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第八十六章 瞞天過海(下)
    海水在口鼻間徘徊, 咸腥得令人作嘔,我一刻都不敢放松, 辨別著日頭的位置,一直隨著潮水向北游去。蓬萊以北有許多無名的小島, 只要能登上去,就可以暫時躲避梁王水軍的追捕。我攀住一塊斷裂的船板,拉著黑衣人在海面上載浮載沉。兩人不知拼力游了多久,眼前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從海霧中清晰起來,那是露出水面的陸地,而梁王的戰(zhàn)船和旗幟也終于消失在視野中。
    我心頭稍安,正想一鼓作氣游上海灘, 卻驀然發(fā)覺拉住黑衣人的手臂一沉, 全身險些被拽入水下。回身才發(fā)現(xiàn)黑衣人正向海里沉去,他的蒙面早就掉落,露出青白的嘴唇,手指已經(jīng)抓不住木板, 完全因為我將他拖住才沒有立刻沉沒。我急忙用力托起他:“要上岸了, 再堅持一會。”
    他艱難地靠在我身上,聲音低得像在耳語:“二哥,我不行了……”
    我喉頭一瞬間發(fā)緊,心里被揪疼得厲害,不覺怒道:“誰跟你說不行了?有我在!”
    聽到我的話,他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睛里重新射出一點光亮,好像在為什么喜悅。他再次努力劃動手臂, 可是只抬了一下,就不再動,慢慢閉上眼睛。
    我驚道:“三弟!”
    趙葑努力地撐睜開眼皮,小聲道:“二哥,我中箭了,箭上有毒……”
    我一驚,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是疲勞過度,而是整只胳膊已經(jīng)麻痹。立刻托住他的下顎,拼命游向那片海岸。
    然而沒過多久我的動作就慢下來,好像全身的力氣都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用完,那座看上去近在眼前的荒島卻還是遠遠佇立在那里。我記起當(dāng)初被宋然射中以后,近在咫尺的道路也是那樣遙不可及,不由狠狠地想,難怪梁王不著急追趕,他是要我死在海里,等著收尸。
    又不知游了多久,但見日頭已經(jīng)隱隱西垂,我總算背著趙葑攀上那座無名海島。
    這是一座極小的荒島,從這頭一眼就能望到那頭。我把趙葑放在一處稍平坦的地方,解下他身上的衣服查看,果然他上臂有道一寸見長的傷口,傷口周圍已經(jīng)泛出猙獰的紫色。我撕下衣擺,緊縛住傷口上方,一口口為他吸出毒血。
    所幸箭上的毒不算劇毒,也沒有上行到心脈。等到毒血吸盡,趙葑的脈搏總算恢復(fù)常態(tài)。直到這時,我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仰面躺到一蓬亂草上,看著霧氣蒙蒙的天空,腦中居然一片空白。
    可能是太累的緣故,我很快睡著了,再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天色已暗。急忙坐起來想要看看趙葑情況,卻突然被人抱住了。我一愣,接著微笑道:“沒事了?”
    趙葑緊緊抱住我:“二哥!真的是你!我還以為在做夢,都不敢跟你說話,只怕你不認我。”
    我笑著按住他,又看了看他的傷口,確定真的無事,便道:“你怎么會來這里?怎么得到梁王在船上的消息的?”
    趙葑搖頭:“我不知道梁王在船上,只是碰巧看到那條船落單,又估算船上人手不多,于是想乘機俘獲幾個人,打聽一下岸上情況。沒想到船上都是重要人物,梁王世子也在其中。我本想挾持他作用更大,怎么也沒料到在這里竟能見到二哥,一時陣腳全亂,都不知道如何做了。”
    我突然也不知該怎么問下去,沉默片刻才道:“我只聽說皇兄奪了權(quán),你帶兵與他在城外對峙,后來的事一無所知。你們沒有交戰(zhàn)罷?”
    “沒有真的交戰(zhàn),畢竟母親還在宮內(nèi)。帶兵到城下,也只是想討一個說法,父皇還在位,大哥怎么能先做出這樣的事?我當(dāng)時以為你也在建康,不相信你會支持大哥的做法,一心想聽你解釋清楚。”
    “你見到假扮我的關(guān)暮秋了。”
    趙葑微微意外:“原來二哥知道他?”沒等我解釋,他已經(jīng)匆匆續(xù)道,“向大哥提出要求后,我很快見到你的身影出現(xiàn)在城樓上,不久又收到了你的親筆書信,說是事已至此,當(dāng)以國家為重,要我服從大哥的指揮。我見筆跡流暢,與你平時信中的字體一致,于是信以為真。”
    我立時明白那是儀真的手筆,卻沒有多言,只問:“后來呢?”
    “后來我同意擁護大哥,大哥很高興,打開城門迎接我。我進宮去見了父皇,見他平安無事,便也放了心。可是大哥始終找各種理由阻止我去凌王府見你,我沒有辦法,只有半夜翻墻而入,在院中遇見了二嫂。”趙葑察覺我表情有異,忙又補充道,“就是北魏的儀真公主。”
    我用平淡的語氣道:“嗯,我知道。”
    “我見到二嫂時差點驚呆了,感覺從沒見過那么美麗靈秀的女子。二哥,你要是見了,一定會立刻喜歡上她的。她一眼便猜出我是誰,也絲毫沒有隱瞞冒充你筆跡引我進城的事。她知道周圍耳目眾多,便請我進屋,說起如何發(fā)現(xiàn)關(guān)暮秋假扮你,又叫來嚴安,讓他告訴我大哥如何陷害你。她自始至終說得那么平靜,反倒是我聽得緊張不已。”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說這些話時,趙葑的眼睛里有一種異常的明亮。我輕輕問道:“她……過得好么?”
    趙葑低聲道:“她看上去很好,連對我說話都在微笑,可是我……我總覺得她眼底藏著說不出的落寞。”
    我出神:“落寞?你能看出她眼中的落寞?”
    趙葑慌忙道:“二哥不要誤會,二嫂對我雖然親切,那也是因為我是你的弟弟,她始終對我以禮相持。她見不到你,心里的牽掛當(dāng)然會流露在臉上。就是她告訴我二哥可能在北魏,讓我來找你的。”
    我這才驚訝起來:“是她讓你來找我?你冒險來北魏,是為了找我?”
    “是啊!我進城之后,也能感到大哥封鎖情報,處處提防,你已經(jīng)不在南越的事居然半點不知。那天二嫂告訴我事情原委,我?guī)缀跻フ掖蟾缳|(zhì)問。還是二嫂勸住我,讓我先消除大哥的疑心,再尋機會去北魏找你。許多天來,我對大哥言聽計從,終于等到去廣陵增兵的機會。我立刻召集了幾十名精干武士,悄悄越過魏軍防線,在海上走了十幾天才來到這里。”說到這里趙葑又激動起來,“二哥,你過得怎么樣?魏國的人有沒有為難你?怎么會來到山東又跟梁王在一起?”
    我笑笑道:“一言難盡,我來山東是為了梁王兵權(quán),你沖進來的時候,我們正在起沖突。”
    趙葑忽然疑慮重重地看著我,似乎想問又不敢直言,小心翼翼道:“我在魏國沿途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一些消息,說他們新封了一名越王,是魏國長公主失散多年的兒子,被皇長子江原從海里救來的。二哥,這究竟怎么一回事?”
    我看著他默然,趙葑急切起來,抓住我的肩頭與我對視,身體有些發(fā)抖。我擔(dān)心他體內(nèi)殘毒發(fā)作,來不及消散,讓他安穩(wěn)坐好才道:“是我。我是父皇從魏國搶來養(yǎng)大的,所以父皇才一直猜忌我,默許了皇兄陷害我。”
    趙葑掩飾不住震驚:“搶來?”
    “你知道殤懷太子罷,他死后唯一的兒子趙卓被封為儲君,那才是我的親生父親。”
    趙葑迷惑道:“可是族譜中記載,趙卓八歲而隕,被追封為悼王,并沒有傳下血脈。”
    “他被人所救,并沒有死,后來化名周韜娶了魏國公主平遙,生下我。”我淡淡一笑,“說來我與父親確有很多相似之處。那日皇兄帶來數(shù)百殺手將我包圍,幾乎將半條命丟在南越。我為國家不容,早已生無可戀,自然更不想落在魏人手里,于是投海自盡,沒想到陰差陽錯,還是被救到魏國了。”
    趙葑聽了不再說話,他看著不住拍打上岸的海浪,似乎在苦苦思索。
    我狠狠心,續(xù)道:“所以無論從哪一方看,我都回不去了。我成了魏國的越王,不再是南越凌王。”
    趙葑身體一顫:“那二嫂怎么辦?你要她永遠做你有名無實的妻子?”
    他再度提起儀真,讓我覺得既內(nèi)疚又無奈:“我愧對于她,可是今生也只有負她。如果有機會,我會請求魏國君主為她另擇佳婿,免得誤了一生。”
    趙葑咬了咬唇,慢慢低下頭去。
    我站起來:“先不要提這些了,你餓了么?你貼身皮袋里的火石火絨都沒有進水,先用些枯枝生火,我去找點吃的,養(yǎng)足精神再說罷。”趙葑動了一下,沒再理我。
    這座孤島上雖小,好在還有不少樹木,我本想抓幾只棲息的海鳥充饑,可惜轉(zhuǎn)遍全島都沒有找到。不遠處趙葑生起了火,卻依舊坐在火邊發(fā)呆。我嘆息一聲,倚在身后樹干上。我該如何向他解釋,我不止不能再回南越,還要與南越為敵?還有儀真,將來我要如何面對她?
    正想著,忽覺身后樹葉作響,我猛回頭,迎面一張血盆大口,一條手腕粗細的花蛇正閃電般猛撲過來。我來不及抽劍,雙手掐住蛇頭七寸,翻滾在地上。花蛇約有十來尺長,立時緊緊纏縛在我身上。我在海中游了大半日,氣力尚未恢復(fù),此時只覺蛇身有千鈞之力,幾乎要將骨骼擠碎。
    我一動不動,只管運力捏住蛇頸。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蛇身終于從身上跌落,我氣喘吁吁地躺在地上。
    “二哥!”趙葑這才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站起來大喊。我想回應(yīng)他,卻發(fā)現(xiàn)喉頭已被蛇身纏得麻木。幸好荒島太小,趙葑很快找到我,惶急地將我扶起來,“二哥,你被蛇咬了?咬在哪里?”
    我搖搖頭,把那條蛇搭在他身上。
    趙葑眼眶一紅,緊緊抱住我道:“二哥,你要不回去,那我也不走了,不如就在這里呆一輩子。”
    我推他:“胡扯。把這條蛇剝了。”
    趙葑的體力也沒有恢復(fù),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蛇皮剝掉,又用劍剖出苦膽,得意地舉到我面前:“二哥,你知道么?我在嶺南也經(jīng)常吃蛇肉,那里的蛇比這條還要大得多。”
    我笑道:“把蛇膽吃掉,你的毒就能徹底除去了。”
    趙葑聽話地吞了蛇膽,然后把蛇身環(huán)在樹枝上烤。我微笑著看他,他也看我,兩人之間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幼年。趙葑已經(jīng)忘記了原先的不快,親昵道:“二哥,我小時候總是跟著你轉(zhuǎn),現(xiàn)在大了,還是看到你才安心。剛才在海水里,有你那么拉著我,我總覺得就算死了也不怕了。”
    我聽了默然好一會:“以后不能這么想,你要相信自己,決不能再有依賴的想法。你一個人去嶺南,不是也做得很好么?”
    趙葑不好意思起來:“我一個人總覺得不夠踏實,大概慢慢會習(xí)慣吧。”
    我點點頭,把烤好的蛇肉遞給他。
    趙葑飽餐一頓,精力恢復(fù)了大半。他猶豫片刻,終于道:“二哥,我想過了。現(xiàn)在朝中人心渙散,已不是過去的樣子。你比大哥更有資格繼承皇位,只要肯回國繼位,我一定擁戴你。”
    我正往火堆中添樹枝,聞言動作一頓:“三弟,皇兄是太子,也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只要你與他同心協(xié)力,情況會好起來。我如果也去爭位,不是讓南越亂上加亂?”
    趙葑急道:“如果二哥不想爭位,那我們就共同輔佐大哥。只要你肯拋棄舊怨,我就聯(lián)系朝中官員去說服他,他一定不能拒絕。”
    我正色道:“千萬不要這么做,當(dāng)心招來殺身之禍。皇兄不會容我,我也不能再回去。三弟,此地不能久留,你的船泊在何處?等我們恢復(fù)體力之后,一定要盡快設(shè)法離開。今日見到我的事也不能對任何人提起。”
    趙葑猛然站起:“你的意思是,不再當(dāng)自己是南越人了?”見我不說話,他生起氣來,“就算父皇和大哥對不起你,畢竟母后將你養(yǎng)大,連她你也不想見了?”
    我仍看著他不語,趙葑開始冷笑,眼睛發(fā)紅:“我去見劉大哥,他總一遍遍提起你,是不是以后也不準備認他?”
    我心里一痛,看著他:“你先坐下。”趙葑鼻中哼一聲,我肅然道,“坐下!”趙葑方才坐回地上。
    我竭力用平靜的語調(diào)道:“三弟,非但我不該再認父皇母后,就是你,我今天本也不該相認。越是相見,越是難舍,畢竟我與你再見面時,也許就是南越北魏宣戰(zhàn)之時。”
    趙葑似乎剛剛明白我話里的意味,瞪住我:“你要徹底與南越為敵?與我們所有人為敵?”
    “自從離開南越,原來的趙彥就死了,現(xiàn)在我并不為君主社稷盡忠,只為遵從自己的信念。”
    趙葑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幾乎撲在我身上:“我不管你什么死了活了,什么信念!我只知道母后快死了!難道你都不肯見她最后一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