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哭喪
院子里,或癱、或坐、或靠、或趟、或蜷、或仰等擺著各種姿勢的士兵們,在數(shù)日的饑腸轆轆后享受這樣一頓大餐,讓所有人徹底放松下了戒備。
小院兒內(nèi)暗無天日的時光,磨掉了這里每個人眼中的光芒和神采,讓軍人們失去了他們應(yīng)該有的本能——警惕。
好在日本鬼子在那座巍峨山峰的另一邊,大家不用擔心日軍是否會以奇襲的方式突然出現(xiàn),而時不時才有一次的轟炸,大家已經(jīng)習慣使然地聽天由命。
實際上小日本的轟炸頻率并不高,投放炸彈的區(qū)域很大,而且多是以機場和物資集中點為主,像今天炮彈丟進騰沖鎮(zhèn)一個小院兒內(nèi)的事情,屬實罕見。
某種意義上來講,哥幾個也算是運氣極佳的一批人。
大家對轟炸似乎沒有過多記憶,仿佛半天的功夫就不記得上午發(fā)生了什么,對于他們而言,中午的那頓大鍋菜,要遠遠比轟炸來得記憶猶新。
所有人的態(tài)度幾乎都是這樣的——沒炸死那且茍活一天,萬一炸死了倒是好了,就不用有那么多煩惱了。
安啦吃飽喝足后便開始逗樂,“說是有個瞎子背著個瘸子,在路上碰到了個溝溝,你們猜怎么著?”
小猴子停下碗筷,將腦袋從搪瓷碗中拔出來,滿臉疑問道:“怎么著?”
“給我嘗一下你的白面饃饃再告訴你噻——”
安啦從小猴子碗中搶過去少數(shù)的白面饃饃,這里只有幾個人分到了這個,申震作為主人自然不用多說,其次是和他交好且年齡最小的小猴子,再者是傷員余小毛,還有則是這頓飯的功臣魏伙夫,最后則是沒有了物資但拳頭依舊最大的徐達。
安啦高舉著白面饃饃,一邊跑一邊逗小猴子,不料路過獸醫(yī)身邊時被他出其不意的一腳給絆倒,安啦沒有了白面饃饃,則又罵著獸醫(yī)個老不死的。
院兒里的其他人只是大笑,一些人是看到安啦吃癟而笑,另一些則是看到別人笑了而笑,還有些是因為大家都笑了而不得已地笑。
徐達人如其名,心胸豁達,面對一天之內(nèi)從豪紳到乞丐的財富變化,他似乎是這里唯一一個還能正常吃飯正常逗樂正常睡覺的家伙。
不知道他從哪里拎來了兩條板凳,往中間那么一合,一張小床便做好了。
徐達往“床上”一趟,一只腳蹬著板凳邊,另一只腳翹在這只腳上面,一邊用毛毛草剔牙一邊嚷嚷道:“那虎兒吧唧的少校呢?”
逸哥兒正在一旁歇息著,他吃飯時仍慢條斯理,文質(zhì)彬彬,極有禮貌的樣子,所以是最后一個吃完的。
“那兒呢。”
徐達連看都懶得看一眼,仰著腦袋閉目養(yǎng)神,順便說道:“少校,你不是軍校畢業(yè)的嘛,來——給爺們兒整首兒歌。”
“兒歌,”逸哥兒發(fā)愣了一會兒,扭捏道:“唔不會唱兒歌的嘛。”
徐達身子一顫,差點兒沒從板凳上摔下來,可這恰恰戳中了眾人的笑點。
在大家的嬉笑聲中,徐達似乎是面子掛不住,便攥了一支樹枝丟向逸哥兒,被后者輕松躲過。
“我是讓你唱首歌!誰他娘的要聽你唱兒歌了,滾犢子去——”徐達叫罵道。
已有百年歷史的老柏樹木頭芯里干癟十足,毫無水分,被眾人丟在一起燒著,火勢起初不大,但在獸醫(yī)和魏伙夫的扇風下,很快沒了煙氣,越燒越旺,越燒越紅……
逸哥兒理了下自己的頭發(fā),隨后向右后方猛地一甩,走上場來,用尖而細長如若蚊哼般的嗓音唱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哎呀媽媽咪呀!”
剛起了個頭的逸哥兒挨了徐達一腳,前者摔在地上第一時間不是檢查傷勢而是看自己軍裝有沒有臟的時候,后者則叫罵道:“你唱得什么幾把玩意兒啊?滾犢子去,什么鬼啊墳啊的,這是要直接把我送走啊?”
申震想都不想,放在嘴邊的話直接禿嚕了出來,“孝子送客——”
安啦用手打著拍子,很有默契地配合著哭天喊地道:“徐達喲~我滴親兒喲~你個沒有良心的怎么死的這么早啊~”
安啦扯著嗓子哭喪的表情極為動人,嘴里的說辭還一套一套的,讓院兒里其他人都聽傻了眼。
前面說過貓兒爺是少數(shù)敢惹徐達的人之一,另外一個則正坐在院子中央鬼嚎,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
如果說嘴碎是貓兒爺?shù)膬?yōu)良品質(zhì),那么安啦則將這種品質(zhì)繼承并予以發(fā)揚光大——變成了耍寶和整活兒。
安啦一邊哭喊著“徐達,我滴親兒噢~”,一邊跪著用拳頭拍打著地面,活脫脫將篝火晚會搞成了送徐達走的哭靈現(xiàn)場。
“王八犢子滴——”
徐達沒再多說一句話,只是大家很快聽到了安啦叫罵聲和慘叫聲,不同的是,之前是假嚎,這次是真嚎。
打完收工的徐達再次在板凳上躺下,嘴里嚷嚷著:“那個誰——少校呢?”
“尿尿啦。”魏伙夫用樹枝將一塊較大的木頭撐起來,火勢瞬間高漲了不少。
“沒問他尿尿,我是說少校,來來來,內(nèi)什么,逸哥兒,來,再唱個歌來,這次整個歡快一點的啊,別再埋汰人了啊——”
徐達翹著二郎腿,軍靴在空中晃來晃去。
腰桿筆挺的逸哥兒重新站到人群中央,清了清嗓子,捏著腔說道:“那唔唱個大家都喜歡的啊——”
大家有說有笑,目光望著逸哥兒,小院兒里的氣氛難得快活了起來。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一個~不夜城~”
“華燈起?~”
“樂聲響?~”
“歌舞?~升平?~”
……
逸哥兒起初還有些羞澀扭捏,后來在大家的起哄下,逐漸放開性子,一邊唱一邊跳了起來。
大家在篝火前圍成一圈,邊說邊笑,邊吵邊鬧。
沒有了小黑屋的那堵墻,徐達不再以暴力掩蓋對過去一槍不開便受命撤退遭遇的憤怒。
沒有了古柏樹的藤滿枝,逸哥兒終于可以放下理想認清社會和現(xiàn)實到底是何等的樣子。
所有人融為了一體,成了這黑漆漆小鎮(zhèn)中,唯一亮著的光。
而火光,此刻映照在余小毛的臉上。
他又在想沒有意義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