄突然轉(zhuǎn)移話題,“不知道二弟這么急匆匆去哪呢?”
“隨便走走,哪有什么目的?”
“嘿嘿,二弟不會在找陳將軍吧?”
我心里一沉,仍然笑道:“皇兄哪里話,陳將軍在右衛(wèi),弟找他做什么?”
趙謄突然收起扇子道:“不過你等不到他了,陳將軍已被孤請到刑部喝茶去了。”
我臉色一變:“這是為何?”
趙謄玩弄著玉扇,微微笑道:“陳將軍去了刑部,不知道二弟想讓孤送你到何處呢?”
我淡淡道:“弟去何處就不用勞動皇兄了。”
趙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陰冷:“蜀川舊主一死,皇弟就成了眾矢之的,你陪他一起去陰曹地府,倒是一樁平息民憤的美事!”
我暗暗握緊拳頭,低聲道:“從小到大,有什么皇兄看得上的,弟從不與你爭奪,這皇位也是一樣。我早說過,假若皇兄繼了位,弟一定竭盡所能為皇兄效力,這是弟的肺腑之言。為什么皇兄還要逼我到這種地步?”
趙謄聽了悠悠嘆道:“二弟,皇兄那日說要與你共享這江山,也是肺腑之言,可惜你執(zhí)迷不悟。孤也知道,若是你存了這樣的心思,今天站在此處的決不是我。怪就怪在二弟太過出色,在朝中聲望一日高過一日,這樣下去將孤置于何地?若是你平庸一點,也不會逼得皇兄這般煞費苦心對付你。唉,為了你,皇兄寢食難安,不知花費了多少心力,累得頭發(fā)都白了幾根。”
我自嘲道:“聽皇兄這么一說,都是我的錯了?”
趙謄一笑:“只要二弟在,孤的位子就有幾分危險,可不能冒這個險。”
“皇兄如此大動干戈,若是被父皇知道了難道就不危險?”
“父皇自顧不暇,他現(xiàn)在大概恨你都來不及呢。”
“北魏公主待嫁閨中,你殺了我,拿什么去向北魏交待?到時局勢動蕩皇兄莫要后悔。”
趙謄哈哈一笑:“你忘了么?關(guān)慕秋,孤并不打算拆穿他的身份,孤要留著他,直到娶來北魏公主為止!”
我按住腰間劍柄:“皇兄,難道在你心中就不念一點手足之情?”
趙謄大笑:“手足之情怎比得上江山社稷!”說著玉扇在手中敲了幾下,迅速后退,一直遠遠守在四周的黑衣人慢慢圍攏上來。趙謄在黑衣人身后笑道:“二弟還等什么?宋師承也不會來了,禁衛(wèi)正在逼宮,宋大將軍如此忠君,怎么會舍下皇上來幫二弟呢?”
“你居然連父皇也不放過?”
趙謄縱聲長笑:“孤總得做兩手準(zhǔn)備罷!二弟不必為父皇憂心,待孤殺了你這謀逆的罪魁,就去宮中護駕請賞,到時候父皇還得重賞我呢!”在他面前,那些黑衣人將每一條退路圍得密不透風(fēng)。
我咬緊了下唇,看來今日已無路可走。長吸一口氣,我冷然看著周圍漸漸逼近的人影,揮手撩起衣擺。銀光閃過,長劍在手,凌厲的目光掃過每一個黑衣人臉上。他們是南越軍中最精干的士兵,必然經(jīng)過了長期的磨練才有幸成為太子護衛(wèi),可是任何一人接觸到我的目光,心神都不免震動一下。
我一聲清嘯,揮劍前擊,口中喝道:“趙謄!兄弟相殘,你卻拿我南越將士的性命玩笑!”與我相斗的幾名黑衣人聽聞此言,不由猶豫了一下。
趙謄遠遠笑道:“此言差矣!手刃叛逆人人有功,哪個先殺了越凌王,孤便封他忠義將軍!”立刻有更多人涌上來,有急功近利者竟然一副拼了命的架勢欺身砍來。
我并不想戀戰(zhàn),躲過森森劍鋒,展開輕功在方圓幾丈之間游走,但這些黑衣人的劍陣比上次宋然截殺我擺出的陣勢精妙許多,雖然一時近不了我的身,卻也讓我無隙可乘,連續(xù)幾次強行突破都被擋了回來。
包圍圈越來越小,飛散的血滴越來越多。西風(fēng)獵獵,劍光飛舞,衣袖上已有幾處被刺破,翻飛的碎片在風(fēng)中霍霍作響。發(fā)跡早被汗水濕透,可是我已不能停下!
再次揮劍橫劈,幾個黑衣人咽喉齊斷,一股股熱血噴灑在我衣襟上。我殺紅了眼,雙足蹬過一具具尸體,奮力一刺,又擊得無數(shù)人倒地。我乘機退后幾步,將手探進懷里。卻聽見趙謄冷冷笑道:“想召六衛(wèi)援軍么,沒有十分把握,孤怎么會只帶幾百精兵埋伏在此?一道手諭便能將他們牽制在半路!”
我不信,伸手一拉,幾枚紅色焰火升向夜空。就在這時,十幾個黑衣人同時向我刺來,我橫劍一擋,突然肩頭劇痛,知道箭傷發(fā)作了。我咬牙躲開最后一劍,焰火在空中曇花般綻放,接著凋謝于最美的剎那,約好的回應(yīng)焰火卻始終沒有亮起。
熱血在胸中涌動,腳步有些凝滯,我只有不斷揮劍劈斬,層層血霧阻擋了視線。
忽然,我打了一個趔趄,直起身時,一柄尖刀刺入后背。我怒吼一聲,夾手奪過尖刀,反手擲去,刀背深深沒入那人胸膛。圍住我的攻勢緩了,我站在圈中,渾身浴血,手中的長劍幾乎拿捏不住。爆裂的火光中,看見圈外趙謄臉上盡是勝券在握的得意之色,手中的玉扇越發(fā)晶瑩透亮。
我抹了抹臉上的血跡,突然微微一笑,接著連續(xù)奪過周圍七八柄刀劍,同樣反手擲出,隨著接連的慘叫,刀劍主人紛紛倒地。一瞬間,我縱身躍起,越過重重護衛(wèi),挺劍直刺那個悠悠然搖著玉扇的身影。
趙謄臉上得意全部化作了震驚,料不到我居然還躍得起來,他急忙抽劍抵擋,我卻已經(jīng)和身撲了過去。看著到趙謄光鮮的綢衣漸漸被血紅侵染,我嘴邊逸出一絲微笑,輕輕道:“皇兄,弟今天怎么也要對得起這謀逆的罪名,到了九泉之下,也省得做個屈死鬼。”
趙謄捂住胸口向我猛踢一腳,狼狽之極的就地滾遠,向身邊黑衣人嘶聲吼道:“蠢材!幾百人攔不住一個人!”
我摔在地上,發(fā)絲凌亂,目眥欲裂,眼看不知多少刀劍向我身上招呼,只能憑著僅剩的力氣護住要害,眼前模糊一片。
人就是這么奇怪,有時候明知道沒有希望,卻還要拚命掙扎,似乎多支持一刻也占了大便宜。以前在戰(zhàn)場上快意殺敵時,體會不到那種瀕臨死亡的絕望,此時我命在頃刻,命運握在別人手中,眼前卻浮現(xiàn)出以往馳騁疆場的情景。身為武將卻不能馬革裹尸死得其所,真是平生一大憾事!
“鐺”的一聲,長劍從中斷折,我拋下斷劍,伸手抹一下嘴角血絲。罷了!我向著周圍一笑,垂手待死。
奇怪,我明明不再反抗,那些黑衣人反而停下動作一齊別開了眼。難道我的表情果真這么難看?幾聲慘叫劃破夜空,想要靠近我的人都被利箭刺穿了咽喉,連珠箭發(fā),逼得其余人連連后退。
驀然間,手臂被人拉住,一個低沉清朗的聲音道:“跟我走!”
我猛然抬頭,一個白衣蒙面的修長身影竟不知何時搶到了我身前,我呆了一呆,下意識道:“宋……”那人不等我說完,輕輕一提,我竟然不由自主隨他走。又有許多黑衣護衛(wèi)上前,那人全然不顧,只管拉住我沖出重圍。
我被他拖著走,意識模糊,身上最后一絲力氣似乎也從體內(nèi)慢慢抽離。那人一把托住我,將我橫抱上馬背,策馬便走。我吃力地揪住他:“等等!你……要帶我……”
顛簸中,我竭力睜開雙眼,想要翻下馬來,卻被緊緊攬住。我心中一急,嘔出一口血噴在那人身上。那人的手微微一抖,幽深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擔(dān)憂。
我皺眉看著他,突然覺得一陣厭惡,伸手便拿發(fā)簪向他胸口戳去。那人拉著馬韁又摟住我,一時緩不出手來,眼看發(fā)簪閃亮的針尖刺到,不由變了顏色,總算他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將我身子向下一扯。我其實早就沒了力氣,抗不住他猛然用力拉扯,立刻暈了過去。
我是期望有人來救我,卻寧愿死也不期望救我的人是他。所以當(dāng)我在江風(fēng)吹拂下清醒過來,拼命忍住全身撕裂般的疼痛,既沒有□□,也沒有睜眼。只是在劇烈的顛簸下,我忍不住一陣陣作嘔,吐得江原全身上下濕濕漉漉。每吐一下,都能感覺江原的身子隨之一顫。
我閉著眼睛想,別說他大晚上的穿一身白衣裝瀟灑,就憑江原平日穿著一絲不茍自命清高的模樣,我這般糟蹋他衣服,他一定十分后悔救了我。
果然他催著坐騎一個勁跑,跟搶命似的,抽鞭子的聲音一聲緊過一聲。總算江原沒等馬累死就停了下來,他抱著我跳下馬,一頭沖進一扇門里,口里喊:“憑潮呢?憑潮!”
憑潮沒接話,傳來程雍略帶驚訝的濃重鼻音:“憑潮還沒回來。殿下這是怎么了?”
江原帶著怒氣道:“還不快將他找回來!”
話音剛落,憑潮跑進來:“殿下我在這里!”接著倒吸一口氣,“殿下你受傷了!”
江原似乎忘了生氣,急促道:“不是我,是他!”邊說邊將我放在床上,我微微張開眼,一歪頭,又吐了他一手。江原張著五指,聲音居然有些不穩(wěn):“他……就這么吐了一路的血,我身上都是,你快看看……” 又對程雍道,“到外面守著,發(fā)現(xiàn)南越官兵的蹤跡立刻報我。”
憑潮扒開我眼皮看了一看,又搭上我手腕,搖頭道:“五內(nèi)受創(chuàng),脈息微弱,怎么傷成這樣?”說著又解開我衣衫看。
江原低聲問道:“可治么?”
憑潮摸出一粒藥丸硬給我服下,嘆道:“他這滿身的外傷雖然可怖,卻不難治,內(nèi)里的傷要重得多!”
江原又低聲道:“他一路上都皺著眉頭,想是疼得厲害,就沒有止痛的辦法么?”
憑潮道:“我剛才給他服的丸藥是止他吐血的,他傷得這樣,不疼反而要糟糕了。”他脫下我的外衣,接著又脫中衣,脫到內(nèi)衣時,血肉已和布料黏在一起,我忍不住哼了一聲。
江原冷冷道:“我來。”身體被輕輕托起,感覺一只手在一點點褪去我已經(jīng)破碎的衣服,動作果然輕柔了許多。
我瞧見他雪白的緞子衣服上大片大片的殷紅,怎一個“艷”字可以形容,不由輕輕一笑,小聲道:“江原,你這下可好看的緊了。”
江原愣了一下,怒沖沖道:“還說什么話?閉嘴!”這個人,不就取笑一下,用得著生氣么?我正好也沒力氣再開口,老老實實閉了嘴。只聽江原低聲向憑潮道:“打一盆水來給他擦擦身子,找最好的藥給他上。”
不一會,我被赤條條放在床上任他們擺布,想起江原那日在秦淮河畫舫上的調(diào)戲之言,心里苦惱已極,不知道他會不會又想那齷齪之事?想我一世清白,非但沒來得及報仇,今日更加給他看光了,這還了得!正想開口罵兩句,轉(zhuǎn)念一想,將死之人又在乎些什么?還能干干凈凈的死,也該知足了。
哪知江原仿佛能看到我思想,一臉冷冰冰道:“你以為我想看?想報復(fù)的話等你好了再說。”手卻在我身上動摸西摸,有幾次竟然碰到我的……
我拼著命撐起半個頭,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你……豆腐!”說完立刻跌回枕上,再也動不得半分。奶奶的,我想說的是你敢吃我豆腐!
江原鼻子里嘲弄地哼了一聲,又陰損地加上一句:“別自作多情了,你現(xiàn)在除了這臉,全身都被砍得跟松花魚一樣,看了也沒感覺!”我不斷告誡自己都快死了,犯不著跟小人計較,還是忍不住翻了幾個白眼。
憑潮無力道:“好殿下,別說了,再惹他生氣就救不活了。”江原立刻閉了嘴。
藥上到大半的時候,程雍的聲音響起:“殿下,落煙回來了。”
江原馬上揪過一條被子蓋在我身上:“叫他進來回話。”我才知道連珠射穿那么多人咽喉的是落煙。
落煙進來掃了我一眼,回道:“殿下,太子的追兵已被揚塵引向西南方了,這里暫時不會有危險。”
江原冷著臉贊道:“很好,你們再去守著,不可放松了警惕。”
“是。”落煙遲疑了一下,問道,“凌公子傷得怎樣?依屬下之見,南越太子很可能會將建康周圍大搜一遍,咱們還是盡早離開的好。”
江原道:“你去吧,這個我自有安排。”
落煙離開后,憑潮手腳麻利地為我處理剩下的傷口,仿佛自言自語道:“南越太子好像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才肯罷休,不知道凌公子怎么就撞上了他們?”
江原沉聲道:“上次擅闖太子書房的事大概被查清了,凌悅又是朝廷欽犯,能輕易放過么?也是我大意了,竟以為此案已經(jīng)了結(jié),查不到別人頭上去。”
“今日殿下收到蜀川舊主暴亡的消息立刻動身進了城,凌公子一直口口聲聲說為蜀川報仇,想必也十分關(guān)心舊主的消息,難道竟是在川慶宮被南越太子發(fā)現(xiàn)了蹤跡?”
“不,我看到城東燃起示警焰火才趕去的。”
憑潮皺眉看我一眼:“凌公子傷得如此重,殿下再來的晚些,屬下恐怕連一成把握也沒了。沒想到南越太子這般狠辣,一刀殺了也比這樣痛快。”
江原默然良久,忽道:“并非如此,我看南越太子倒想痛快殺了他。我們趕到時,凌悅雖然明顯支持不住,卻仍未受制于人,幾百人被他殺了一半,剩下的人不敢輕易上前。他的傷倒不是被用了刑,應(yīng)是搏斗所致。”
憑潮吃了一驚:“凌公子居然武功這么高?”
江原看著我沉思片刻,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么看來,我還是很不了解他,是不是?”說罷替我掖了掖被子,走出門去。聽著他出門,我覺得心頭大松了一口氣,不過,怎么聽了總覺得他最后那句話是對我說的?只是來不及多想,就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江原救我回來的那夜是我最清醒的一夜,接下來的幾天,我都在昏迷中度過。有時會恢復(fù)一點意識,但每次又都在伴隨而來的疼痛中重新昏迷。有時也會感到有人碰我,或者在耳邊說話,可是根本不能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只有喂藥的時候我特別清醒,知道咬緊了牙關(guān)不讓一滴喝進去,這時總有人用力撬開我的牙齒,用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強行把藥推進我的喉嚨。
十幾天以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還活著,并且清醒到能分辨出進房來的是誰,這讓我十分沮喪。江原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每天在房里出出進進,好像有很多事要忙。我從沒費心思去想他怎么沒有回北魏,也對周圍的事置若罔聞。恢復(fù)意識帶來一樣好處,那些湯藥再也不能讓我喝下了。
終于,江原在確定我已經(jīng)完全清醒后,冷森森責(zé)問我:“內(nèi)傷剛有了一點起色,為什么不喝藥?”
我閉著眼睛淡淡道:“什么都沒了,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這句話讓江原很久說不出話來,最后他顫聲道:“我明白了,這些天我一直以為你因為傷重的緣故才喝不下藥,原來你是故意找死!”
我淡淡一笑:“是,你現(xiàn)在明白也不晚。”
江原寒聲道:“這些天你在鬼門關(guān)徘徊,知不知道別人為了救回你費了多少心思!”
“所以我從沒求你救我,也不想欠你的情,因為我還不起。”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欠了我的情!”
我苦笑一下:“唯有一死相報。”
江原看著我,目中燃著怒火:“好,好,你永遠有本事讓我說不出話來!”
我聽著他重重摔門離開,心里反而高興。我的心情,他怎么能理解呢?若被本國將士所救,或者還有機會東山再起,可是我被江原救了,那意味著我永無翻身的希望,此后活著便如行尸走肉,再不能以越凌王之名護我南越山河。不是越凌王了,我又能是誰呢?
本來滿心希望他一氣之下不再管我,可是第二天江原又來逼我喝藥,他冷冷道:“你想死,我偏不讓你如愿。”
三天之后,我被帶到一艘很大的船上,憑潮他們說,殿下要回洛陽了,但是回洛陽必須走水路的么?江原在我身后冷冷道:“陸上顛簸厲害,大船穩(wěn)些。”
起錨的那一刻,我執(zhí)意要留在外面。抱膝坐在甲板上,我回頭看被甩在后面的層層山巒,那里是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只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
曾經(jīng)那樣叱詫風(fēng)云,意氣勃發(fā),到今天不得不承認,我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強大,更沒有獨自扭轉(zhuǎn)乾坤的力量。曾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可是到頭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力承擔(dān)。說到底,我不過是一個平凡人而已,夢醒了,便該面對現(xiàn)實。想到這里,嘴角忍不住上揚,從十五歲起到現(xiàn)在,整整十年了,我的心血全部拋灑在戰(zhàn)場,一生有幾個十年?就算再也做不成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大將,難道卻要做一個無國無家的流浪者么?
天地之大,我趙彥的方向在哪?
江原一臉怒意走過來:“看夠了么?”
我笑道:“夠了。”
“那就進去。”他現(xiàn)在能輕而易舉地將我抱回船艙,倒從來沒再說我重,我轉(zhuǎn)頭向他笑了一笑。
記得他說不讓我死,可是他能阻止我的心死么?
大船很快,一日之間就行到了長江口。子夜的時候,我敞開窗戶看天上的繁星,又看了看底下的滾滾波濤,悄悄來到甲板上。海風(fēng)鼓起衣袖,吹得我有些搖擺,腳下湍流不停,江水與迎面的海浪激起巨浪無數(shù),我向船上看了最后一眼,伸開雙臂奔向浩瀚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