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八十九章 瘋魔
京城這一年的雪下得要比往年早得多,不僅早,還下得格外大,一場小雪過后,就是連綿好幾天的雨雪天氣,凍得人不想出門,原本熱鬧繁華的京城變得一片蕭瑟,連開店鋪的都不大樂意開門,唯一風雨無阻的,大約也只有每日清早乘車駕入宮門參加朝會的官員。
鎮(zhèn)國公原本不怎么上朝的人,近來也多了不少事務,有一回還在外頭軍營里過了夜,成日里早出晚歸,好像不是府里人似的,陳若弱除了和顧凝待在一起,也不得不多去看看顧峻,免得他一個人在房里養(yǎng)傷,悶出毛病來。
顧凝一開始并不知道顧峻受了重傷,一直等到她的胎穩(wěn),府里人才敢把事情告訴她,要是以前,顧峻早就嚷起來了,這兒疼那兒疼都要說出來,可是經(jīng)過大戰(zhàn)的洗禮,他變得懂事成熟了不少,還反過來安慰顧凝道:“我這不是還撿了一條命回來嗎?又沒缺胳膊斷腿,已經(jīng)比別人要好得多了,戰(zhàn)場上死人平常,能活著回來就是幸事,哭什么。”
陳若弱隱隱約約覺得顧峻這話她聽過,又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里聽的,顧凝聽了,卻是哭得更兇,在她以前的想法里,他們既然生在公侯府邸,就該享盡人間富貴,天生就比別人高出一等,她出嫁之前也確實都是這么過來的,可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一連串事情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心里的世界,現(xiàn)在顧峻的傷勢更是明明白白地提醒她,這個世界并不是圍著他們轉(zhuǎn)的,生老病死,情愛是非,傷痛折磨,沒有一件逃得過。
總歸都是人而已,天給的富貴,天也能收回,天不收回,就會在別的地方補回來,沒有十全十美。
顧峻是在戰(zhàn)場上看開的,所以他成長得很迅速,雖然很疼,但是很快就會好,對于顧凝,卻有如鈍刀割肉,一刀一刀,慢慢把她雕刻成合適的模樣,每一刀都讓她疼得刻骨。
顧嶼走后的第一個月,經(jīng)過了朝堂上無數(shù)次的爭吵,元昭帝下旨說明淮南道案結(jié)案,比起審理時的磨嘰,量刑顯然爽快得多,除了首犯按律待到明年秋后處決之外,元昭帝甚至還答應了太子的上奏,將肉鴿案中所有涉及人員全部處死,只是按所交代的罪行輕重量刑。
大寧律雖然沒有前朝那么嚴苛,對于一些窮兇極惡的犯人,仍然保留了前朝的虐殺之刑,從不見血的貼加官到斬首,腰斬,鐵梳洗,生剝皮,再到五馬分尸,只是一直以來并沒有太多能用到這些刑罰的犯人,在明年秋之前,天牢里的行刑人還要多學一些前朝的知識。
鎮(zhèn)國公沒把這事跟陳若弱說,而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圣上仁德,聽聞了揚州瘦馬案的內(nèi)情,又著人審問過后,下旨命廢賤籍制,又重新議定奴法,命官府嚴加審看,日后要是再有瘦馬一類事情發(fā)生,當從拐賣罪判。”
本朝高祖身世坎坷,幼年被人販幾度轉(zhuǎn)手,恨極了這些人,故而大寧律中對拐賣罪判得最重,一旦查實,涉案之人即便是有品階的官員,也無論輕重一并處死,可以說是大寧律里為數(shù)不多的重懲大罪。
陳若弱聽了也是高興,她在淮南道認識了不少身世可憐的姑娘,圣上這道旨意下去,可以說是救了她們一輩子,而以后,更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因此得救,她又是喜悅又是驕傲地想道,這里頭要是沒有自家夫君忙上忙下,肯定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時候了,可一想完,就更想他了。
此時顧嶼堪堪到達西北,路上風雪大,他一點都沒有停頓休息,白日里騎馬,夜間輪換車夫,駕車駕夜行,幾乎從不留宿驛站客館,喝的是冷水,吃的是路上買的干糧,還一點都不挑剔,等到西北的時候,那張漂亮俊美的臉龐已經(jīng)瘦削了不少,顯露出完美的棱角,看著有些陰郁,衣帶寬了一圈,威勢不減反增。
蒙山帶著他的三個兒子來迎,這次顧嶼仍舊算是欽差,只是沒有名頭,也沒有欽差金印,有的只是一份元昭帝的圣旨,然而蒙山確實珍而重之地行了參見大禮,和徐景年之前的下馬威不同,蒙老將軍開口就說自己是對著圣旨跪拜,相應的,也很是給足了顧峻這個欽差的面子。
顧嶼沒說什么,快速而又平穩(wěn)地讀了一遍圣旨,就對蒙山道:“老將軍容稟,如今天色尚早,不知從此地出發(fā)去到飛鷹關(guān)大營,需要多久?”
蒙山怔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顧嶼這是剛到就急著查案,不由得失笑道:“從此地到飛鷹關(guān),就算是騎上最快的戰(zhàn)馬,也要兩個時辰才能到,到那個時候,天都黑了,欽差還是先在主帳營中先宿一夜,等到明日……”
“明日仍舊要耽誤兩個時辰,老將軍不必多勸,晚輩此時出發(fā),夜至飛鷹關(guān),就在那里宿下,明日一早就可立即查案,早去早歸。”顧嶼對蒙山行了一個晚輩的禮節(jié),對他的身份來說,已經(jīng)十分禮遇。
蒙山從沒見過這么風風火火的年輕人,奇妙的是,這個年輕人看上去卻不是急躁的性子,反而很有幾分沉穩(wěn),看著倒不像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反倒像是朝里積年的老官兒,他嘆了一口氣,也就派了人給顧嶼帶路,由得他去了。
飛鷹關(guān)之戰(zhàn)極為慘烈,陳青臨的麾下幾乎剩不下多少人了,在陳青臨被押送回京候?qū)彽臅r候,蒙山把剩余的幾千殘兵調(diào)到了自己的手底下,也算是個收容,這次派去給顧嶼帶路兼護衛(wèi)的,正是曾經(jīng)的飛鷹關(guān)將士,一共兩百騎兵,見到顧嶼,就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大禮。
顧嶼生受了禮,面上并沒有太多變化,只是讓他們盡快帶路,騎射本就是君子六藝之一,為他熟識,而且這些日子馬上顛簸得多了,顧嶼騎馬竟然一點也不輸給軍中打磨多年的精銳騎兵,一路風塵到飛鷹關(guān)時,還比蒙山預期的要早上了那么兩刻鐘。
異族大軍被打退之后,本該乘勝追擊,無奈主將定北侯身死,飛鷹關(guān)守將陳青臨被抓,也就只能由得異族潰逃,元昭帝暫將西北軍的權(quán)柄交到了蒙山的手里,這些天蒙山另派了三萬守軍過來清理飛鷹關(guān),戰(zhàn)死的將士尸身,還能辨認身份的發(fā)回原籍交由家人安葬,尸身破爛身份不明的,只能就地焚燒,戰(zhàn)后尸骨多,怕引起瘟疫,是從來沒有亂葬和就地掩埋這些說法的。
顧嶼來時,飛鷹關(guān)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只有地上的焦土還能看出一點鏖戰(zhàn)過的痕跡,顧嶼到了當時離得近的幾個活著將士指認的,陳青臨殺死定北侯的地方,詢問身邊參過戰(zhàn)的校尉,道:“當時戰(zhàn)場上的情況,你再對我說一遍。”
校尉有些緊張地看了一眼顧嶼帶來的文書,文書沒抬頭,這讓校尉好過了一些,他舔了舔干澀的唇,回憶道:“當時陳將軍讓我們排的是一字長龍陣,我在龍腹陣里,異族咬死兩側(cè)輕騎兵,龍腹陣幾次去救,連帶著龍尾首兩陣斗得極兇,戰(zhàn)況倒是還好,突然侯爺帶著兵沖進來,第一沖就沖散了輕騎兵剛剛準備合攏的口子,第二沖斷了龍首陣,第三沖直接沖沒了龍腹陣,戰(zhàn)場上立刻就陷入了混戰(zhàn)……”
顧嶼聽著,忽然問道:“定北侯的人,殺異族幾何?”
校尉握了握拳頭,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道:“侯爺沒來之前,異族已亡半數(shù),侯爺來后,陣勢幾度變化,都未來得及參戰(zhàn),異族就潰逃了,自然殺的人不如我們多。”
顧嶼知道,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他沒有往底下問,只是讓隨行的文書將校尉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記下,他又看向了定北侯生前的親兵。
軍中將領(lǐng)由于紅纓顯眼,能統(tǒng)率自家兵將的同時,也給了敵軍先擒王的機會,武將再勇猛,也抵不過潮水般的前赴后繼,故而就算是雜號的將軍都會養(yǎng)幾列親兵做為戰(zhàn)時護衛(wèi),定北侯念舊,跟在他身邊的親兵基本上都是老人了,可以當成半個親信看。
顧嶼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用同樣的語氣問那個定北侯的親兵道:“戰(zhàn)場上的情況確實是如此嗎?”
親兵點頭,顧嶼又問:“寧遠將軍殺死定北侯時的情況又是怎么樣的?”
校尉站在邊上,臉皮抽了抽,似乎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倒是那個親兵,聽見顧嶼這樣不客氣的話,也沒什么生氣的樣子,只是木然地行了個禮。
“當時侯爺派兵來救援,陳將軍不理侯爺,侯爺于是責問陳將軍……”親兵低聲道,“然后陳將軍走了過來,提槍一下子扎穿了侯爺?shù)男馗梗攬鰯鄽猓又悓④娨不杳赃^去了,有人說陳將軍是打仗打得一時瘋魔,當時看著,也確實有些駭人的樣子。”166閱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