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一醉解愁
得月樓上,我飲完一杯接一杯。
江原坐在對面靜靜看著我,末了他道:“你只顧自己喝,叫我來做什么?”
我恍若未聞,喝光最后一杯,揚頭道:“店家,再取一壇酒來!”提過新上的酒,向江原笑道:“嫌我冷落你,這壇咱們一起喝。”
江原皺緊了眉:“你身上有傷,不能再喝了。”
“傷?”我歪歪斜斜倒酒,向他神秘一笑,“騙你的,早好了。”
“你這句話才是騙我。”
“攏
江原按住我的手:“你先說說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剛才在太子府看到什么了?”
我斜他一眼:“你喝不喝?”
江原將酒壇從我手中搶過:“我不喝,你不說清楚也別想喝。”
“小氣!”我也不跟他搶,端過自己倒好的一杯酒,背轉(zhuǎn)了身。秦淮河上依舊渺渺茫茫,明明異彩繁華,卻偏偏看不真切。我仰頭把酒喝完,順手將杯子丟進河里,兩手扒在窗邊朝外看,覺得臉上火熱,便將身子又往外探了探,興奮道:“臨波江上,把酒祝東風,人生一大快事!”
江原站在我身后,冷冷道:“再探幾探,你就掉進去喝江水了。”
我晃了晃有些昏沉的頭,將手支在窗欞上,歪頭笑道:“我若掉下去,不知道稱了多少人的意呢,那可萬萬不行。”
江原看著我道:“為什么這樣說?”
“這么說就這么說了,有什么為什么?”我軟著腳走回去,晃著手抓那酒壇子。一抓,兩抓,都沒抓著,干脆向桌上一撲。還是撲了空,我抬頭看看江原怒道:“給我!”
江原將酒壇拿到一邊,皺眉看著我:“你怎么跟個小孩似的!”
我當沒聽見,又一撲,沒撲到酒壇,卻失去重心歪在江原身上。我尷尬笑道:“對不住。”一邊說一邊站直,可渾身軟綿綿的,偏就怎么也找不到支點。撲騰了一陣,江原伸手扶住我,低聲道:“站不穩(wěn)就靠著我,不要勉強了。”
我正覺得惱,既然他這么好心,我便老實不客氣地倚在他身上——至少比靠著墻舒坦。頭暈得厲害,兩腿時不時彎一下,江原總是手臂一緊,將我提起來。到后來,他干脆將我按在胸前,手臂環(huán)住我,防止我滑倒,我連站立的氣力都省了,整個掛在他身上。
我半瞇著眼睛笑道:“江原,沒想到你有時也挺好的。”
江原聲音里透著不滿:“你才知道?”
“嗯。能不能請你好人做到底,把那酒壇遞給我?”
“不行!”我撇了撇嘴,繼續(xù)拿他當軟墊子。
“凌悅。”就在我快要將眼睛全閉上時,江原叫我。
“嗯?”
“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
“以前我或許沒留意,但你自從到了建康就常常心神不定。”
我抬手摸摸自己的臉:“有那么明顯?”
江原將我身子扳過來面向他,一雙眸子好像要將我看穿:“凌悅,不要試圖瞞我什么,那對你沒好處。”
“是么?”我向他懶懶一笑,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若是不瞞你什么那才叫糟糕。
“喂,”江原拍拍我的臉,“不要那么快睡過去。早跟你說這酒勁很大,醒醒吃點東西。”
就感覺江原扶我到桌前,強行在我嘴里塞進一些酸酸的東西。我被逼著咽了幾口,接著“呸呸”兩聲將剩下的吐了出來,瞪起眼道:“你給我吃什么?”
江原輕笑道:“這下可清醒多了罷。你不跟我說說今日遇見了什么事,怎么能睡了呢?”
我被刺激只是一瞬,用過了勁,還是支不住扒在桌上。知道躲不過追問,努力整理了一下思路后,慢慢道:“我們家有一間鋪子,很大,父親將它視如性命,一直小心經(jīng)營,不許我們兄弟插手。可是這鋪子終究是要傳給兒子,是兄長,還是我?這個問題,父親和兄長一直在操心。”
說到這里,我頓了頓,江原便問道:“后來呢?”
我見江原聽的仔細,便笑了一下:“后來?就像你看到的,我被趕出來了。然后自己闖蕩,得知了越凌王在襄陽,因為一直對他怨恨,所以想到效仿流砂會刺殺。沒想到人沒殺成,自己卻受了傷,逃到麥口時,跟著你的船來到建康。”這番謊言我早就想了幾百遍,果然在喝了酒的情況下都能背誦如流。
謊言重復(fù)那么多次都相同,江原再對我有疑心,也不免相信了七八分,蹙著眉道:“突然說這些做什么?”
我驀地里覺得鼻子一酸,“嘁”了一聲道:“兄弟相殘的滋味,你嘗過么?”說完皺了皺眉,將臉捂在雙臂間,聲音都模糊不清,“今天在太子府又看到……你信么?我這輩子都沒覺得這么消沉過。”
江原許久沒說話,將我從桌上拉起來,看了我一陣道:“要我?guī)湍忝矗俊?br/>
我晃晃頭,笑道:“你幫我什么?我又不稀罕那鋪子。”
江原臉上說不清什么表情,又道:“從今以后你不用四處投奔,我可以收留你。”
我笑得醉意朦朧,不忘諷刺道:“你是我什么人?就要收留我。”
江原半晌無語,最后道:“就算不是什么人,難道便不能幫你?”
我雖喝多了,頭腦卻還轉(zhuǎn)得開,跟他對望半天,哼笑一聲:“別告訴我你又耍什么花樣。”
江原怒氣上來,使勁將我一推:“你!”
我掙扎著坐直,將雙手在他兩肩上重重一拍,彎眉笑道:“燕王殿下,今天可撈到不少情報吧!你不是說有我感興趣的?告訴我,我可以考慮不再報復(fù)你。”
江原冷冷道:“本來要告訴你,你不是不聽么?”
“嘿嘿,你說的我哪會不聽?”
江原疑惑地忘我一眼,似乎不敢相信:“你到底在想什么!”
實際上我已經(jīng)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只知道兩手控制不住地向下滑,最后一頭栽在江原懷里。我記得當時耳中“嘭”的一聲,如果他沒受傷,說明他胸口夠硬。
很久沒有這樣醉過,尤其在一個厲害的對手面前。可是我偏偏醉了,忘記了自制,忘記了還有更為緊要的事去做。朋友的背叛,皇兄的陷害,父皇的猜忌,還有初聽到自己身世的懷疑、無助與震驚,都借著這酸澀辛辣的東西化進了一醉之中。當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間普通的客棧里,江原卻早已不知所蹤——不見了也好。
到樓下找掌柜,幾番詢問都打聽不出我昨晚到底是怎樣進來的,索性離開。走到街心時,我于車水馬龍中回頭,只見客棧門頭上有些破舊的牌匾上寫著“昌順客棧”幾個字,忽然覺得有股熟悉的味道。我長長吸一口氣,抬手擋了擋有些刺眼的陽光,慢慢走回王府。
誰知道王府中早已是人仰馬翻,嚴安告訴我,劉侍御得知我一夜未歸,幾次要帶人出去尋我都被他攔下,現(xiàn)在獨自去北魏使者的住所找了。我揮揮手:“隨他去,不要驚動太多人就好了。”走到后院時突然想起什么,向嚴安道:“那幾個自愿留下的侍婢呢?都是些什么人?”
“回殿下,屬下一一問過,三人都是選進宮的,說家中無依無靠,如蒙殿下不棄,愿意做些侍奉茶水的差事。”
“那可當真奇了,我這般殘暴不仁她們也敢留?”
嚴安回道:“屬下已經(jīng)極盡夸張之能事,把街頭巷尾聽來的都加在殿下身上了,無奈那幾人不愿離去。”
我笑道:“我將那些宮女反送給太子,量她們也猜不到。再不走的,那不是沒嘗過苦頭,便是聰明過分了——關(guān)慕秋的妻女安置好了么?”
“回殿下,父親將那母女二人安置在廂房里。”
“嗯,好生待她們,稍后可以帶關(guān)慕秋過去略見見面。”
“是。”
“好了,你去將那幾個女子帶來我看看,說不定我用的著。”
嚴安應(yīng)聲去偏院廂房,我則回寢殿見關(guān)慕秋。進門時正見關(guān)慕秋穿著窄袖衣服,手持一把寶劍亂舞。嚴伯在旁邊搖頭道:“不對不對,你怎么就是舞起來沒力氣!算了,還是扎個馬步來看看。”
我不由輕笑一下:“嚴伯,你在訓(xùn)練劍客?”
關(guān)慕秋擦了把汗,尷尬地立在一邊。嚴伯無奈道:“殿下,老奴總覺著關(guān)公子走路說話少了一點氣勢,心想是不是教他學(xué)學(xué)武會好些,就可惜老奴自己所知不多,怎么也教不好。”
關(guān)慕秋道:“那是學(xué)生自己愚笨,令嚴老伯費心了。”
我笑道:“兩位辛苦,都住住罷。關(guān)公子,本王有兩句話對你說。”
嚴伯馬上會意,退了出去。我看著關(guān)慕秋,向他走了兩步,關(guān)慕秋反射般向后退了退,垂首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我微微一笑:“關(guān)公子,你是個聰明人,假扮我有什么后果,你一定早有準備罷?”
關(guān)慕秋臉色一黯:“殿下無需擔心,草民從一開始就知道,只求殿下……”
“這個么,已布置好了。”我在書桌后坐下,皺眉道,“只是我皇兄的性子一向陰狠毒辣,本王也沒有十成把握救出她們母女……”
關(guān)慕秋抬起頭來,顯得急切又有些驚惶,他對上我的眼睛,突然毫不猶豫跪在我面前。我忙道:“關(guān)公子,你這是做什么?”
關(guān)慕秋目中露出決絕的神色,對我拜了幾拜:“凌王殿下,草民知道你是人人敬仰的英雄,也知道殿下絕不會袖手旁觀。草民這條命本就在殿下手中,若是殿下能救出我苦命的妻兒,草民便是粉身碎骨也會報答殿下的大恩!”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心想這關(guān)慕秋反倒要將我一軍呢。溫言向他道:“這可是你說的,真的心甘情愿為我賣命?”
“草民絕無半點反悔。”
我眼中透出笑意,輕輕一嘆:“關(guān)公子,不到萬不得已,本王怎能忍心讓你涉險?我現(xiàn)在處處危機,再做這件事得罪皇兄,這危機便又深了一層。可是有你這句話在,本王拼著冒犯皇兄也要救你妻女出來。”抬眼見嚴安正領(lǐng)著那幾個侍婢進來,我故意厲聲問道:“嚴安,那對母女救出來了么?可沒傷了人罷?”
嚴安道:“回殿下,屬下正要來報,那對母女已經(jīng)安置在廂房中,只受了些驚嚇,倒是前去營救的侍衛(wèi)們有幾個傷著了。”
我順勢道:“做得好!”轉(zhuǎn)眼看到關(guān)慕秋有些驚喜的臉,又道,“還不快叫人帶關(guān)公子下去,務(wù)必先讓關(guān)公子一家見上一面。”
關(guān)慕秋滿懷感激,又是深深一拜。我滿意地點點頭,心想耍點手段讓他真心隨我固然應(yīng)該,不到萬不得已,也確實不能讓他陪上性命。摸摸額頭,向地下新跪的三個人看,放慢了語速問道:“叫什么名字?”那三個侍婢卻都不說話,有一個抬頭偷偷看我一眼,立刻又埋下頭去。
嚴安在旁道:“怎么學(xué)的規(guī)矩?殿下問話,一個個報上來。”幾個女子這才依次將名字說了。
我看了嚴安一眼,放柔聲音道:“本王知道有些人總私下編排本王的不是,說我生性殘暴之類,我也聽得煩了。你們不用理那些,本王其實一向仁慈寬厚,只要你們忠心服侍,絕不會虧待你們。”幾個侍婢忙稱是,我又道,“我房內(nèi)正缺一個端茶送水的丫頭,你們誰愿意留下?”
三人互相看了幾眼,終于,其中一個叫錦繡的低聲道:“奴婢愿留下來服侍殿下。”
我笑道:“好,你在屋內(nèi),另外兩個便在外面了,都下去罷。錦繡,現(xiàn)在就去給本王沏杯茶來。”錦繡忙應(yīng)聲去了。我又向嚴安道:“去瞧瞧關(guān)慕秋交代完了沒,不能讓他們見得太久。”人走光后,我又靠在桌上思索一陣,總覺得還忘了一件極重要的事,可就是想不起來。
傍晚劉恒火急火燎回來,見到我自然又是高興又是不停抱怨,我耐著性子聽,倒聽出一個消息。怪不得江原丟下我自己溜之大吉,昨日探密太子書房的事已被察覺,有侍衛(wèi)咬定眼看著末席上有兩人中退離席,其中一人著黑衣。于是江原難逃嫌疑,太子不肯罷休,正在與北魏使者交涉,要求交出疑犯,不過又因為苦無證據(jù),沒法立刻抓捕。聽說這消息已被火速送往北魏朝廷,要求北魏國主親自出面解釋。
我聽了低聲笑道:“這下可讓他惹出亂子了。”
劉恒也道:“可不是,我去找殿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nèi)疾辉冢淮蚵牪胖蓝级闫饋砹耍莻€叫荀簡的主使似乎去了宮里交涉,也不知情況如何。”
說話間錦繡又給劉恒上了茶,劉恒瞟我一眼笑道:“殿下,這么快就用上了?”
我輕抿一口茶,也笑:“自然,你覺得怎樣?”
劉恒拖長調(diào)子道:“面如桃李,璨若春花,不錯不錯。”
我向錦繡笑道:“劉侍御夸你呢,還不道謝?”錦繡笑著垂下頭,臉上似乎浮出一朵紅暈。
這一天,我好不容易將劉恒趕回他自己家,令關(guān)慕秋去偏院住了,不再讓他輕易露面,留下錦繡和另兩名侍女在內(nèi)外服侍。又過幾天,錦繡熟悉了環(huán)境,越發(fā)服侍得周到起來,我也常夸她不愧是宮里□□出來的,偶爾還跟她說笑兩句。再過兩天,將關(guān)慕秋的妻女送去嚴伯的家鄉(xiāng)安度余生,關(guān)慕秋與那女子生離死別,哭得好不凄慘,連我在旁邊看著心里都一顫顫的。
宮里傳來消息,江原的事有了結(jié)果,北魏國主又送來不少貢品,百般斡旋下洗脫了江原的嫌疑,父皇頒下圣旨,令他們立刻離開南越。我心道這個禍害總算是要走了。偌大一塊肥肉,殺又殺不得,走了省得整天在我眼前晃蕩得難受。
北魏國主派人送貢品時順便說了婚期的事,父皇于是命太史查閱年歷,太史回報本月二十六正是好日子,父皇一點頭,算是定下了婚期。一時間登門祝賀的賓客絡(luò)繹不絕,就連川慶公劉祿都送了一份賀禮。可我心里總有個解不開的疙瘩,弄得心里很不踏實,到底是什么卻又說不清楚。
晚上,我在桌邊翻閱兵書,錦繡照例用漆盤托來一杯清茶,走到我跟前道:“殿下,請用茶。”她現(xiàn)在喜歡走到靠我很近的地方才喚我。我順手接過茶盞,看了一下,端到嘴邊。將喝未喝之時,突然飛起一腳,踹了出去。
錦繡毫沒防備,重重摔在地上,疼得彎了腰,她吃驚地瞪大眼睛,顫聲哀求道:“殿下!”
與此同時,幾道銀芒從她彎腰處射出,我揮手用兵書擋掉,及時上前點了她穴道,冷冷道:“你為何要加害于我?”
錦繡不做聲,只將口一張,我又點住她啞穴,冷笑道:“想自殺么?”抬頭向門外道,“來人!”不多時,嚴安帶了幾個侍衛(wèi)來到書房,見到地上情景都不由吃了一驚。我哼一聲:“將她綁起來帶到隔壁,我要親自問她話!”
書房隔壁是一間隱蔽的耳房,我瞧了瞧捆在房中的錦繡,又瞧了瞧被捆來的另外兩人,搖搖頭:“本王早說過,只要你們忠心服侍,我便好好待你們。為什么偏偏不聽呢?”
我走到錦繡跟前,掐起她下顎,柔聲道:“錦繡,是不是本王對你太好了,令你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