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桀的怪笑聲幽幽幢幢,  瘦骨嶙峋的手從鬼道里伸出，搭在顧昭的肩頭。
    顧昭停住了腳步。
    “怎么了？”
    “怎么不走了？”
    前面的趙刀聽到動(dòng)靜，提著燈籠回過了頭。
    夜色昏暗,  在那一剎那，人途鬼道交錯(cuò),  黑暗中似有黑霧游走竄逃。
    倏忽的，趙刀的目光一凝,  視線落在顧昭肩上那若隱若現(xiàn)的鬼手上。
    只見那鬼手蒼白中帶著幾分青,  還未靠近便能感受到其中的陰冷，而顧昭側(cè)過頭一動(dòng)不動(dòng)。
    趙刀大驚：不好！昭侄兒肩上的陽(yáng)火被鬼抓了個(gè)正著！
    這是命門被抓？
    大兇,  大兇啊！
    顧昭回頭：“趙叔……”我沒事……
    還不待她將話說完,  就見趙刀頗為兇悍的拎起了打更的銅鑼，三兩下便來到了面前。
    銅鑼湊耳,  鑼槌用力的往下?lián)舸蛄巳隆?br/>     “梆！梆梆！”
    顧昭腦袋一懵。
    銅鑼渾厚的聲音在耳朵里炸開，回音裊裊不絕。
    與此同時(shí)，鬼道里一聲凄厲的鬼嘯聲響起。
    蒼白發(fā)青的鬼手,  倏的一下縮回了去。
    ……
    “小樣！沒有那功夫也敢在你關(guān)爺爺面前耍大刀！”
    大發(fā)神威的趙刀收了銅鑼,  湊近顧昭，關(guān)切的問道。
    “昭侄兒,  你沒事吧。”
    顧昭抬起頭,  眼里幾乎有淚泡。
    她的眼睛盯著趙刀的唇處，勉強(qiáng)分辨,  這才知道他說了什么。
    不好！
    她的腦袋和耳朵要炸開了。
    顧昭目光懷疑的打量了兩眼趙刀。
    難道她看走眼了？趙叔這是面憨心奸？
    因著她拐了趙家佑夜不歸宿，故意找這個(gè)機(jī)會(huì)制她一制？
    ……
    顧昭心里胡想了一通，待緩了緩神，耳朵處的悶脹感這才消了下去。
    “……不打緊，就是耳朵悶了悶。”
    趙刀放下心來,  有些不好意思道。
    “嘿嘿，我那也是一時(shí)情急，我瞧見它抓你肩膀了，不是說了嘛，鬼物陰炁會(huì)熄了人肩上的陽(yáng)火”
    還不待趙刀說完，就聽周圍又有幽幽幢幢的鬼音傳來，夾雜著悲切的哭音，如音繞梁三日，不絕于耳。
    趙刀喝道：“誰(shuí)！”
    鬼道的桃三娘事情以后，他可是專門的問了問顧老哥，顧昭侄兒都這般的身手不凡了，往日里啊，他那瘦削又老邁的顧老哥，又該是怎樣的深藏不漏高人？
    趙刀遙遙的暢想了一番。
    后來，杯酒下肚，顧老哥指點(diǎn)他了。
    這等妖魔鬼怪只會(huì)迷心，碰到他們的時(shí)候，必須比他們強(qiáng)，比他們兇，如此才能鎮(zhèn)得住！
    趙刀目光兇狠的朝四周環(huán)視了一圈。
    他老趙再也不是躲在侄兒身后，眼巴巴瞅著，干看著事情的老趙了！
    杜世浪的鬼影從鬼道中掙脫出來，他瞧了瞧自己身上那簇新的藍(lán)色袍子，剛才被銅鑼一嚇，他不小心跌到地上了。
    紙衣雖然簇新，卻也紙脆不耐碰，眼下都摔破了。
    杜世浪又是一陣心酸涌上心頭。
    他穿件新衣裳容易么他！
    “嗚嗚，道長(zhǎng)，是我啊世浪啊。”
    顧昭：“我知道是你。”
    畢竟瘦成這般樣子的鬼，也是少見的。
    人途鬼道時(shí)不時(shí)的交錯(cuò)，趙刀眼中，杜世浪的身影斷斷續(xù)續(xù)出現(xiàn)。
    之前還在三十步遠(yuǎn)，再一錯(cuò)眼，又已經(jīng)到十步處了。
    趙刀閉眼，罷罷。
    他這等凡俗之人害怕也不丟臉。
    ……
    杜世浪站在顧昭面前，給顧昭遞了一張白紙。
    “道長(zhǎng)，給你。”
    顧昭不解，“這是什么？”
    她接過一看，居然是一張簡(jiǎn)帖！
    只見簡(jiǎn)帖里頭，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格外的清麗，墨字錯(cuò)落有致的落下，雖然鬼炁森森，卻似水芙蓉微微垂蕊，別有一番清婉靈動(dòng)。
    顧昭念了念：“送呈顧道長(zhǎng)臺(tái)啟，謹(jǐn)訂于四月二十八新居落成并喬遷之慶，特設(shè)薄宴，恭請(qǐng)道長(zhǎng)攜友來訪，杜家世浪靜候佳音……”
    顧昭哭笑不得的抬起頭。
    “你還請(qǐng)我吃飯啊。”
    吃啥，吃香火和前段時(shí)間的清明粿嗎？
    唔，這種的還是客氣的了。
    鬼物最善捉弄人，有些會(huì)遮掩人的眼睛，以爛樹葉、石頭、蜘蛛、蜈蚣等物招待人。
    被宴請(qǐng)的人還以為是美酒佳肴，吃了個(gè)痛快，第二日一看，就得肚里翻滾了。
    杜世浪桀桀怪笑一聲。
    “道長(zhǎng)放心，定不是那等糊弄物！”
    “明兒我遷居，家里娘子和老娘為我備了一桌宴席，魚肉蹄子，瓜果蔬菜，樣樣不缺！”
    顧昭想了想，“成吧，那我明兒就去。”
    杜世浪心滿意足。
    這道長(zhǎng)愿意來就好，那山羊胡的荔先生也不知道準(zhǔn)不準(zhǔn)，他那陰宅可是關(guān)乎子孫后代的，半點(diǎn)馬虎不得。
    離去時(shí)，杜世浪殷殷交代，“我那舊宅在息明山，明日巳時(shí)三刻，道長(zhǎng)，萬萬記得。”
    顧昭擺手，“知道知道。”
    杜世浪的鬼影沒入鬼道，眨眼便不見了蹤跡。
    顧昭抬腳跟上趙刀。
    這杜世浪心里打的小算盤，她還能不知道？
    他失算了，她可不通那堪輿之術(shù)，哈哈！
    不過頭一次有鬼請(qǐng)她做客赴宴，顧昭也覺得蠻稀奇的。
    ……
    顧昭低頭看著手中那簡(jiǎn)帖。
    倒是忘記問問這杜世浪了，這帖子是誰(shuí)寫的，瞧那杜世浪，也不像是能寫出這樣一手好字的人啊。
    清晨，趙刀提著燈籠回了家。
    他瞧著趙家佑屋里有黃綠的瑩光亮著，心里滿意。
    這是在用功啊，不枉費(fèi)他花費(fèi)銀子送去了學(xué)堂。
    ……
    屋里，趙刀的婆娘陳小蓮從里頭走了出來。
    她的肚子微微有些鼓脹，一看便是有四五個(gè)月身孕的模樣。
    趙刀眉頭一皺：“別，你將那臉盆放著，我自己來就成。”
    他脫下外裳，幾步過去端盆洗了手腳，一邊做這些事，一邊同陳小蓮嘮嗑道。
    “這些日子，我算是見多了那等奇奇怪怪的事，咱們?cè)摷芍M的還是忌諱。”
    “你有了身子，我這夜里巡夜的，還跟著昭侄兒走了好些趟鬼道，身上難免沾了些鬼炁，你啊，還是不要湊太近了。”
    陳小蓮名字秀氣，人卻有些馬虎，當(dāng)下便道。
    “有啥打緊的？以前懷家佑的時(shí)候，你不也一樣的巡夜？”
    “再說了，你不是說了嘛，每次分別的時(shí)候，顧昭都會(huì)拍了拍你，然后你身上就松了松，可見啊，人家都有替咱們考慮，幫你化了那鬼炁呢。”
    趙刀：“也是，昭侄兒貼心……唉，都是小子，你說，咱們家小子怎么差他那么多？”
    陳小蓮護(hù)短，“咱們家佑也不差啊，喏，公雞一叫，一早便起來勤學(xué)了。”
    趙刀滿意：“是是，難怪咱們老話都說，牛要打，馬要鞭，小孩不打要上天！”
    “你瞧咱們家佑，前兩日我打了這么一遭后，這兩日都勤學(xué)了多了！”
    趙刀欣慰不已。
    “要是日日如此勤學(xué)，咱們老趙家以后啊，指不定還真能出個(gè)讀書人！”
    陳小蓮也是一臉的欣慰，“是啊，長(zhǎng)大懂事了。”
    ……
    懂事的趙家佑在屋里聽到這話，愁得大青蟲樣的眉毛耷拉在一起。
    他這么一分神，夜翹燈便閃了閃，眼瞅著里頭那只大夜翹又要飛出來咬人了。
    趙家佑一急，連忙道。
    “別別別，我馬上看書，馬上看書”
    囊螢燈閃了閃，光亮又正常了起來。
    ……
    嘴里念著之乎者也，趙家佑偷偷的打了個(gè)哈欠，心里叫苦不迭。
    果然，飯可以多吃，話不能亂說。
    尤其是和顧小昭在一起的時(shí)候。
    ……
    趙家佑瞅了一眼那夜翹燈，想著自己夸下的海口，什么有囊螢伴讀，他定能讀書有成，為流螢做一首流傳千古的絕詩(shī)
    趙家佑重重的將腦袋往桌上捶了捶。
    這下好了，這大夜翹日日天不亮便來擾人清夢(mèng)。
    ……
    “嘶！”
    趙家佑一動(dòng)，不免扯到了臀下的傷處。
    一時(shí)間又傷心又沮喪，還得拿著書搖頭苦讀。
    屋外，趙刀還在說閑話。
    “今兒我又嚇了一跳，一個(gè)骨撾臉的藍(lán)衣鬼來尋昭侄兒，唬我一跳，你道他是來作甚，哈哈，居然是來請(qǐng)?jiān)蹅冋阎秲焊澳沁w居宴！”
    陳小蓮也來了興致，“遷居宴，鬼也有遷居宴嗎？”
    “哪呢！”趙刀搖頭，“不就是遷墳嘛，那骨撾臉也整得有模有樣的，拿了個(gè)簡(jiǎn)帖，說什么讓昭侄兒攜友到訪。”
    陳小蓮好笑，“倒是個(gè)體面的死鬼。”
    兩人說著趣聞，屋里的趙家佑豎起了耳朵。
    “遷墳？”
    “攜友到訪？”
    那不就是那杜世浪請(qǐng)他赴宴嘛！
    趙家佑連忙低頭用功，只等著天亮便去尋顧昭。
    六馬街，碼頭處。
    趙家佑百無聊賴的蹲地，嘴里還咬著根青草根，瞧見顧昭來時(shí)，倏忽的站了起來。
    顧昭也意外了，“家佑哥，你怎么在這里？”
    趙家佑：“我聽我爹說了，那杜世浪熱情好客，下帖子請(qǐng)?jiān)蹅內(nèi)⒓铀倪w居宴，是不是？”
    顧昭擺手，“不成不成，你可不能去。”
    “前幾日的事情才剛剛掀篇，回頭趙叔又怨我了。”
    趙家佑睜眼說瞎話，“爹知道的，這事就是他說的。”
    顧昭狐疑，“真的？”
    趙家佑：“真！”
    顧昭將寶船往江心一丟，寶船見風(fēng)就漲，不過片刻便長(zhǎng)成了丈高。
    顧昭往船上一躍，身姿利落的落在寶船的甲板上。
    丈高的寶船在水面上微微晃了晃，隨著化炁成風(fēng)，寶船就像是掠水的沙鷗，驚起大片的水紋，朝東面駛?cè)ァ?br/>     顧昭在船上搖手，“鬼才信你，走嘍走嘍！”
    趙家佑跳腳，“顧小昭，你，你給我回來！”
    遠(yuǎn)遠(yuǎn)的，還有顧昭的笑聲傳來。
    “家佑哥，你快去學(xué)堂用功吧，你和那流螢還有一份約定呢……哈哈，家佑哥，我等你那流傳千古的詩(shī)啊。”
    “顧昭！”
    趙家佑氣得不行，看著那寶船離視野越來越遠(yuǎn)，直至不見蹤跡。
    “小氣死了！”
    趙家佑死心，轉(zhuǎn)身去了學(xué)堂。
    靖州城。
    白日的靖州城格外的熱鬧繁華，四面往來都是人。
    青石的街道兩邊是林立的店肆，酒肆的帆布上大大的寫了個(gè)酒，便是那等賣面食的人家，也在門口掛了個(gè)麺。
    前頭一處拱橋，拱橋下是那迎風(fēng)搖擺的柳枝。
    鈴醫(yī)搖著鈴兒，瞎眼的老道坐在案幾后頭，他的桌上擱了筆墨紙硯，除了這還有一本老舊的《易經(jīng)》。
    靛青的書皮被翻得起了毛邊。
    顧昭不禁多瞧了幾眼。
    老道：“小友，既然來了，何不測(cè)個(gè)字？”
    顧昭哈哈笑了一聲，擺手道。
    “不了不了，家貧，無銀側(cè)字。”
    還不待老道挽留，顧昭趕緊走了。
    老道長(zhǎng)嘆短噓。
    他旁邊的書生郎瞥了一眼，面有笑意道。
    “道長(zhǎng)，你這是沒糊弄到銀子，心里失落啊！”
    老道臉一繃，斥責(zé)道，“你知道什么。”
    他睜開了眼睛，里頭竟然是灰色的眼翳。
    瘦削老邁的臉上，搭著這樣的眼睛有幾分嚇人，起碼書生郎都不敢再瞎說了。
    老道眼睛朝顧昭離去的方向看去，喃喃道。
    “奇哉！奇哉！”
    “老道我入這一行這么久，見過的人形形色色，還真沒見過面相這般瞧不出根底的人，怪哉怪哉，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旁邊的書生郎：
    “道長(zhǎng)，你瞧得見啊？”
    老道瞪眼，“我眼盲心不盲，不成嗎！”
    “成成成！”
    被那樣灰色的眼翳一瞧，書生郎縮的收回了目光，敷衍的應(yīng)了一句。
    正好這時(shí)一個(gè)客人來寫書信，書生郎趕緊研磨。
    杜家。
    江榴娘和李銀花從屋里走了出來，在她們的身后，杜云霄挑著籮筐，里頭裝了今日祭祀用的飯菜。
    陰間沒有火，供奉的飯食都是燒好了的。
    ……
    李銀花一邊囑托杜云霄慢一點(diǎn)，嘴里還在念叨著。
    “族里那兒都交代過了，一會(huì)祭拜的時(shí)候，要先拜后土哎呀，咱們那金斗甕帶了沒有。”
    江榴娘安慰，“帶了帶了，娘莫慌，昨兒晚上媳婦就將東西整理好了，眼下都在驢車?yán)飻R著了。”
    李銀花稍微放了下心，她拍了拍江榴娘的手，嘆道。
    “唉，這遷墳是大事，都說入土為安，破土大兇，想著一會(huì)兒就要撿金遷墳了，我這心里總覺得有些沒底。”
    江榴娘：“娘，別想太多，相公一定是想要遷墳的，不說他托夢(mèng)的事，就是咱們前兒在家里祭奠燒衣燒金銀元寶，那筊子也是一正一反，吉利著呢。”
    李銀花：“哎哎！世浪歡喜就好，歡喜就好。”
    山茶樹下，正摸著山茶樹樹干的顧昭回過了頭，就見杜世浪的家人從院子里出來，此時(shí)正在鎖門。
    察覺到目光，杜家三人看了過來。
    顧昭沖她們笑了笑。
    “娘，這小哥是誰(shuí)？”
    “不知道，面生著哩！”
    李銀花和江榴娘正納悶的時(shí)候，顧昭從那石頭砌起的花圃上跳了下來，走到江榴娘面前，道。
    “嬸子好。”
    “山茶樹的花落光時(shí)候，那煞氣也就化去了，今年冬日，這花骨朵會(huì)少一些，到時(shí)嬸子莫急。”
    江榴娘原先還不解，聽到這里頓時(shí)恍然道。
    “你，不不，您是相公說的道長(zhǎng)？”
    “小輩當(dāng)不起嬸子稱您。”
    顧昭：“我姓顧，單名一個(gè)昭字，嬸子要是不嫌棄，喊我一聲顧昭就成。”
    江榴娘面有興色，緊緊的抓住李銀花的手，連聲道。
    “娘，這是道長(zhǎng)啊，世浪見到的道長(zhǎng)就是他！”
    李銀花朝顧昭看了過去。
    顧昭笑瞇瞇：“婆婆。”
    李銀花歡喜：“哎哎，好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多謝道長(zhǎng)指點(diǎn)我們杜家了。”
    顧昭：“應(yīng)該的，小杜哥也幫了我忙。”
    她瞧了一眼江榴娘，連忙改了下口，“哦，是小杜叔。”
    李銀花和江榴娘相互看了一眼，幽幽嘆了口氣。
    她們都在老去，早早當(dāng)了死鬼的世浪反倒一直年輕模樣。
    ……
    江榴娘：“道長(zhǎng)今兒怎么來了？”
    顧昭從懷里翻出那封簡(jiǎn)帖，笑道，“小杜叔熱情，昨夜他特意尋了我，給了我這個(gè)請(qǐng)?zhí)?qǐng)我今日赴他的喬遷宴席。”
    李銀花、江榴娘：
    杜云霄都忍不住吐槽了，“遷墳就遷墳，還喬遷宴席？”
    “老爹的名堂就是多！”
    顧昭沖杜云霄也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一行人將貢品香燭等物放在驢車上，扎好捆好，確定不會(huì)有問題了，這才回過頭，對(duì)顧昭歉意道。
    “顧道長(zhǎng)，驢車上東西多了點(diǎn)兒，我和媳婦孫兒在下頭走路。”
    一行人瞅了一眼那大青驢，又瞅了眼驢車后頭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沂玻€真是不好意思說出讓顧昭上驢車的話。
    一時(shí)間左右為難得緊。
    “沒事，我跟著你們走路。”
    顧昭瞅了眼大青驢。
    大青驢抬了抬蹄子，鼻息里噴出白氣，“咴咴！”
    顧昭上前摸了摸它油光水亮的毛發(fā)。
    嘿，怪威風(fēng)的！
    毛驢噠噠噠的往前，顧昭跟著杜家三人出了城門，一路朝息明山走去。
    息明山是靖州城的一座大山，山勢(shì)連綿起伏，山中綠林成蔭，山繞著靖州城的三面。
    迂回的山嶺宛轉(zhuǎn)盤繞，靖州城坐落其中，瞧過去就像是一條臥龍護(hù)珠一般。
    靖州城的風(fēng)水端的是藏風(fēng)聚氣好地。
    顧昭多瞧了兩眼，將山勢(shì)同書上說的一一比照。
    ……
    很快便到了息明山腳，沿路有些紙錢粘著土，風(fēng)吹過，紙錢偶爾飛起。
    李銀花解釋道，“我們靖州城的人多是葬在這息明山上的，這些紙錢，是送人上山時(shí)揚(yáng)的。”
    顧昭點(diǎn)頭。
    買路錢嘛，她知道！
    此時(shí)夏日，天氣已經(jīng)微微有些熱了。
    好在這杜世浪的墳并不是太高，毛驢善走山路，倒也能到杜世浪的墳前。
    幾人稍作休息，喝了些茶水，荔先生也帶著撿金的呂婆子來了。
    呂婆子一來，顧昭不免多看了她兩眼。
    無他，這呂婆子身上既有濃厚的陰炁，又有大量的生機(jī)之炁，生機(jī)即是靈，這呂婆婆好生有靈，定然是能通陰陽(yáng)之人。
    顧昭想了想，在猜她是不是坊間說的棺材子。
    ……
    荔先生瞧了瞧手中的日晷，今日天公作美，日頭明晃晃的落下，在晷針的陰影落在巳時(shí)三刻時(shí)，他沉聲道。
    “擺案祭拜。”
    杜家人早就將熟食和瓜果等物擺好了，荔先生一說話，便添了酒燃了香火，然后開始準(zhǔn)備燒紙錢。
    因?yàn)槭巧搅郑蠹椅置骰馃肆肿樱偶胰酥?jǐn)慎的備了一桶水在一旁，另外還帶了專門燒紙的盆子。
    杜云霄沉默的拿起紙錢去燒。
    顧昭提醒道，“先燒壽金，后燒四方金，壽金給后土神，那四方金才是給你爹的。”
    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稱幽都。1
    亡者居于幽都，不論是建墓，祭奠，掃墓，亦或是像杜世浪這樣的遷墳，理應(yīng)最先祭奠的是后土神，燒的便是那壽金。
    杜云霄回神，記起來剛才他阿奶也說過這事，趕緊又換了手中的紙錢。
    壽金繪了福祿壽三仙，還寫了吉星高照，生意興隆等吉祥字。
    四方金就是簡(jiǎn)簡(jiǎn)單單的貼了金銀箔，李銀花和江榴娘有心，還將這四方金疊了元寶。
    親人心誠(chéng)真摯疊的元寶，在陰間也更值錢一些。
    飛灰在半空中盤旋了一番，顧昭看到杜世浪摟錢。
    他今兒又換了一身紅色的袍子，簇新的紙衣搭著骨撾臉，瞧過去又滲人了幾分。
    吉時(shí)到，荔先生和呂婆子對(duì)視了一眼，呂婆子微微頷首。
    荔先生轉(zhuǎn)過頭對(duì)杜云霄道，“好了，準(zhǔn)備給你爹開棺了。”
    “都說入土為安，動(dòng)土大兇，雖然遷墳情有可原，但撿骨婆子和你們下頭的親人無親無緣，自然不能先動(dòng)手，這頭三把的土，得是長(zhǎng)子來挖。”
    杜云霄二話不說便接過了那鐵鍬，挖了三鏟子土。
    過后，其他幾人便也開始幫忙。
    杜世浪的墳破了個(gè)大洞，很快便挖到了那朱紅色的棺木。
    眾人一看，果然，不單單是墓穴泡了水，就連那里頭的棺木也進(jìn)了水。
    荔先生慶幸，“還好還好，杜家娘子，還好你堅(jiān)持要破土撿骨。”
    “要是按我原先說的添土下去，這水積在內(nèi)里沒有流去，陰宅會(huì)成煞地的。”
    “風(fēng)水一事向來是三分陽(yáng)宅七分陰，回頭該影響到陽(yáng)宅了。”
    李銀花和江榴娘感激的看了顧昭一眼。
    江榴娘低聲道，“是我那相公托了夢(mèng)回來，我們才知道這事的。”
    接著，眾人便不再多言，沉默的看著呂婆子撿骨。
    顧昭注意到，呂婆子先撿了杜世浪的左手，在她牽起杜世浪的手時(shí)，杜世浪的魂也被她牽了起來，接著入了旁邊的金斗甕。
    再接下來才是腳，腿骨，髖骨頭骨，由下而上。
    ……
    做完這一切，呂婆子朝李銀花和江榴娘望去，輕聲道。
    “里頭還有沒有什么值錢的陪葬？”
    李銀花搖頭，“咱們這等平民百姓，哪里有什么值錢的陪葬，那些衣履也爛的差不多了，算了，就不要了。”
    江榴娘也低落，“是呢，要不是因?yàn)楦F，相公也不至于跟人去挖石頭。”
    結(jié)果生生累死了。
    幾人跟著嘆息了一聲。
    世人為幾兩碎銀慌慌張張，因?yàn)槟菐變伤殂y，可解千般萬般憂愁，可偏生總有一大部分人，是那么的難得到它。
    顧昭跟著沉默了下。
    這時(shí)，杜世浪從金斗甕中飄了出來，急道。
    “有啊，我有值錢的陪葬，道長(zhǎng)，你快給他們講，我那白玉的肛塞還在棺槨里頭泡著呢，快快，別把它丟了！”
    自從回了陰宅，他就將那白玉放了進(jìn)去。
    顧昭：
    她萬般的惆悵都被杜世浪給沖沒了。
    當(dāng)即沒好氣的應(yīng)道，“知道了知道了！”
    與此同時(shí)，那撿骨的呂婆似有所感，目光盯著金斗甕的上方。
    李銀花急忙問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呂婆婆聲音低沉，皺著眉頭，似有不解。
    “亡者站起來了。”
    眾人悚然一驚。
    顧昭連忙道，“不打緊不打緊，小杜叔就是想請(qǐng)呂婆婆幫忙，在棺槨里撿一撿值錢的東西。”
    李銀花：“嗐，哪里有什么值錢東西，這世浪就是胡來。”
    她和江榴娘對(duì)視一眼，眼里俱是無奈。
    遷墳都能給道長(zhǎng)寫了簡(jiǎn)帖，說什么喬遷宴席，這下鐵定是又打腫臉充胖子了。
    旁邊杜世浪還在著急。
    顧昭看向呂婆婆，道，“麻煩阿婆幫忙撿一撿，是一管白玉的肛塞。”
    “嗯。”呂婆婆瞧著金斗甕上不斷扭曲的灰影，沉悶的應(yīng)了一句，又去摸那棺槨。
    片刻后，呂婆婆摸到一個(gè)冰涼之物，她舉起手來，問道。
    “是這個(gè)嗎？”
    灰影動(dòng)得更厲害了，瞧過去像是在點(diǎn)頭如搗蒜。
    顧昭代為傳話，“是的，就是這個(gè)。”
    隨著呂婆婆將那白玉放到了金斗甕中，灰影也跟著消失了，呂婆婆暗暗松了口氣。
    李銀花和江榴娘面面相覷。
    這勞什子的白玉肛塞，它哪里來的？
    當(dāng)初她們明明做的是木頭的啊。
    這時(shí)候該爛光了。
    顧昭看天：
    哪來的，摸腚摸回來的。
    杜云霄將杜世浪的舊墓碑敲了，一行人去荔先生瞧好的墳地。
    新墳地要更高一些。
    顧昭跟著爬了上去，這處的土地平夷，不遠(yuǎn)處有條小溪流，站在這塊地上，能夠聽到那流水淙淙的聲音。
    杜云霄靠近顧昭，有些靦腆的小聲道。
    “道長(zhǎng)，我奶奶和阿娘讓我和你討個(gè)意見，我阿爹葬在這個(gè)地方成不？”
    顧昭有些遲疑，同樣壓低了聲音，小聲回道。
    “這分金點(diǎn)穴的本領(lǐng)我不會(huì)，既然荔先生是靖州城出了名的風(fēng)水師，想來尋的吉地是不差的。”
    見杜云霄巴巴地看著，顧昭又環(huán)看了周圍一趟，繼續(xù)道。
    “《葬書》有云，風(fēng)水之法，得水為上，藏風(fēng)次之，這個(gè)地方前頭有水流淌過，再加上地勢(shì)平夷，又是干凈的黃土，聞起來炁息不錯(cuò)，應(yīng)該是不差的。”
    杜云霄這才放了心。
    今日是青龍金匱，也就是俗話說的大黃道日，萬事皆宜，百無禁忌。
    杜家破了土遷墳又葬新墳，忙完一切后，李銀花熱情的招呼顧昭、荔先生還有呂婆婆。
    “走走，今兒都到我家吃份便飯，正好酒菜都是現(xiàn)成的。”
    想到有時(shí)鬼物吃了席，那飯菜便失了滋味，她連忙又道。
    “家里還有那些沒燒的肉和魚，老婆子不是自夸，我這手藝還是成的，大家就到家里吃個(gè)方便飯吧。”
    顧昭推辭：“不了，我昨夜當(dāng)值一宿沒睡，現(xiàn)在得回去歇著了，家里阿爺阿奶還等著呢。”
    荔先生拈了拈胡子，“我也不成。”
    還不待李銀花唬臉，荔先生又道。
    “呂婆婆也不行。”
    旁邊呂婆婆沉默的跟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李銀花不滿：“顧小郎便罷了，他那家遠(yuǎn)，得趁著日頭還在，早些時(shí)候家去，怎么你們兩也不行了，天大地大，哪里有吃飯大？”
    荔先生暢笑：“是嘞，天大地大，哪里有吃飯大？這不，要請(qǐng)我吃飯的人又來了。”
    “只不過此飯非彼飯！”
    荔先生微微昂了昂下巴，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就見山腳下，一中年文士模樣的人帶著一行的下人朝這邊過來了。
    下人抬了一頂軟轎，上頭坐一位白紗遮臉的美嬌娘。
    李銀花驚訝：“許大人？他也來了？”
    荔先生點(diǎn)頭，笑得有兩分自得意滿。
    “不錯(cuò)不錯(cuò)，我這荔先生的名頭連許大人都瞧上了，他家娘子這墳啊，今兒也請(qǐng)我一起看了！”
    “待他瞧了墳，說不得也得問一問這撿金之事，呂婆婆可不是也沒空了嘛！”
    “這干活啊，就是吃飯！”
    顧昭多瞧了兩眼這一行人。
    她小戶人家出生，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坐轎子上山。
    荔先生和呂婆子帶著家什過去了。
    江榴娘問道：“娘，咱們要不要也過去瞧瞧，好歹是州城府衙的文書，打聲招呼總是好的。”
    李銀花聲音硬邦邦的，“不去！”
    顧昭都有些詫異的看了過去。
    李銀花知道自己的態(tài)度讓人誤會(huì)了，連忙解釋道。
    “顧道長(zhǎng)別誤會(huì)，我不是因?yàn)槟銈儾粊砑依锍燥埳鷼獾模野。巧鷼膺@許大人，你們瞧他做的是什么事？”
    “他給先前的娘子瞧墳塋，商量撿骨這等事，帶著現(xiàn)夫人作甚？”
    “這不是給先夫人添堵么！”
    “唉！”李銀花嘆了口氣，“女人家難哦。”
    死了都難！
    聽到這話，顧昭朝下頭看去。
    只見那夫人從軟轎中探出頭來，不知道說了什么，一副嬌滴滴模樣。
    轎子旁邊走路的許大人無奈的笑了笑，從懷里掏出帕子，替那遮面夫人按了按額際的香汗。
    顧昭：“是挺添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