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擦過藥后黏糊糊一片,宋瑜索性脫得只剩下抹胸半坐在彌勒榻上。左右房中無旁人，天氣十分悶熱,她一壁搖著蒲扇一壁乖乖地等候。澹衫正在給她纏頭上白綾,傷口總算結(jié)痂，不出四五日便能大好。
    糖雪球縮在她腳邊,睡容愜意。宋瑜碰了碰小腿那塊青紫，已無大礙，只是映著她白膩細(xì)潤的肌膚,頗有些觸目驚心罷了。
    她長嘆一聲抱緊了懷中軟枕,抬眸覷一眼窗外。左右是沒法躲過的,她拖了兩天，總要到大嫂那兒看望一遭。
    午時行將過去，蓊郁繁茂的梧桐在地上投下一片陰翳,零星幾圈光暈搖搖晃晃，熱風(fēng)吹得樹葉颯颯作響。頭頂烈日炙烤一方，從忘機(jī)庭到音緲閣的路程，足以使她出一身細(xì)汗。衣裳已經(jīng)穿得很涼快了，再輕薄便不能蔽體了，饒是如此都讓人沒法忍受。
    永安城的夏天比隴州熱得實(shí)在，白天熱晚上涼，她初來乍到適應(yīng)不住，已經(jīng)有風(fēng)寒的趨勢。說話聲音囔囔的，夜里間或咳嗽兩聲，她被霍川逼著吃了兩回藥，情況有些好轉(zhuǎn)。
    音緲閣情況也不見多好，下人各個蔫頭耷腦，連圃園里的藥草都跟人一樣沒精神。
    仍是上回那個小丫鬟，其他人得空都偷閑去了，唯有她盡心盡力地捧著個水壺，一點(diǎn)點(diǎn)給藥草澆水。她余光瞥見宋瑜，連忙丟下手中活計(jì)，“二少夫人來了，快里面請。”
    態(tài)度比上回?zé)崆樵S多，大抵是宋瑜救了陳琴音的緣故，這小丫鬟是個忠心耿耿的，見誰都是一副笑模樣。
    她一邊引著宋瑜往正室走，一邊熱心地解釋：“二少夫人來得真巧，方才二女郎也來了，目下想必正在屋內(nèi)說話呢。”
    宋瑜目露好奇，這兩日都沒見霍菁菁，聽說也不在府里，不知何時的回來的。兩人正在內(nèi)室，那丫鬟只領(lǐng)她到門口便退下去忙自己的，丫鬟多半都被支開了，只留下兩個陳琴音的貼身丫鬟。
    丫鬟看到她面色微變，正在猶豫是否該近前通報的檔口，她已然來到琉璃簾子下。
    簾內(nèi)隱約有兩個朦朧人影，陳琴音仍舊臥榻在床，霍菁菁立在床頭。兩人之間氣氛很有些奇怪，宋瑜本欲打簾進(jìn)入，但這情況似乎不便打擾，便踟躕了一瞬。
    霍菁菁的聲音微有些低，仿佛刻意不讓外人聽見。宋瑜今日穿的衣裳與身旁青花海水云龍紋落地瓶頗有幾分相似，是以兩人都沒注意外頭有人。“大嫂，你本可不必如此。”
    陳琴音放在腿上的拳頭微微攢緊，她面色平常，語調(diào)淡漠，“我自有分寸，菁菁今日來的時間夠長了。你才回來，身子定然疲憊，不如好好休息一番。”毣趣閱
    霍菁菁對她逐客令置若罔聞，神情罕見的嚴(yán)肅，“我并不見得多累，倒是你……這樣做對你一點(diǎn)好處也無，你何必害人害己？阿瑜單純得很，她若是知道后必定傷心難過。”
    夏日午后本就寂靜非常，屋內(nèi)只有兩人談話的聲音，宋瑜在外頭屏息凝神，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她腦子混混沌沌的，大概知道兩人所說何事，可是又困惑不解。不是蟬玉一人所為嗎，因何又跟大嫂扯上關(guān)系？
    陳琴音不著痕跡地看了眼簾子，顫聲些微尖銳：“我顧不得許多，或許同她是無關(guān)系……但，誰能保證跟霍川無關(guān)？繼誠的死，難道真同他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無？”
    宋瑜聽得怔怔，腦袋里嗡嗡作響。
    霍繼誠的死跟霍川有關(guān)系？若當(dāng)日之事是大嫂謀劃的，她能得到什么好處？大約是想先嫁禍自己，再牽扯霍川，最壞的結(jié)果便是玉石俱焚。
    里頭霍菁菁急了，極力辯解，“二兄性情雖古怪，但不是那樣的人……”
    宋瑜沒法再聽下去，將手里捧的食盒轉(zhuǎn)交到丫鬟手上，三兩步走出內(nèi)室，心緒紊亂。
    澹臺薄羅見她出來得早，不由得好奇。然而她臉色煞白，心神不寧，便沒有多嘴詢問，“姑娘這就回去？”
    宋瑜恍若未聞，獨(dú)自走在廊廡下，拾步上臺階時沒注意腳下，險些被絆倒。薄羅眼疾手快地將她扶穩(wěn)，欲言又止。
    *
    霍川當(dāng)真是那樣的人嗎？
    原本霍繼誠的死便十分突然，白天好端端的說話，夜晚便猝然暈厥，郎中來時已無聲息。
    霍川委實(shí)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他待人亦不和善，心地更加稱不上善良，可他真會謀害兄長嗎？
    宋瑜惘惘的，眼睛盯著外頭梧桐樹默不作聲。她已經(jīng)一個人呆坐了大半個時辰，任誰來叫都無動于衷，外頭仿佛傳來霍菁菁的聲音，她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若有所思。
    腦海里不止一次回放蟬玉死前的模樣，血肉模糊的雙手，透出森森白骨……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恰好被進(jìn)來的霍菁菁看到。
    “是不是生病了？這幾天天氣怪異，隴州又是個暖和的地方，難免會不適應(yīng)。若是有何不妥千萬及時請郎中，拖成了大病可不好。”霍菁菁熱絡(luò)地在她身旁坐下，她換了身鵝黃半臂，語調(diào)一改方才沉重。
    世上真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關(guān)心你，宋瑜不無感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請郎中看過了，吃了兩副藥已大好。”
    她知道這個侯府所有腌臜事，全部藏在心底不說，依然是明媚干凈的模樣。宋瑜想問她一些事情，奈何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譬如她如何知道是大嫂所為，又如何篤定霍川沒有謀害霍繼誠？
    到嘴的話囫嗦咽了下去，她既然瞞著自己，便是有什么不能說的原因。前一個問題尚且容易回答，后一個問題，宋瑜總覺得不該由旁人口中道出，她想親口問一問霍川。
    “那就好。”霍菁菁瞇眼笑了笑，總覺得氣色比往常紅潤一些，俏麗動人，“方才我先去看了大嫂，聽說你為了救她把自己都摔傷了。我這幾日沒在府上，是以沒能及時來看你，阿瑜你不會怪我吧？”
    宋瑜搖搖頭，轉(zhuǎn)念一想忍不住好奇，“你去了何處，母親沒阻攔？”
    音落霍菁菁臉色泛上紅暈，罕見地扭捏起來，她別開視線左顧右盼，“還不是段懷清那個江湖郎中，仗著自己跟端王有點(diǎn)關(guān)系，便借機(jī)把我邀請過去！”
    宋瑜恍然大悟，原來不是見別人，而是會情郎去了。早就察覺他倆關(guān)系不簡單，宋瑜暫時忘卻煩惱，眉眼藏不住的笑意，“你同他是如何認(rèn)識的？以前在隴州，他似乎千里迢迢便是為了尋你。”
    姑娘家心里都藏了一顆蠢蠢欲動的心，端看是否挖掘罷了。宋瑜早已與霍菁菁交心，對她的事情免不了愛摻和一腳，況且這是何等的大事，霍菁菁藏得越嚴(yán)實(shí)，便越讓人想知道。
    霍菁菁尷尬無措地摸了摸臉頰，試圖轉(zhuǎn)移話題，“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嗎？頭還疼不疼，二兄去向何處？”
    宋瑜認(rèn)真想了想，“傷口是不疼了，就是淤青下不去。他今早出去了……一時半刻回不來。”
    哪知宋瑜雖好騙，但卻異常固執(zhí)，不住地追問究竟何事。后來霍菁菁招架不住，便將兩人過往老老實(shí)實(shí)地交代一遍。
    原來是一對冤家，早在霍川沒有離開侯府時便認(rèn)識了。彼時段懷清同霍川關(guān)系好，更對他遭遇感同身受，是以對侯府中人愈發(fā)憎惡。有一回出門在外，霍菁菁上前跟霍川說話，被段懷清不問青紅皂白地趕了出去。從此這淵源便結(jié)下了，見一次吵一次，可悲的是段懷清吵著吵著對人家生出了不該有的情分，而霍菁菁是一如既往地討厭他。
    聽罷宋瑜禁不住撲哧一笑，心里頭對段懷清同情起來。招惹霍菁菁就算了，偏偏還喜歡上人家，真是自作自受。
    霍菁菁被她笑得無地自容，“他還說要來府上提親，可是他目下居無定所，四處游蕩……別說答應(yīng)，阿母必定把他趕出去不可。”
    她托腮不無惆悵，心里終究是有段懷清的，否則也不會任性地跟他出去了。可惜兩人注定坎坷，她眨了眨眼睛羨慕地看向宋瑜，“還是你好，二兄輕易便把你娶回來了，一不留神便白頭偕老。”
    宋瑜怔了怔，她從不覺得自己多幸運(yùn)，相反還波折得很……從霍菁菁口中道出，她不由得正視了一下自己前半生，雖然過程出了大差錯，但殊途同歸。
    *
    霍菁菁一見糖雪球便喜歡上了，抱在懷里不肯撒手，半天工夫便已跟人家混熟。
    她想借回去養(yǎng)幾天，可宋瑜舍不得，她自己養(yǎng)著都得小心翼翼，霍菁菁粗心大意的更不能放心了。最后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待糖雪球成活后，再給她抱去玩兩天。
    霍菁菁?xì)g喜得緊，抱著宋瑜不住地喊“好阿瑜”，心滿意足地離去。
    她才走不久霍川便回來，因明日要去端王府上，總不能空手而去，是該好好準(zhǔn)備一番。聽聞端王有側(cè)妃庶妃，女人家喜愛的東西無非那幾樣，宋瑜無需為此費(fèi)神，明日挑幾樣壓箱底帶去便是。
    霍川拿胰子凈手，宋瑜捧著巾櫛給他擦拭干凈。因心里裝事，是以動作十分慢吞吞，恨不得每個指縫都擦得干干凈凈。
    霍川騰出一只手摸上她的臉頰，不留情面地捏了捏，“有話直說。”
    宋瑜這才憋出一句，“方才菁菁過來了，知道明天端王設(shè)宴一事……她讓我問一問你，可否一同前往？”
    還當(dāng)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霍川的手順勢往下，握住了她的小拳頭，“明日讓人提前去說一聲便是，不成問題。”
    宋瑜訥訥地哦了一聲，帶著他到一旁換上便服。自打霍菁菁離開后她便精神恍惚，一直想起陳琴音的話，以至于扣錯了好幾個扣子，終于被霍川握住手腕，“三妹，你究竟想說什么？”
    宋瑜抬眸，他的眼睛猶如平靜深潭，沒有任何情緒，“霍繼誠……他，怎么死的？”
    霍川解扣子的動作頓了頓，他動作本就遲緩，需要用手摸索，是以這一停頓并不明顯，“郎中來瞧過，大抵是心臟有問題。”
    說著若無其事地牽過宋瑜的手，放在他胸襟，“再扣一遍。”
    宋瑜聽話地一個個重新扣好，可惜腦子鈍鈍的，仍舊不能真正放心，“當(dāng)真跟你沒關(guān)系嗎？”
    若說方才霍川只是臉色微變，這回是當(dāng)真慍怒，風(fēng)雨欲來，“三妹此話何意？”
    宋瑜慌神，下意識后退半步，然而她的手被霍川握著，又能真正退到哪去？
    “我……沒什么意思，只是想確認(rèn)一下。”她微垂著頭，心里又堵又悶，不大愿意去看他的表情。
    說到底她仍舊懷疑他，對他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畢竟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宋瑜掙了掙，這回輕易地便掙脫了。
    霍川松開她轉(zhuǎn)身，末了問道：“你從哪里聽來的這種話？”
    宋瑜低垂著頭默不作聲，只能覷見他的皁皮靴和衣擺。
    霍川是當(dāng)真怒了，拂袖離去，“三妹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何必再問我？”
    宋瑜許久沒抬頭，笏頭履被一點(diǎn)點(diǎn)潤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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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diǎn)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xí)以為常。
    因?yàn)檫@里是鎮(zhèn)魔司，乃是維護(hù)大秦穩(wěn)定的一個機(jī)構(gòu)，主要的職責(zé)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dāng)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yè)。
    可以說。
    鎮(zhèn)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dāng)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yīng)，可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
    鎮(zhèn)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zhèn)魔司的人，都是實(shí)力強(qiáng)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zhì)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zhèn)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yè)，一為鎮(zhèn)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jìn)入鎮(zhèn)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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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zhèn)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zhèn)魔司中的一個見習(xí)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zhèn)魔司的環(huán)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zhèn)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zhèn)魔司中，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jìn)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jìn)去。
    進(jìn)入閣樓。
    環(huán)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zhèn)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