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容直直盯著我手中銀針, 機(jī)械地?fù)u著扇子，努力擠出一點(diǎn)輕松的笑容：“凌悅, 你……不是真想毒死我吧？”
    我淡淡道：“放心，不會立刻死。這叫十日傷, 喝過之后，毒液需要數(shù)十日才能滲入肺腑，侵蝕五臟，所以你還有十幾日可活。”
    江容的笑凝固在嘴邊。
    我再從袖里拿出一個小瓶：“這是曼陀羅種子制成的蜜丸，藥性經(jīng)過特殊炮制，也是數(shù)十日才能顯現(xiàn)。毒發(fā)之時，渾身燥熱, 心智迷亂, 當(dāng)眾脫衣露體而不自知，最后癲狂而死。你選哪一樣？”
    江容用力放下茶杯，一拳砸在桌面上，怒道：“凌悅！”
    我抬眼：“怎么, 這兩樣你都不喜歡？可是我只帶了兩種, 你還是挑一個罷。”
    江容面色青白道：“你果真如此恨父王，要我替他償還，那我無話說。但你為何不在洛陽動手，反而在皇上答應(yīng)放我離開之時逼我服毒？難道你根本無誠意談判，而是奉了皇上密令，徹底夷平梁王府？”
    “不，皇上恰恰非常希望商談順利, 不愿雙方有任何沖突發(fā)生。”
    江容面色凝重地看我一會，忽然湊近我，掩嘴問道：“老實(shí)回答，你有沒有解藥？”
    我詫異：“什么意思？”
    “我呸！”江容重新跳起來發(fā)怒，指著我道，“少給我裝蒜！以為我看不出你的花花腸子有幾節(jié)？真要?dú)⑽遥阃耆梢哉覚C(jī)會偷偷下毒，犯不著先拿出來嚇唬我。再說我死了，除了這世上少一個疼你的人，還能對你有什么好處？”
    我面色冷淡地抹掉腮邊濺上的幾星唾沫：“你就不會好好說話？樣子這么難看。”
    江容繼續(xù)噴我：“反正要死了！大爺還管風(fēng)度！”
    我把茶具移到另一邊，慢慢擺弄茶爐：“解藥，也不是沒有。能不能得到，卻取決于你自己。”
    江容恨得咬牙：“凌悅，你原來半點(diǎn)也不信我，枉我這樣跟你交心！”
    我動作忽地一滯，正色轉(zhuǎn)向他：“我當(dāng)然信你，就好像你第一次見我殺人，沒有理由地為我隱瞞。我長到二十幾歲，真正的友人沒幾個，可是你算一個。”
    江容嗤之以鼻：“真是被你家太子浸淫日久，近墨者黑！殺個人還要讓人感激涕零，自愿引頸。”
    我看看他：“我只為公，不為私。于私我對你的目的沒有懷疑，也并沒有真想去追究當(dāng)年的事，畢竟自古權(quán)位相爭，哪會不波及旁人？可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必須用非常手段。既然是我說服皇上送你離開，自然要為此事負(fù)責(zé)，假若山東有變，無論是誰都承擔(dān)不了后果。”
    江容目光一震，心中似是交戰(zhàn)良久，終于將視線重新轉(zhuǎn)向那杯茶水。
    我輕輕往他面前推了推：“喝罷，我覺得你還是喝茶比較好。不用太擔(dān)心，此后我每日都會給你一粒抑制毒性的解藥，直到交接兵權(quán)時，再為你徹底解毒。”
    江容沉默，緩緩將茶杯舉到嘴邊，嘴唇有些顫抖：“凌悅，我是信你才會喝。但若萬一……你一定要設(shè)法保住我全家性命，否則我……”
    我鄭重道：“你放心。”
    江容眼角有點(diǎn)淚光，他舉目看了看窗外景色，然后將茶水一飲而盡。過了很久沒有異樣，江容慘白的臉才恢復(fù)了血色。他抹抹嘴角站起來，重新笑道：“沒想到□□還會如此甘美，難道你怕我嘗到苦味，事先放了蜜糖？”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覺得怎樣？”
    “哈哈，美人相贈，縱是毒酒也甘之如飴，沒事我出去吹風(fēng)了。”江容一臉輕松地起身拉開艙門。
    我盯住他問：“那天為什么要公然請我們?nèi)ツ慵遥闶孪戎阑噬蠒拍慊厣綎|？”
    江容聽了，挑眼道：“我若知道越王殿下已有預(yù)謀，何必多此一舉？”
    “若是皇上不允，你此舉不是太招搖了么？”
    江容笑了一下：“多年來，皇上一直對梁王府采取壓制態(tài)度，何曾有過示好的舉動？若不是發(fā)生了晉王的事，令他傷懷之余大感無力，恐怕這種好意輪不到父王頭上。我只是覺得，這是我唯一能離開的機(jī)會，也是盡力避免梁王府最終與朝廷作對的唯一方式。所以我賭了一把，皇上若真的英明，理應(yīng)放我回去。”
    我聽出他話里的意思：“難道梁王……”
    江容再笑，轉(zhuǎn)動手里的紙扇：“父王跟我不一樣，他有野心，曾距皇位一步之遙。洛陽發(fā)生這么大的動蕩，你覺得他會不知道？若不是我夸大口氣，極力打消他的念頭，山東諸郡的軍隊一夜之間沖到洛陽城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見我表情嚴(yán)肅，江容朝我擠眼，“就像你沒事愛幫別人憂國憂民，我這人就愛賞花賞風(fēng)月，最怕不太平，勸你們快些把那些鬧心的軍隊領(lǐng)到別處去，別壞了小弟的興致。”
    我糾正他：“不是我們，是我。”
    江容對著我搖搖頭，表情地?zé)o奈出門。
    我對著那壺茶水沉思良久，裴潛走進(jìn)來，關(guān)上門窗，悄聲問：“你真把□□給他喝啦？”我沒回答。他又問：“燕……太子殿下知道么？”
    “為何要他知道？”
    裴潛皺眉：“少騙人，這□□難道不是向憑潮要的？”
    我笑：“你想嘗一口？”
    “我不想！”
    我把裴潛拉到桌邊，有些神秘地遞給他一樣?xùn)|西：“這是解藥，只要我們達(dá)到目的，你就把這個交給江容。”
    裴潛驚訝：“為什么給我？”
    “你比較安全。”我拍拍他肩膀，“其實(shí)我不怕江容不去說服梁王，只怕梁王讓江原得到兵權(quán)而已。”
    裴潛更是驚訝：“難道我們不是跟太子一起？”
    “太子是為了讓梁王府順從朝廷，我們是要得到山東兵權(quán)。”
    “難道不一樣么？”
    “當(dāng)然不一樣。”
    裴潛想了想，懷疑地看著我：“昨晚，我聽說太子殿下在你書房里。”
    我橫他一眼：“說這個做什么？”
    裴潛表情成熟得仿佛洞悉一切：“我真弄不懂你，好幾次為他連命都不顧，為什么還要跟他爭來爭去，在乎兵權(quán)在誰手里？”
    “這是兩件事。”
    裴潛擔(dān)憂道：“如果太子殿下知道，他會怎么想？他也跟你這樣爭么？”
    我面容微變：“我希望他不要跟我爭。”說著煩躁地錘動桌面，“別問了，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他會怎么想，反正昨晚那種事我是不會做第二次了。”
    裴潛著急地追問：“昨晚你做什么了？嚴(yán)重嗎？”
    我悶頭好一會，嘟囔：“很嚴(yán)重。”抬頭又補(bǔ)充，“可是好像很有效”
    裴潛不信任地看我：“有效？我怎么覺得不是什么好辦法。”
    我悶悶不樂道：“我只是突然想到江原成了太子，從此朝中無人與他抗衡，恐怕將來權(quán)念與日俱增，誰也無法控制。”
    裴潛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你這樣算不算欺騙？”
    我辯白：“我沒有騙他任何事。”
    裴潛自語：“也對，誰知道你是不是假公濟(jì)私。”
    我瞪他：“小畜生，你胡說什么？”
    裴潛忍不住笑，開始動手收拾茶具，隨口道：“我覺得你那點(diǎn)手段未必騙得過太子殿下，”不等我說話，他又道，“可是假如你得逞了，我都會認(rèn)為你卑鄙。”
    我哼一聲：“我看你跟燕七混得壞了！要不要去對面船上當(dāng)差？”
    “小氣鬼！”他站起來要走。
    我忙叮囑：“茶具扔進(jìn)河里，不要留任何痕跡。”
    裴潛走后，我越想越覺得不放心，正要派人去叫薛相時，護(hù)衛(wèi)卻稟報道：“太子殿下說要過來與殿下商討公事。”
    我立刻起身出門，卻見江容已經(jīng)在船頭拍掌道：“皇兄好輕功！”
    江原已經(jīng)干凈利落地踏上甲板，向我這邊望了一眼，笑道：“越王殿下，臨淄侯都已經(jīng)出門，想必你們商討的事已經(jīng)完成了。”
    “太子殿下欲來商討何事?”
    “我今早接到梁王信件，他要在蓬萊為我們設(shè)宴接風(fēng)，不知兩位知道么？”
    “蓬萊？”我詢問地望向江容。
    江容也訝異道：“父王并未對小弟說起。”
    江原道：“既然連容弟都不知，我認(rèn)為很有必要事前討論一下。蓬萊是山東水軍重地，梁王迎接的陣勢會不會太隆重了？”
    江容平靜道：“小弟并不清楚父王的用意，皇兄以為呢？”
    江原一笑：“我以為，這不像接風(fēng)宴，倒像鴻門宴。”
    三天之后，兩艘戰(zhàn)船駛出黃河，進(jìn)入東海，揚(yáng)帆向蓬萊靠近。海霧彌漫，將遠(yuǎn)處山頭籠罩得朦朦朧朧，乍一看還以為山上樓閣漂浮在半空。
    我對身邊江容笑道：“怪不得蓬萊有人間仙境之稱。”
    江容卻注意著煙霧中隱約露出的船桅與刀光，低聲道：“父王果然調(diào)集了不少精兵在此，上岸后一定要慎重行事。如果父王發(fā)起怒來，我也沒有辦法。”
    我點(diǎn)點(diǎn)頭：“雖然我們有所準(zhǔn)備，畢竟人手太少。萬一你父王動手，目標(biāo)一定是太子，不管怎樣，你都要保證他的安全。”
    江容瞧我一眼：“好吧。”
    再行不久，一艘快艇從霧中穿出，直向江原所在的白澤駛?cè)ィ弦幻麑④姄]旗高聲問道：“前面可是太子殿下座船？”
    落煙站在船頭回應(yīng)：“正是！”
    “請轉(zhuǎn)告太子，梁王殿下稍后即到！”他又轉(zhuǎn)向這邊，遙問，“世子殿下安好？末將崔平，特奉王爺之命前來相迎。”
    我稍稍退后，江容笑道：“你對我父王說，不肖子一切都好，馬上就去向他請安。”等到崔平駕艇離開，江容轉(zhuǎn)頭，“你以為事先不透露自己在這里，我父王就認(rèn)不出你么？這次行程并不隱秘，他多半早得到消息了。”
    我不在意地笑笑：“沒有瞞住梁王的意思，只是我任務(wù)特殊，總不能像太子那樣弄得山東百姓人盡皆知。”
    這時一陣震耳欲聾的鼓聲從海霧中傳出，鼓聲過后，一艘巨大的海船卷著波浪向這邊駛來，海船共有三層，隱約可見甲板的信道上還有馬車在行走，體型之大，幾可與南越的海船相比。隨行的水手護(hù)衛(wèi)似乎沒見過這樣的大船，全都不由自主發(fā)出驚嘆聲。
    梁王江征一身戎裝站在船頭，巨大的旗幟在他身后招展。海船上下皆是身披甲胄的將士，手握刀槍，嚴(yán)陣以待。
    江原也早與麾下眾人出艙相迎。面對梁王這樣強(qiáng)大的陣勢，江原的神色反而極其溫和平靜，海風(fēng)掀動他黑色的衣角，他就這么毫無防備地立在船首，卻令人覺得身后仿佛有百萬雄兵。
    梁王站在高聳的甲板上向江原道：“太子殿下，本王已經(jīng)恭候多時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