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捉蟲)
都說天上鉤鉤云, 地上雨淋淋,此話當(dāng)真不假。
晌午時分還一片晴朗,天上零星幾朵鉤鉤云, 到了黃昏時分,不過是頃刻間, 風(fēng)起云涌,天色肉眼可見的陰了下來。
想來夜里該是有一場大雨了,就是不知這雨是下半宿還是一宿。
老杜氏尋出一身蓑衣斗笠讓顧昭先穿上, 又找出一雙木屐別在顧昭的腰間。
一時間, 顧昭身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br/>
她不自在的動了動, 還真別說, 這蓑衣怪沉的。
老杜氏拍了下顧昭,開口道:“別動。”
“要穿著知道沒, 眼瞅著一會兒就該下雨了, 你還要當(dāng)值一整晚, 淋雨了不好, 還有啊, 穿著木屐不好走路,阿奶幫你先別在腰間了, 要是雨大了,一定記得解下來穿上。”
顧昭:“知道了。”
“阿奶, 那我先走了, 趙叔該在那兒等我了。”
說完,顧昭彎腰去拎地上的六面絹絲燈。
這時, 顧秋花從屋里走出來,手上還拎著一件黑色的風(fēng)衣,瞧見顧昭要走, 連忙將人攔了下來。
“昭兒,別穿蓑衣了,帶著這個就成,要是夜里下雨了就將它往身上一披,雨水不侵,好用著呢。”
“謝謝姑媽。”顧昭接過,才入手便知此物不尋常。
也不知這是什么材質(zhì)做成的,披風(fēng)輕巧卻不輕薄,摸過去有些順滑,顏色是濃郁純正的黑。
老杜氏意外了,“花囡,這哪里來的?”
這東西一看便值不少銀兩,不大像是衛(wèi)家添置的。
顧秋花笑了下,簡單的說道。
“一個好心人瞧平彥淋雨發(fā)冷,特意送給我們的。”
她見老杜氏還要推辭,連忙繼續(xù)道。
“娘,沒事的,眼瞅著夜里要下雨了,咱們在家里有屋檐遮風(fēng)擋雨,這東西用不上,昭兒就不一樣了,蓑衣多笨多重啊,還悶人,別雨還沒下下來,咱們昭兒就先給悶壞了。”
老杜氏:“可是平彥也得用啊。”
顧昭這兩日帶著衛(wèi)平彥感知了月華的存在,現(xiàn)在衛(wèi)平彥夜里多是在院子里吞吐月華,這披風(fēng)輕薄,春日的夜晚還是有兩分涼意的,衛(wèi)平彥披上該是正正好。
顧秋花不在意的擺手:“沒事,我給他扯了布做衣裳了,再說了,今晚眼看著要落雨,平彥肯定躲在屋里不出門,這披風(fēng)還是給昭兒用吧。”
她一邊說,一邊快手的解下顧昭身上的蓑衣,隨手往墻上一掛,又翻出了一塊方布,手腳利索的將披風(fēng)折好包好。
行囊往顧昭身上一背,斗笠就罩在后頭。
顧秋花倒退兩步,多瞧了幾眼一身收口勁衣的顧昭,眉眼舒展的贊道。
“娘,咱們昭兒生得真好,精精神神的,也不知道以后會有多少姑娘家芳心暗許呢。”
說完,她揶揄的朝顧昭笑了笑。
顧昭不以為意,跟著顧秋花一起笑了下。
顧秋花見她模樣坦蕩,倒也沒興致再開顧昭玩笑了。
不過剛才那話倒不是她王婆賣瓜,自賣自夸。
都說勁衣雪夜穿白,月夜穿灰,無月穿黑,今兒顧昭穿的便是一身黑色的勁裝。
只見她的衣袖口和褲腿口用松緊布纏繞扎緊,如此一來,就更顯得她身姿修長,利落非常。
身后的行囊和斗笠沒有顯得累贅,倒是有幾分落拓江湖人的瀟灑不羈。
額前的幾縷碎發(fā)更添了兩分風(fēng)流肆意。
……
聽到顧秋花的話,老杜氏的動作頓了頓,臉上有絲不自然。
“昭兒還小,這等事以后再說。”
老杜氏收拾了下心情,將六面絹絲燈遞了過去。
“去吧,別讓你趙叔等太久了,這許多天未見他了,代你阿爺和我同他問聲好。”
“好。”
顧昭應(yīng)下,提著燈籠和銅鑼便出門了。
今兒風(fēng)大,一出門便是一陣怪風(fēng)裹著沙子襲來,顧昭伸手擋了擋眼睛,大黑在她腳邊來回跑,風(fēng)將它的魂靈吹得微微變形。
顧昭心里一驚,連忙將大黑收進(jìn)六面絹絲燈里,只見燈中的燭火微微跳了跳,更添兩分光亮。
……
趙刀在一處涼亭處等顧昭。
顧昭遠(yuǎn)遠(yuǎn)的便瞧見了,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趙叔。”
趙刀回過頭,看到顧昭時暢笑了兩聲,“昭侄兒,多天不見,你瞧過去更精神了。”
“趙叔謬贊了。”顧昭沖趙刀拱了拱手。
兩人寒暄兩句,這才往鐘鼓樓走去。
路上,趙刀和顧昭說起趙家佑。
“嗐,那小子我已經(jīng)送回學(xué)堂了,經(jīng)過這一朝,我是知道他不是吃這碗飯的人了,就盼著他在學(xué)堂里能好好學(xué)些東西,回頭不拘做點什么,都比咱們這夜里打更巡邏來得好。”
顧昭聽了連連點頭。
“是這個理。”
……
鐘鼓樓。
“老周是我,趙刀啊,好久不見了。”
一進(jìn)了鐘鼓樓,趙刀便哈哈暢笑了起來,熱情又大方的走到值夜的周生財面前,樂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絲毫不見外道。
“這許多天未見我了,哥哥有沒有想小弟了,我可是想死老哥哥了。”
“什么想不想的,老不正經(jīng)!”
周生財將趙刀扒拉開,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過去,“想我?我看你是饞我那珍藏的酒了。”
趙刀:“哈哈,還是老哥哥了解我。”
嘴里說著嫌棄趙刀的話,見著趙刀好好的站在面前,周生財心里也是高興,他走到角落的床榻旁,一個彎腰從床榻下搬出一壇子的酒。
“我今兒便大方點,請你喝一碗酒。”
趙刀:“哈!還是老哥哥疼我,這是上等花雕吧。”
顧昭順著聲音瞧了過去。
“咳咳。”只見周生財清了清嗓子,故作不當(dāng)回事的擺了擺手。
“什么上等不上等的,喝到肚里都是一樣!偏生我那閨女銀兩多,前些天不是我生辰么,硬是要送我這么一壇酒。”
他嘟囔道,“黃酒就是黃酒,整得這般胡里花俏的,我又不吃這個壇子。”
趙刀應(yīng)和,“沒錯沒錯,大妹子浪費了,喝酒嘛,就看酒好不好,壇子整這么漂亮做啥!”
周生財吹胡子瞪眼,暗地里瞪了趙刀兩眼。
顧昭失笑。
她趙叔這是沒眼力見啊,生財伯哪里是在埋怨,他嘴上說著胡里花俏,實則是在炫耀自家閨女有孝心呢。
那廂,趙刀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自個兒尋了個碗,往周生財面前一擱,樂呵道,“老哥哥替我多斟兩碗。”
周生財虎下臉:“那可不成,一會兒你還要當(dāng)值呢,吃一碗沾個味就行!”
說完,他拆了花雕酒上的紅塞,拿竹酒舀舀了一盞出來。
清冽微黃的酒灑進(jìn)瓷碗中,顧昭耳畔只有酒水碰瓷碗的脆響,香醇馥郁的酒香一下便彌漫了這不大的鐘鼓樓小屋。
顧昭多瞧了幾眼那酒壇。
只見上頭一白發(fā)老翁拄著杖,手中捧一顆仙靈靈的壽桃,好一副老翁賀壽圖。
周生財誤會了顧昭,他又拿出個瓷碗,招呼道,“顧小郎要不要也來一碗?”
顧昭:“不了不了,我就是看這酒壇子精致新奇,不免貪瞧了幾眼罷了。”
周生財也不勉強。
按他來想,顧小郎這般年紀(jì)還是不飲酒來得好。
趁著趙刀喝酒的時候,顧昭抬腳走到方桌旁,拿起桌上的點卯薄正要畫簽,忽然她咦了一聲。
周生財和趙刀都看了過來。
顧昭詫異:“這兩日怎么不見其他人畫簽了?”
玉溪鎮(zhèn)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除了顧昭和趙刀負(fù)責(zé)的臨水街和翠竹街,還有其他街道,攏共約莫有十來個更夫。
以前密密的點卯薄上的畫簽朱砂稀稀拉拉的,尤其是這兩日。
周生財嘆了口氣,“我正想和你們說說這事呢。”
顧昭側(cè)頭去聽,趙刀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水。
周生財:“近來夜里有些不太平,前段時間好些大老爺們夜里發(fā)噩夢,說是夢到美嬌娘掏心了。”
“這事過了后,又有華家丫頭失蹤一事,玉溪鎮(zhèn)里鬧得沸沸揚揚的,大家都說她是被鬼捉走了。”
“除了這,夜里多多少少還有些不尋常的動靜,咱們雖然慣常走夜路,但也怕啊,這不,一個個都喊著見臟東西了,添銀兩也不干了。”
周生財目光希冀的看向趙刀和顧昭,詢問道。
“你們兩個能不能再多走兩條街?唔,我看了看就六馬街和涯石街離你們近一些,成不?”
顧昭和趙刀互相看了一眼,誰都不應(yīng)下。
也是,拿同樣的薪水干不一樣的活,是個人都不想要。
“嗐!”周生財拍了下大腿,“不白要你們多跑這些路,給你們漲薪水。”
趙刀沉默了片刻,睨眼過去,“漲多少啊?”
周生財咬咬牙,狠下心來,“除了原先當(dāng)值那人的薪水添到和你們那兒,我做主再給你們漲三成。”
趙刀看了一眼顧昭,顧昭無可無不可。
趙刀:“成交!”
周生財面上大喜,“成,我就知道趙老弟你最豪氣了,來,為了你這份豪氣,老哥哥我再給你添一碗酒水。”
說完,周生財將已經(jīng)封好藏好的花雕酒又往外搬了搬,拿出竹酒舀再舀了一勺,替趙刀滿上。
趙刀大口的喝下,將碗往桌上一擱。
“痛快!”
趙刀:“哈哈!”
周生財:“哈哈!”
喝完酒,兩人相視俱是暢快的笑了笑。
顧昭:
她已經(jīng)有點想家佑哥了,真的。
夜色昏黑,涼風(fēng)一陣陣的吹來,空氣中有些潮潮又悶悶的水汽,顧昭打著六面絹絲燈走在涯石街的路上,她旁邊的趙刀打了個嗝,漾出幾分酒氣。
顧昭不放心的看了他一眼,勸道。
“趙叔,要不然你就在生財伯那兒歇著吧,我自個兒巡夜打更就成。”
“沒事!就這兩三碗的酒水罷了,我一點事兒也沒有!”
趙刀擺了擺手,大刀闊斧的往前走,示意顧昭瞧他走的是直線,一點也沒有醉!
顧昭無奈了,“成吧。”
……
“梆,梆梆!梆,梆梆!”
“三更天,鳴鑼通知,平安無事。”
一慢兩快的梆子敲響,銅鑼聲幽幽蕩蕩的朝夜色散開,遮掩在夜色下無形的黑霧逃竄逸散。
顧昭踩在涯石街的街道上,眼睛朝四處看了看。
涯石街靠近玉溪鎮(zhèn)的涯石山脈,這一片隨處可見白色的山石,鎮(zhèn)民就地取材,所以涯石街有一段路是用山石鋪就,瞧過去格外的整潔。
趙刀打了個哈欠,擦了擦眼角逸出的淚花,發(fā)困道。
“我這不是醉的,是有一段時間沒熬大夜了,身子有些不習(xí)慣。”
顧昭點頭,表示理解。
夜里寂寥,趙刀和顧昭閑聊道。
“這涯石街別的不多,就是石匠比較多,他們在涯石山脈那兒開了石場,那石頭是從小玩到大的,不過叮叮咚咚的也吵人。”
趙刀說到這時,顧昭停了停腳步,遲疑道,“趙叔,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趙刀莫名,“沒有吧。”
他也停下了腳步,兩人這么認(rèn)真一聽,略去那擾人的風(fēng)聲,還真聽出了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嚯嚯,刷擦擦,嚯嚯,刷擦擦”
聲音十分的有節(jié)奏,在寂靜的夜里聲音有些遠(yuǎn),但是仔細(xì)的聽來時,聲音卻好像越來越近,就像落在人的心里一樣。
顧昭沉思,這聲音好像在哪里有聽過。
趙刀已經(jīng)后悔接下這周生財?shù)慕ㄗh,為了賺這么點銀子,來涯石街打更巡夜了。
“昭侄兒,別管了,咱們繼續(xù)往前走。”
顧昭跟著趙刀往前,趙刀時不時的心驚一下,身上的三團(tuán)火苗就像是被風(fēng)影響了一般,時不時的躥一躥。
顧昭知道這是為什么。
涯石街多出石匠,幾乎是三五戶便出一個石匠,石匠雖然是匠,但手藝人嘛,做的是手上功夫,難免就有幾分手藝人的矜持,碰到自己做得喜愛的作品便會留在家里。
有些就這樣大咧咧的擺在院子里。
黑暗中瞧過去,就像是一團(tuán)模糊又看不清臉的影子。
顧昭又瞧了兩眼,是有兩分嚇人。
顧昭和趙刀繼續(xù)往前,那嚯嚯刷擦擦的聲音便更大聲了一些。
趙刀全身緊繃著。
顧昭恍然,“叔,我知道那是什么聲音了。”
“我前兩日在市集里聽過,這是磨刀匠磨刀的聲音啊。”
趙刀還不待說話,這時天畔一道驚雷下來,閃電劃破了昏暗的夜色。
這一瞬間,顧昭和趙刀看到前頭籬笆院子里,一個矮胖的身影正背著他們,瞧他胳膊不斷揮動的樣子,正是在磨刀的姿態(tài)。
趙刀松了口氣,還不待說話,又一道閃電起,正巧磨刀匠舉起刀,刀刃折射出刀芒,晃得趙刀眼睛一閉。
顧昭探頭朝里頭看了看,正好對上磨刀匠轉(zhuǎn)過頭的臉,他的面龐沒什么表情,舉著刀淡漠看來時,有幾分嚇人。
一瞬間,顧昭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浮想聯(lián)翩。
正好這個時候,雨落了下來。
“他娘的!”趙刀忍不住罵了一句。
他便是想訓(xùn)斥這磨刀匠都不成,更夫夜里巡夜可以呵斥路上亂晃悠的,但這人明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他們之間還隔了個籬笆墻相望呢。
趙刀一口郁氣是吐出來也不是,吞回去也不是。
“走吧。”趙刀招呼顧昭。
磨刀匠又轉(zhuǎn)過身去磨刀了,顧昭將燈籠往那邊探了探,瞧見他腳邊也有好幾把刀子剪子,有磨好的,也有還未磨的。
顧昭不禁感嘆道。
“討生活都不容易啊。”
趙刀:“嗯?”
顧昭:“這位大哥我見過,他在臨水街?jǐn)[了個攤子專門給人磨刀子剪子的。”
顧昭想起那日磨刀匠和買菜郎兩人比聲高的模樣,心里一樂。
趙刀:“就算再討生計也沒有這樣嚇人的,真是人嚇人,嚇?biāo)廊肆耍y怪老錢他們不愛干了。”
他嘀咕了幾句,便也不再說什么。
……
在顧昭和趙刀走后,聽著銅鑼梆子的聲音漸漸遠(yuǎn)了,一抹穿著紅衣的影子慢慢出現(xiàn)。
她的目光幽幽的盯著趙刀和顧昭離去的方向,好半晌才轉(zhuǎn)過身子,視線落在磨刀匠身上。
黃棟有些詫異的看著自己的手,肉胖的臉上浮現(xiàn)意外。
“怪了,我不是在睡覺嗎?”
“我什么時候出來磨刀子剪子了?”
他看著地上散落的刀子剪子,再看看周圍一片黑暗,眼里帶上了畏縮。
“哐當(dāng)當(dāng)”,黃棟手中的刀子落地,刀子剪子互碰,頓時發(fā)出一陣脆響。
西屋里賣菜郎黃欽翻了個身,眼睛睜都不睜,沒好氣的嘟囔了一句。
“矮冬瓜就是矮冬瓜,丑人多做怪,大晚上的還磨刀,鬧人!”
……
“撿起來……”幽幽的女聲響起。
院子里的黃棟只覺得身子突然一僵,隨即驚恐的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受控制了。
陌生的聲音落在他的耳畔。
聲音幽幽幢幢,帶著兩分詭譎,三分蠱惑,剩下的全是惡意。
“……撿起來,撿起來啊,捅了他捅了他就暢快了。”
“你聽,他還在罵你呢,睡夢中都在罵你矮冬瓜捅了他,你不想捅了他嗎?來呀,不怕啊,捅了他,捅了他就沒有人再罵你了”
黃棟不斷的急促呼吸,眼睛瞪得老大,驚恐在里頭打著轉(zhuǎn)。
不不不,他不要,不行!
似乎是察覺出了黃棟的抗拒,只見旁邊散亂著刀具的籮筐里,一截草繩動了動,潮潮濕濕的,上頭一道灰霧纏繞,黏膩又惡臭。
“捅了他,乖,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接著,黃棟感知到一只蒼白帶著青灰的手附上了他的手,她比他還高,幾乎是貼著他的面皮,幽幽冷冷的死氣附在他的耳邊。
“不怕,我?guī)湍阃绷怂瓉恚覀円黄稹芸斓摹?br/>
雨落了下來,黃棟身上潮濕又狼狽。
但這一切,都比不上他心里的驚恐。
他看著自己任由那蒼白青灰的手帶著他彎腰,撿起了地上剛剛磨好的一把刀,一道閃電劃過,鋒利的刀身折射過刀芒,正好落在黃棟的眼睛里。
黃棟看到刀具倒影里,自己嘴角處的獰笑。
不不,不 !
耳畔,女子的聲音暢快又肆意,詭譎又充滿了惡意的嘲弄,好半晌才在他的耳邊低喃,近乎耳語,就像是黏膩的蛇類蜿蜒而過。
“是了,就是這樣,真乖”
雨越落越大,滴滴答答的聽不到旁的聲音。
黃棟推開西屋的門,老舊的木門發(fā)出吱呀一聲,床榻上,睡得不踏實的黃欽抱著被子又翻了個身,讓自己的后背朝著外頭。
煩!真煩!
從小到大他們就在一個屋,明明都這般大了!
黃欽心里盤算著,明兒他該摘哪些好賣的菜去市集。
等銀兩攢夠了,他一定起一處屋子,和這矮冬瓜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
倏忽的,他背后一道颶風(fēng)襲來,床榻上的黃欽莫名的睜開眼睛。
他的眼睛正好看到扎在枕頭處明晃晃的尖刀,毫不夸張的,他和尖刀約莫只有一根手指頭的距離。
差一點點,差一點點他就得血濺當(dāng)場了!
“娘呀!”黃欽跳了起來,罵道,“矮冬瓜你瘋了!”
只見刀柄處是黃棟粗厚的手掌,因為用力,上頭肌肉虬結(jié),可見這一插他毫不惜力。
“你,你”黃欽結(jié)巴了,“你再這樣,我跟爹娘告狀去了,咱們罵歸罵,吵歸吵,可不興動手動刀子的。”
黃欽眼睛盯著黃棟,緊緊的抱著被子,瘦高的身子往角落里縮了縮,顯得有幾分可笑。
黃棟:“快跑”
他臉上肌肉狂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來。
黃欽這才驚覺出黃棟的不對勁,只見他眼睛瞪得老大,里頭似乎有著比他厲害的驚恐。
仔細(xì)一看,他的手要去拔刀再插人,他的面容卻像是要制止一樣。
黃欽悚然。
就像是有人控制著黃棟一般。
黃棟:“快跑麻桿,快跑”
隨著一道驚雷,似乎是控制的人占了主導(dǎo)地位,黃棟重重的拔起枕頭上的尖刀,一時之間,棉絮飛揚。
黃棟咆哮:“跑!”
隨著一聲話落,刀子險險的劃過黃欽的臉龐,割下一縷黑發(fā)。
“娘呀!”黃欽嚇得屁滾尿流,再也不敢磨蹭,打著赤腳便沖出了屋子。
在跑出一段路后,他回頭一看,只見遠(yuǎn)遠(yuǎn)的,黃棟矮胖的身影也出現(xiàn)了。
雨水滴哩噠噠的落下,雨幕將人的視野遮住,但就是這樣模模糊糊的視野中,黃欽看到了,他瞧見一道紅色身影趴在黃棟的背后。
在對上黃欽的視線時,那鬼影撩了撩發(fā),露出下頭青白的臉,她吐出長舌,眼神邪惡的睨向黃欽,紅唇微動。
“你逃不掉的。”
黃欽好似聽到那幽幽幢幢的鬼音,近乎詭異的呢喃。
“娘呀!救命啊,救命啊!”
黃欽瘦高的身子跑得更快了,光腳踩在石頭地上,濺起一朵朵的水花。
“有鬼,有鬼,對對,找桑阿婆去。”
他掉了個頭,朝桑阿婆開的香火店奔去,拼命的砸門,“開門開門,救命啊,有鬼!”
黃欽一邊拍門一邊回頭看,近了近了,那東西帶著黃棟更近了。
今夜真奇怪,他一路哀嚎一路跑,就連眼下這般大力的砸門,往常該有人被驚動了,但現(xiàn)在這般,周圍卻無一絲動靜。
黃欽的動作慢了下來,心生絕望,還有人來救他們嗎?
另一邊,走出很遠(yuǎn)的顧昭突然停下腳步,她側(cè)耳聽了聽,倏忽道。
“趙叔,我覺得有些不對,我回去再看看。”
說完,顧昭便要往回跑。
趙刀傻眼,什么,還要回剛才那條嚇人的涯石街啊。
“哎,等等我!”
趙刀不放心了,提著燈籠也跟上了。
他一邊跑心里一邊想著。
老了老了,真是跟不上這些年輕小伙了,才跑這么一段路他就氣喘吁吁,瞧那昭侄兒多厲害,半點不見氣喘的。
一進(jìn)入涯石街,顧昭便發(fā)覺出不對了,此處鬼炁喧天,煞氣濃郁,在夜色的遮掩下,涯石街有大半的地方已經(jīng)脫離了人途,沒入了鬼道。
涯石街就像是被一分為二一般,雨幕中影影綽綽瞧不真切。
顧昭放慢步子,目光警惕的朝四周看去。
趙刀追了上來,他正待說話,倏忽的也閉上了嘴。
今夜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云層很厚,雨不斷的落下,打濕了趙刀身上的蓑衣,顧昭全身罩著黑色披風(fēng),她猶嫌不夠,一頂斗笠蓋在頭上,帽檐遮住了視線。
趙刀多年打更以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般情形,只見周圍的黑變成了黑霧一般流淌在夜色中,隱隱約約還有幾道影子麻木的游走。
趙刀幾乎要秉著呼吸了。
不怕不怕,坊間有云,鬼有三技,一為遮,二為迷,三為嚇,他才不怕呢,這都是為了嚇?biāo)?br/>
趙刀想著第一天做更夫時,前輩們和他說的話,心慢慢便靜了下來,頗有一種人心至上,無懼則明的境界。
顧昭暗暗贊許的點頭。
對嘛!這樣才是吃走夜路這碗飯的。
“趙叔,給!”
“這是什么?”
“柳條啊,我剛才來的路上順手折的,叔要是碰到危險了,直接拿這東西抽。”
趙刀恍然,是是,柳條打小鬼,越打鬼越小。
手里有了根柳條,趙刀膽氣更足了。
顧昭瞧了瞧他身上的三團(tuán)火一下往上燃了燃,火苗更旺了,心道,手中有糧,心里不慌,這打鬼也是一樣的道理。
……
很快,顧昭便找到了黃家兄弟二人,也格外的好認(rèn),畢竟在一片喧囂的鬼炁中,身為人的黃棟黃欽格外的打眼。
在黃欽絕望的時候,他突然看到了戴著斗笠和蓑衣的兩人,仔細(xì)看那兩人手中的燈籠泛著橘色的暖光,其中一個燈上寫著大大的更字。
這是更夫啊!
“救命,救命!”
黃欽連滾帶爬的跑了過去,他扒拉著趙刀的手,急急道,“快救救我哥,他被鬼纏上了。”
趙刀原先心里還一緊,待摸到黃欽的手是熱的,這才放下心來。
他順著黃欽手指的方向看去,這一看便心里大驚,嘴里也驚呼道。
“娘呀!”
顧昭也看了過去。
她心里一緊,也想跟著叫阿娘。
只見一只紅衣鬼緊緊的貼著黃棟的后背。
黃棟腳微微踮著后腳跟,木木愣愣的拿著一把尖刀,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紅衣鬼比黃棟高大半個頭,她將頭擱在黃棟頭上,撩開面前散亂的黑發(fā),露出青白的臉。
似乎是注意到眾人的目光,她倏忽的沖顧昭等人笑了笑,隨即臉一下猙獰了起來。
眼睛暴凸,嘴里探出又長又紅的舌頭,舌頭朝眾人的面門襲來,帶來一股腥風(fēng)惡臭。
顧昭只有一個念頭。
人真的不能亂說話,尤其不能說假話!
這下好了,她真的要被這吊死鬼追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