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豫親王將如霜的病癥細(xì)細(xì)寫了一封疏折,遣人送到上苑皇帝處。旋即皇帝亦有書信回復(fù),信中并未提及慕氏,只是囑他好好養(yǎng)病,更附送了幾道折子,御批只是“與豫親王細(xì)覽”。
原來睿親王率著大軍,一路擾民,終于在本月初六到了繁州,大軍駐扎下來,繁州都督李延前往大帳謁見睿親王,不知因何事惹怒了睿親王,竟被睿親王命人拖出帳外一頓軍棍打殺。繁州本地駐軍差點(diǎn)激起了嘩變,幸得睿親王帳下一名副將接獲諜報,密稟了睿親王,睿親王便命三軍合圍,將本地駐軍一萬五千人全都繳了兵械。還沒有見著屺爾戊大軍的面,反倒先把自己人俘虜了一萬五千之眾。
豫親王將這幾道奏折看了數(shù)遍,每看一遍,眉頭便皺得更深一分。早已經(jīng)是深夜,多順數(shù)次進(jìn)來,不敢催他安歇,只是端茶遞水,豫親王最后終于闔上奏折,命多順熄了燈,這才睡了。
雖然睡下了,但還惦記著朝中諸多政務(wù),心思冗雜,一時倒也睡不著。耳畔是風(fēng)雨之聲,只覺萬籟俱寂,唯有雨滴梧桐,清冷蕭瑟。正是前人詞中所言:“夜深風(fēng)竹敲秋韻。”這樣半睡半醒,他每到夜間總是低燒不退,睡在榻上漸漸又發(fā)起燒來,朦朧只覺案上那盞油燈火苗飄搖,終究是夜不成寐。
既睡不著,聽見睡在外間的多順呼吸勻停,鼻息間微有鼾聲,知他睡得沉了,亦不驚動,自顧自披衣而起,趿了鞋子踱到窗前,推開了窗子。雨竟已經(jīng)停了,疏疏一點(diǎn)殘?jiān)聫奈嗤┤~底漏下來,滿院月色如殘雪,清冷逼人,一時竟然看得呆住。
正出神間,忽聞“唿”一聲,似笛而非笛,似簫亦非簫,聲音幽暗清雅,穿竹度月而來。曲調(diào)十分簡單,一疊三折,他傾聽良久,方才聽出是前朝名曲《幽篁》。
“獨(dú)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此詩由前朝名士譜為琴曲,一詠三嘆,極是風(fēng)雅。他素嘗聽人以琴奏,未料改為笛吹,亦如此幽咽動人。而曲聲斷續(xù),吹奏一遍之后,又從頭吹起。他不由出來檐下傾聽,砌下萱草叢叢,流繭點(diǎn)點(diǎn),而曲聲卻漸漸又起,院中殘?jiān)率柰頉鼋牵暥ィ乔暵犞置鳎剖遣贿h(yuǎn),但走過竹橋,溪聲淙淙里再聽,仍在前方。于是一路行去,幸而微有月色,照見溪水如銀,漫石甬路如帶。
轉(zhuǎn)過一角矮墻,只見溪畔青石之上,有一素衣女子倚石而坐,月色下但見她白衣勝雪,長發(fā)披散肩頭,便如墨玉一般,宛轉(zhuǎn)垂落至足。溪水生裊裊霧氣,一時風(fēng)過,滿林竹葉蕭蕭如雨,吹起她素袖青絲,這才見手膩如玉,而唇中銜竹葉薄如翡翠,那曲子正是她銜葉而吹。隔溪相望,竟不知此情此境,是夢是幻,而眼前人是仙是鬼,是狐是妖。
那女子微抬螓首,見著豫親王,舉手掠起長發(fā),這才露出蒼白面頰,并無半分血色,烏沉沉的一雙眼睛,似映著溪光流銀,躍動碎月萬點(diǎn),光華不定。
他恍惚地道:“原來是你。”
她起身,取下口中竹葉,隨手一拂,那片竹葉便落入溪水中,溪水在月光下如同水銀,蜿蜒向前。那片竹葉,亦隨波逐流,順著渦流旋轉(zhuǎn),繞過溪石嶙峋,緩緩漂向他面前。葉尖輕勾石側(cè),不過剎那,重又被溪水挾帶,終于漸流漸遠(yuǎn),望不見了。
她依舊立在那里,姿態(tài)仍是娉婷如仙,殘?jiān)氯缂單⒒\在她身上,便如生輕煙淡霞。
最后還是她施了一禮,仿佛猶帶著幾分怯意:“王爺。”
豫親王倒有幾分生硬,道:“不必這樣多禮。”
一時無言。
豫親王自忖身份尷尬,夜深僻靜之處,孤男寡女有無盡嫌疑,便道:“夜深風(fēng)涼,你病也才好,還是快回去吧。”說罷便要轉(zhuǎn)身,誰知如霜急急又叫了聲:“王爺。”
他停住腳,如霜似是鼓足勇氣,道:“請問王爺,為何不讓如霜回家去?”
月影清輝,遍地如霜。他恍惚地想,原來如此。
原來她叫如霜。
他道:“城中疫病橫行,所以才送了你來寺中養(yǎng)病。”
“只是,”她微顰了眉頭,月下望去,眉疏疏如遠(yuǎn)黛,越發(fā)襯得星眸似水,“過了這么些日子,家里怎么沒差人來看我?”
“說是疫癥,自然不便差人來探視。”
“但奶娘和小環(huán),這兩個人無論如何,不會拋下我不管的。不管我得了什么病,她們一定會跟著我的。”
豫親王不禁默然,因?yàn)樗懈」馑橛埃呀?jīng)是泫然欲泣:“王爺,你別騙我,我家里、我家里人……都死了是不是?”見他依舊不答,她的眼淚簌簌而落,“是不是他們都染了疫癥病死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讓我回家去,所以我才一個人住在這里,是不是?”
月光之下只見她淚灑落在衣襟上,點(diǎn)點(diǎn)晶瑩如珠,豫親王忽然極干脆地道:“是。”緩了一口氣,才說,“你猜得不錯,他們都病死了。”他本來想說出慕氏已經(jīng)被抄家滅族,但一想如霜久病初愈,怕她驟然受了刺激,也不知為何,話一出口又改了主意。饒是如此,她的臉“刷”一下全白了,月光下看去,更無半分人色。緊接著身子就晃了一晃,軟軟的就倒下去了。
只聞一聲悶響,水花四濺,她大半個身子已經(jīng)仆在溪水中,長發(fā)如藻,墜入溪中,旋即便被溪水沖得飄散開來。豫親王遲疑了一下,只怕她被水嗆得窒息而死,于是躍入溪中,伸開雙臂將她抱了起來,但如霜身上已經(jīng)全浸得濕了,頓時涼意浸透他襟前衣衫,一直濕到透心。
她身子極輕,抱在懷中似個嬰兒,雙目緊閉,顯然早已昏了過去。豫親王抱著這樣濕淋淋一個女子,一時大大地為難起來。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送她回修篁館去比較妥當(dāng)。于是抱著她疾步回到修篁館外,只見青垣無聲,館中一片漆黑,下人們早就睡得酣沉。于是輕提一口氣,無聲躍過磚墻,月色下辨明方向,轉(zhuǎn)過山石,徑往如霜所居之處去。
屋子虛掩著門,外間一名宮人在榻上睡得正香,他抱著人進(jìn)了內(nèi)間寢居,月光漏過窗隙透進(jìn)來,照在床前那兩枚勾起帳子的銀鉤上,反射著清冷光輝。他將如霜放在床上,展開被子蓋在她身上,正待要轉(zhuǎn)身離去,誰知腳步微動,衣袖卻被如霜壓在身下,他待要抽扯出來,手上用力,身子微傾,不知撞到床前掛的什么,“啪”一聲響,心中一沉,外間那宮人已經(jīng)驚醒,叫道:“小姐!”
他不能做聲,那宮人不見如霜應(yīng)答,怕有變故,便要下榻進(jìn)屋來看視,豫親王聽到她窸窸窣窣在地上摸索鞋子,心中一急,偏偏如霜將他袖幅壓住大半,一時抽不出來,破窗而出已經(jīng)來不及了,如果被宮人冒然進(jìn)來撞見,那可如何是好?聽她已經(jīng)趿鞋而起,腳步聲漸近,不及多想,他翻身躍入床內(nèi),拉過錦被蓋在自己身上,左手一揮,雙鉤被他掌上勁風(fēng)所激,蕩漾而起,青色紗帳無聲垂落而下。那宮人已經(jīng)轉(zhuǎn)過槅扇,又輕輕叫了聲:“小姐?”
豫親王十分擔(dān)憂,隔著帳子見她遲疑并未向前,這才稍覺放心,忽然之間,只聞近在耳下,有人幽幽嘆了口氣。豫親王不由大吃一驚,目光微垂,只見如霜明眸流光,正定定地望著自己。這一驚非同小可,只差要驚得跳起來,但身形微動,她已經(jīng)伸出雙臂抱住他,雖未十分用力,但咫尺之間,她發(fā)際衣間幽香細(xì)細(xì),沁人肺腑,如能蝕骨,他瞬間力氣全失,一動也不能動。她卻微微打了個呵欠,問:“如意,剛才是什么響動?”聲音慵懶,似是剛剛從夢中驚醒。
那宮人道:“不知是不是有耗子呢。”
她“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似又重新睡去了,那宮人見她無話,也退出去自去睡了。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只聽外間那宮人鼻息均勻,已經(jīng)睡得沉了,他方才道:“你放手。”聲音壓得極低,只怕驚醒外間的人。
她吐氣如蘭,吹拂在他臉上,聲音亦細(xì)如蠅語:“我偏偏不放。”語氣里竟有三分小女兒家的狡黠頑意。
他額上全是冷汗,道:“你不想活了么?我可要叫人了。”
“王爺若是此時叫嚷起來,這院子里沒一個人活得了。王爺素來是賢王,必不想連累無辜,更不想連累皇上的圣譽(yù)。我雖然是個廢妃,但如若傳揚(yáng)出去,沒臉面的一樣是皇家。何況皇上視王爺您為至親手足,斷不能讓王爺您的清譽(yù)有損。”
他腦中似電光石火:“原來這月余,你的病都是假的,什么失魂癥全是假的,你是在做戲。”
她輕輕嗤笑一聲,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這世上哪有那么分明的真與假,說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說它是假的,它便是假的。”
一顆豆大的汗珠滑過他棱角分明的眉峰:“你在熏香里加了什么?”
“沒有加什么別的東西,只是加了一點(diǎn)點(diǎn)朱苓,王爺這兩日嗽疾總沒見好,所以吃的藥里頭一直有川犄,這朱苓原本只是一種世間稀見的香料,但若是跟川犄遇見一塊兒,可就會有另一種奇效,咦,王爺,你熱得很么?瞧你這一額頭的汗……”她嗓音甜婉如蜜,伸出手指慢慢撫去他額頭的細(xì)汗,屋中微有月色,帳中更是朦朧,雖看不清她容貌,但極盡妍態(tài),豫親王只覺得身如熾炭,用盡最后的力氣,忽然伸手“啪”一下?lián)佋谒樕希迩宕啻嗟囊宦暋H缢票凰@一掌打得怔住,一手撫頰,一手半撐著身子坐在那里,并沒有做聲,只聽外間宮人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了。
他藥性發(fā)作,這下子已經(jīng)用盡全力,只是急促呼吸著,如霜卻慢慢傾下身子,溫柔地、纏綿地吻在他唇上。他只覺得她的雙唇微冷,但卻像是一尾魚,無聲地游走,帶著一種清涼的芬芳,游走在他滾燙的肌膚之上。他昏昏沉沉間還有最后一分理智,舉手想要推開她:“不可……”但甫出聲已經(jīng)被她的雙唇堵上來,他伸手扶在她腰間,隔著薄薄濕冷的衣裳,掌心觸到她肌膚滑膩如脂,已經(jīng)無力推開,胸中情欲似渴,而她輕吻如蝶,唇齒交纏間,她已經(jīng)一顆一顆地解開他襟前衣扣,將手插入他衣內(nèi),她的掌心微冷,貼在他滾燙的胸口,頓時情欲洶涌,再難抵擋。她終于移開嘴唇,輕輕地咬在他肩頭,他猛然吸了口氣,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似要沸騰起來,幾欲沖破血脈,沖破皮肉,噴薄而出,變成獰猙的獸,雪森森的齒,仿佛要吞噬掉一切。
月光漸漸西斜,漏進(jìn)窗隙,瀉滿一地如水銀。
清晨時分下起雨來,竹海簌然如濤,因著晚秋天涼,多順一覺睡得沉了,醒來只見窗外清光明亮,只想,壞了,可誤了時辰。起來連忙拾掇清爽了,去侍候豫親王。誰知進(jìn)得內(nèi)間,屋子里寂然無聲,并沒有人在。
外面的雨如銀亮細(xì)絲,多順打著傘順著小路向前,小溪里漲了水,水流湍急,潺潺有聲。轉(zhuǎn)過墻角,竹林更顯茂密,遠(yuǎn)遠(yuǎn)已經(jīng)望見溪畔山石之側(cè)立著一個人,心中一喜,忙上前去拿傘遮住了,喚了一聲:“王爺。”
豫親王“嗯”了一聲,多順見他衣衫盡濕,連頭發(fā)都往下在滴水,不知已在這里站了有多久。于是絮絮叨叨:“王爺身子才好了一些,又不愛惜自己,這樣的天氣,站在這冷雨底下,可不是自己折騰自己么?”
豫親王似不耐聽他的啰嗦,說:“回去吧。”多順替他撐著傘,走了幾步,豫親王忽然問:“皇上今日有沒有遣人來?”
多順道:“這還早呢,皇上若打發(fā)人來,也必是晌午后了。”
因?yàn)樯显分链耍祚R須得兩個時辰。
豫親王便不再言語,一直到了晌午,多順才覺得似有異樣。豫親王繕完了折子,神色似是十分疲倦,多順捧盞茶來,無意觸到他的手,只覺得滾燙,不由驚道:“王爺,您這是怎么了?”
豫親王道:“不過是發(fā)熱,歇一歇就好了。”
話雖這樣說,但吃了藥后,久久不見退熱,一直拖了三四日,仍無起色。他的病本來已經(jīng)漸漸好轉(zhuǎn),這下子卻突然又反復(fù)起來,只是那藥一碗碗吃下去,并不見多大效力,多順不由心中著急。
這日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只聞雨打竹葉,沙沙有聲,蕭瑟秋意更濃。多順在檐下煎藥,忽見宮人打著傘,扶著如霜進(jìn)院中來,忙放下扇子,迎上去叫了聲“慕姑娘”。
如霜久病初愈,多順見她不過穿了件杏色夾衣,下頭系著月白綾子裙,裙角已經(jīng)被雨濡得半濕,素衣凈顏,倒有一種楚楚風(fēng)致,只問:“王爺還好么?”
多順愁眉不展,微微搖了搖頭,道:“還是老樣子。”
引了如霜進(jìn)屋子,隔著簾子道:“王爺,慕姑娘來了。”
豫親王本來正躺著合目養(yǎng)神,如霜自己伸手掀開了簾子,多順忙替豫親王披上件袍子,他在病中,且禪室簡陋,披衣于榻上坐了,只是神色微倦。
如霜娉婷為禮:“王爺。”
豫親王默然揮一揮手,多順亦退了出去。
屋中寂靜如空,唯聞檐外梧桐,在雨中沙沙有聲。過了好一會兒,豫親王才開口道:“你到底想怎樣?”
她秀眉微顰:“我知道七爺?shù)囊馑迹易屍郀敺判木褪橇恕!比∵^案頭豫親王的佩劍,“嗆”一聲抽出來,橫劍便向自己頸間抹去。豫親王大驚,想不到她竟會如此,未及多想,伸手去奪佩劍,誰知如霜握得極牢,一奪之下竟然不動,眼睜睜瞧著劍鋒寒光已離她喉頭不過半寸,他左手食指疾彈,他于重病之中,這連接兩下幾乎竭盡全力,終于蕩開劍鋒,“啪”一下將劍震得落在地上。
他適才拼盡全力動了內(nèi)息,此時呼吸急促,伏身不住咳嗽,直咳得渾身顫抖。如霜卻慢慢走上前來,伸手似要扶他,他身形微閃,似想躲開她的手,咳得皺起眉來,只是說不出話。
他直咳得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最后終于緩過一口氣來,用力推開她的手,聲音微啞,幾不可聞:“該死的人并不是你,該死的人是我。”
一語未了,忽然嗓子眼一甜,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來。
耳畔似聽見如霜低低地驚呼了一聲,他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站立不穩(wěn),終于陷入模糊而柔軟的黑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