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傷
“江姑娘,你在嗎。”宗靜山靠在床前突然低聲喚江河,他的唇色極淡,紗布下的臉色猶帶著幾分病容。
這里太過安靜,就連一絲蟲鳥鳴聲也聽不到,若不是床邊的爐子里傳來幾分火苗舔舐木炭的斷裂之聲,宗靜山快要以為自己再一次落入了那沒有盡頭的噩夢之中。
“我在。”江河答道。
“我能同你說說話嗎?”
目不能視,困于病榻又噩夢纏身,宗靜山迫切得想要打破這片寧靜。
江河起身從書架上拿了本書,“這本游記很有意思,上面記載的許多風景都令人神往,靜山久居止瀾洲,不知可曾見過。”
伴隨著兩人低聲的交談,紛紜秘境似是活了過來。
這座道觀原先的主人是江河的師父,曾是個修行者,只是天賦有限,終其一生也未能踏入筑基之境,離世后就只剩下江河和一頭老黃牛一起生活,江河沒有修行資質(zhì),只是跟著師父學了些劍術(shù)和醫(yī)術(shù),在這山間也足以自保,生活倒也自由自在,因著她師父留下的幾樣法寶,他們那日才得以從徐陽直手中逃走。
凡人界雖然知曉修仙界的存在,但大部分人卻此生無緣,只當修仙界是傳說中仙人居住的地方,不輕易靠近凡人界是修士間中不成文的規(guī)定,雖不乏有境界低下的修士因為此生進階無望,偷渡前往凡人界求個富貴,卻也到底只是少數(shù),不單是凡人界靈氣稀少,無益于修行,更是一旦踏上這通天之道,便少有人能停下腳步。
而那些被迫停下腳步的,會被那些看上去近在咫尺的希望折磨地發(fā)瘋。
宗靜山似乎還沒有發(fā)瘋的跡象,江河望著爐上煎煮的湯藥發(fā)呆,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著,若是他瘋了或者是想要尋死,該把他埋在哪里呢?
好在宗靜山只是有些不愛說話,心境還算平和,能下地走動的那日,宗靜山摸索著來到崖邊,江河遠遠地看著他坐在崖邊的石凳上,本以為他想要尋死,但他就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似乎只是單純地想要感受清晨的山風與陽光。
良久,宗靜山緩緩摘下纏繞在臉上的繃帶,指尖一寸寸劃過那些傷痕,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晨的山風寒冷刺骨,宗靜山傷勢剛愈,不適合在崖邊待太久,見他沒有身為病人的自覺,江河只能走過去打斷他的思緒。
聽見江河的腳步聲,宗靜山慌忙想要將繃帶重新纏回臉上,可繃帶早已被山風吹亂,變成一堆凌亂的布條,他愈是想要解開,繃帶就纏繞地愈復雜。
江河停下了腳步,在離宗靜山足夠遠的地方,等待著他重新躲回自己的保護殼。
“崖邊風大,莫要受涼。”
溫暖的披風落在肩上,宗靜山心弦微顫:“多謝。”
江河坐在他的身旁,目光落在他凌亂的長發(fā)上:“為何躲我。”
直白的話語卻是令宗靜山緊繃的神經(jīng)松懈了下來。
是啊,為什么要躲呢,是害怕他如今的容貌丑陋可怖,嚇到江河嗎,可他怎會不知江河并不在意容貌皮相,明明更狼狽糟糕的模樣也被見過,剛才又為什么會害怕她看見自己的臉?
“江姑娘,”宗靜山輕聲問道:“我現(xiàn)在的樣子是不是很嚇人。”
“還好,”江河認真說道:“比起我撿到的你時候好多了,至于嚇人,這兒只有我與蠻牛兒,似乎也沒有嚇到誰。”
她頓了頓:“你是因為這個才一直坐在崖邊吹冷風的嗎?”
宗靜山藏在繃帶下的臉微微泛紅:“我……”
看著宗靜山有些窘迫的模樣,竟是猜中了,江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容貌美丑,皆為皮下白骨,我以為修行之人會更懂得這個道理。”
宗靜山自是無法將真正的原因說出,但很快他雜亂的思緒就被臉上微涼的觸覺打斷。
江河解著那些和發(fā)絲纏繞在一切的繃帶,聲音溫柔:“不必太過擔心,只是些疤痕而已,能治好的。”
宗靜山的臉紅得厲害,他不想讓江河誤會他是執(zhí)著于容貌皮相,可他又要用什么理由來解釋方才的失態(tài)?
“回去吧,爐上的藥該煎好了,喝了藥才能好得快些。”
宗靜山乖順地點頭,江河牽著他的袖子帶著他往回走,兩人一前一后,山風漸暖,身后是萬丈霞光,美不勝收。
路過觀前大樹時,江河折下一截樹枝,抹去上面嶙峋不平的紋理,將它送給了宗靜山。
“你之前束發(fā)的玉簪碎了,觀中沒有束發(fā)之物,就用這作為代替吧,”想了想她又說道:“上面還有一朵花,你戴上會很好看的。”
給江河留下愛美的印象著實讓宗靜山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更多的卻是暖意,他珍而重之地收下這根樹簪,唇角滿是笑意,江河見他開心了起來,愈發(fā)堅定了宗靜山在意容貌的想法,之后她再出去放牛時,每次都會特意帶回最好看的花枝送給宗靜山,除此之外,她也會帶一其他的小禮物,一串野果,一塊石頭,一片樹葉,像是隨手撿拾的,又仿佛千挑萬選。
失去雙眼,困于病榻,江河卻為他帶來味覺,帶來嗅覺,帶來觸覺,昏沉陰暗的夢境漸漸被山川溪水鳥鳴花香填滿,連同他殘破空洞的心,也只剩下了期待。
江河帶著蠻牛兒回到家時,正好撞見宗靜山在喝藥,湯藥本就苦澀難咽下,涼了之后酸苦之味更甚,見他仰頭一口悶了下去,江河想象了一下那藥的味道,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怎么現(xiàn)在才喝,藥該涼了。”
聽見江河的聲音,宗靜山的臉上露出一個溫柔而羞澀的笑容:“江姑娘,你回來了。”
江河淡淡嗯了聲:“今日可有頭痛?”
“沒有。”宗靜山輕輕搖頭,失去雙眼帶來的是頻繁發(fā)作的頭痛,就像是有人鑿開他的腦髓,再用巨石一點一點磨碎,這樣的痛楚,宗靜山每日都要經(jīng)歷數(shù)次,他并不排斥這樣的痛苦,反倒覺得這是他應(yīng)有的懲罰,忍受痛苦時,他的內(nèi)心反而更好受些。
江河沒有戳穿他的謊言,只是問道:“藥是不是太苦了?”
“不苦。”
宗靜山知道江河不喜歡藥味,以為是拖延到現(xiàn)在讓她不悅,忍不住想要將藥碗藏在身后,卻又想起這兒是她的家,他想解釋自己不是因為怕苦才拖到現(xiàn)在,手中卻被遞上一杯溫熱的水。
“抱歉,我該告訴你的,”江河用蜂蜜沖了些甜水遞給了宗靜山,“藥該趁熱喝,涼了只會更苦。”修行者不常生病,不知道這些也是正常的。
宗靜山急忙搖頭:“不是的,今日想起從前的一些事,回過神時藥已經(jīng)涼了,不是江姑娘的錯,這藥并不苦的。”這并不是什么該由別人告知的事情,可這個人卻這樣認真地向他道歉,仿佛那真的是她的過錯一般。
江河不知道世上多的是人口是心非,端起藥碗嘗了一口,宗靜山看不見她的動作,過了一會兒才聽見江河有些悶悶的聲音。
“好苦。”
宗靜山的心中忽然生出許多歉疚,大約是自幼生活在山中不親世人的緣故,江河的性子雖淡薄如水,卻也清澈純摯,對他的話更是從未有過懷疑。
他突然生出些忐忑來,對于江河而言,他的到來絕不是什么好事,若再如上一世,魔宗為煉制琉璃目追尋他的蹤跡來到這里,勢必會為她帶來滅頂之災,而他靈脈俱碎,再無修行可能,到時又如何護得住她。
“江姑娘,你撿到我那日,可還看見其他人的蹤影?”宗靜山的心跳倏然加速,雖然他是從紛紜秘境落入凡間,可若是師父或是師弟他們通過秘境縫隙知曉此處,魔宗找到這里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沒有別人。”江河將杯子推到他的唇邊,“別擔心,不會有人找來的。”
紛紜秘境到底是修仙界中赫赫有名的兇地,他應(yīng)是被卷入結(jié)界縫隙之中才來到這里,魔宗之人想要找到他無異大海撈針。
回過神宗靜山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舉著杯子很久了,他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這才發(fā)現(xiàn)水里帶著些甜味,“這是,甜的。”
“還好,我以為這藥會令人失去味覺。”江河又給他倒了一杯,“多喝些甜的,嘴里就不會苦了。”
山中與世隔絕,甜味來之不易,這樣珍貴的東西江河卻因為擔心他怕苦拿來給他沖甜水,宗靜山的心臟酸漲地厲害。
“這些蜂蜜采集不易,總是這樣給你添麻煩,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沒有什么麻煩不麻煩,我自己也是愛吃的,等你傷好了,以后換你去尋蜂蜜來如何。”江河輕笑著,太陽在此時從云層中露出了身影,照得人暖融融的。
“那便說好了,我很快就能好起來,到時我為你去尋最好的蜂蜜。”因為傷病,宗靜山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如今聽見能為江河做些什么,一貫蒼白的臉色也多了些神采。
對于一個連眼睛都沒有的人說出要去懸崖峭壁尋找蜂蜜的話,江河并沒有覺得哪里不對,反而有些期待起來。
“總歸這山中歲月漫長,不必著急的。”見宗靜山這般高興,老黃牛在此時哞哞叫喚起來,沉靜的歲月在其中慢慢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