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月亮的影子倒映在水中, 江波微漾,又是一陣風來,風吹動了河岸邊的柳枝。
水中, 女子微微閉了眼睛, 抬手將那濕漉漉的碎發(fā)往后順了順。
“道長。”
她的聲音有些輕,有些氣弱, 卻也似月夜下那一尾格外美麗的大魚。
聽到人聲,大魚倏忽的擺了個尾,尾巴撩動水波, 嬌媚中帶著幾分勾人。
顧昭手中摸到干爽的鼻子,放下心來,隨即眉眼倒豎, 先發(fā)制人。
“說!這大半夜的, 你在這里干嘛?”
女子受驚,妝奩盒子也跟著動了動。
她怯生生的瞧來,神情委屈。
“我沒干嘛”
“我,我在喝水罷了。”
又是一陣風來,風撩動柳枝, 柳枝帶起江中的河水, 女子伸手將那江水掬起, 月白云袖的寬袍下是白膩如玉的手指。
她湊近那柳條, 喝了喝上頭的江水, 目光朝顧昭看來,示意她沒有撒謊。
顧昭快快的將繩子纏繞好,又扎了個結,這才起身,抬腳走到河邊。
……
河邊。
顧昭站在岸上的石頭上, 女子淌在水中,江波微漾,帶動她的衣物也跟著漾了漾。
女子抬眸和顧昭對望。
顧昭怔了怔,心嘆,當真是紅顏薄命啊。
……
兩人對望了片刻,顧昭的視線往旁邊看去,最后落在那斑駁的百子戲耍妝奩上,問道。
“你是丹娘?”
她遲疑片刻,又道。
“你又偷跑了?”
“沒沒沒!”馮丹娘連連擺手。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覷了顧昭一眼,無奈道。
“道長,我真就是來喝水的。”
“這樣啊。”顧昭點了點頭,神情若有所思。
坊間有云,因水而亡的人會化作水鬼,水鬼無法入輪回道重新投胎,只有找替后,方能解脫。
令人意外的是,水鬼常年潛居水中,喉中卻似沙漠之人一般干渴難耐,它周身都是水,卻無法飲用分毫,只有柳枝撩撥的江水,才是水鬼能夠喝到的。
……
想到這,顧昭手訣一翻。
這里是顧家屋后的河道,離顧家不遠,顧昭伸手便將家中灶間的一個水囊摸了過來。
之前她逗小南小北的戲法便是這個,只是那時,她特意拿了個袋子做遮掩。
顧昭一手拿著水囊,一手牽起柳枝。
她將柳枝撩了撩江水,江水似一道水柱一樣朝水囊的開口處涌去,直到水囊肚鼓飽飽,顧昭才松了柳條。
柳條晃晃,重新躍到半空中,隨風微動。
“給你!”顧昭將水囊丟到馮丹娘的手中。
馮丹娘下意識的去接,這一接就接了個瓷實。
她怔愣了一下。
“道長,這是”
顧昭站了起來,準備家去。
“哦,這個啊,我在上頭畫了道符,所以你能夠碰到,里頭的水喝完了,你再來尋我吧。”
“道長”馮丹娘抱緊了懷中的水囊,目露感激的朝顧昭看去。
顧昭沖她揮手,“好了,我家去了,你也早些時候回去,龍君和八郎已經(jīng)回去了。”
分別之前,顧昭又看了一眼丹娘,目光落在她旁邊的妝奩上,心里嘆了一聲。
這般貌美的娘子。
怎地就紅顏薄命了。
還是成了那等需要找替才能入輪回的水鬼。
馮丹娘目送顧昭的背影,待他不見蹤跡,這才擰開水囊喝下一大口。
這一喝下,她眼睫簌簌而動,似有百感交集。
“真暢快啊。”馮丹娘喟嘆一聲。
……
隨著“嘩啦”一聲水響,百子戲耍圖案的妝奩緩緩的往水中沉去,月夜下,那月白云袖的動人剪影也不見蹤跡。
楊柳枝條隨風晃動,撩起水波點點。
長寧街,顧家。
門口掛了一盞桑皮紙燈籠,里頭的燭火涓涓留著燭淚,照亮了顧家門庭。
顧昭小心的推開院門,燭火將她的影子拉長。
院子門發(fā)出吱呀的一聲,沉寂的夜里,聲音顯得有些刺耳,顧昭連忙放輕了動作,輕手輕腳的闔上院門,探頭朝周圍看去。
此時接近寅時,往常這個時候,她也該敲五更天的梆子了。
東廂房有動靜聲傳來,那是老杜氏準備起身,燒煮一家人的早膳和熱水。
顧昭貓著腰,動作靈巧的鉆回了自己的屋里。
“累死人了。”
她爬上床,薄被一裹。
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夜里偷溜出門,顧昭心下一松,不過片刻便墜入了沉沉的夢鄉(xiāng)。
這一覺,顧昭睡到了日曬三竿。
“大黑,昨晚和表哥一起打更還順利嗎?”
也不知道大黑什么時候回來的,此時正窩在角落的素傘里。
大黑哼哼,“汪汪!”
還成,也就那樣吧。
顧昭意外,“你怎么不回燈籠里了?”
大黑一下就炸毛了。
“汪汪汪!”
打更便罷了,休想讓我和那臭貓在一個屋!
顧昭:
成吧。
顧昭推開屋門,覷了一眼角落里的素傘,搖頭感嘆道。
“老祖宗說得對,驢馬不共槽,貓狗別同窩,唉,我真是太難了。”
大黑重新趴回素傘之中,聽到顧昭這話,忍不住嗚咽了一聲。
瞎說!
明明是它比較難!
衛(wèi)平彥巡夜打更了一夜后,有些喜歡上這樣夜里在外頭胡走的日子,而且還有銀子拿。
當下便去尋了顧昭,商量道。
“表弟,你這幾日是不是特別的忙?”
院子里,顧昭拿帕子將竹竿擦了擦,又尋了兩個三角架子將它架在上頭,準備晾曬衣物。
聞言隨口應道。
“還成吧。”
衛(wèi)平彥有些急了,“不是,你不是還要給王娘子扎紙人嗎?應該很忙的吧。”
顧昭停了動作,側頭看了過去。
“表哥,你想說什么?”
衛(wèi)平彥有些怵顧昭,吞了吞口水,有些支吾模樣。
顧昭好奇:“表哥,我發(fā)現(xiàn)了哦,你有些怕我呢,為什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不解道。
“我瞧過去也不兇啊。”
“兇!”衛(wèi)平彥嘟囔,他對上顧昭黑白分明的眼睛,撇過頭,有些羞赧模樣道。
“你和娘一樣兇!”
……
“外甥像舅,侄兒肖姑,唔,我生的有幾分像姑媽年輕時候,這很正常的。”
顧昭又摸了摸臉,和衛(wèi)平彥認真解釋道。
衛(wèi)平彥:“沒呢,你就殺魚時的模樣像我娘,一樣兇!瘆人得很!”
他吞吞吐吐。
“……而且,我都聽說了,你還會剝?nèi)似ぁ!?br/>
顧昭哭笑不得,她可算知道為何表哥都躲著她了。
顧昭張嘴正想解釋,倏忽的好似想到什么,又把話吞了回去。
唔,當個嚇人的表弟也不錯。
起碼還可以使喚表哥呢!
想到這,顧昭點頭,眉目嚴肅道。
“沒錯,其實剝?nèi)似け若~皮還要好剝,稍稍用點力氣,那人皮就崩的一聲,裂開了。”
顧昭比劃了一下動作,衛(wèi)平彥兩股顫顫,看著顧昭的眼神都不對了。
顧昭瞧了眼衛(wèi)平彥,暗道別把表哥嚇壞了,當即轉(zhuǎn)移話題,問道。
“對了,表哥,你尋我有什么事嗎?”
衛(wèi)平彥神情蔫蔫,“沒,我就是想說,表弟你太忙了,這幾日夜里,就讓我?guī)湍阊惨勾蚋伞!?br/>
他頓了頓,忍下滿心的心痛,撇過頭,口是心非道。
“當然,那月奉的銀子還是得你拿著,我,我這就是一家人幫個忙罷了。”
顧昭感動了。
果然是自己的表哥,親的!
活兒他干,銀子她拿。
這是怎的一番兄弟情義啊。
她擱下手中要晾曬的衣物,看向衛(wèi)平彥,真情實意道。
“那就多謝表哥了。”
……
衛(wèi)平彥看了一眼重新做活的顧昭,垂頭回屋。
說好的親戚間要客氣的你推我往呢?
這顧小昭怎么就這般厚臉皮的應下了?
有了衛(wèi)平彥幫忙夜里當值,顧昭去桑阿婆店里去得更勤快了,晨時吃了飯,提了一水囊的水便出門,到了日暮時分,天色擦黑時候才歸家,午飯都是在桑阿婆家里吃的。
小盤小棋瞧著屋里越堆越多的紙扎人,那是熟悉的送親隊伍。
媒人扎紙,喜轎,吹嗩吶,劃旱船威風大馬高驢,還有那精美的三進宅子。
小盤小棋:
那股熟悉的瘆意又來了,夜里,兩人又開始拎夜壺到屋里。
這一日,黃昏時刻。
桑阿婆今兒在市集里買了一只白毛番鴨,白毛紅掌,頭處頂一塊瘤肉又肥又紅,比鵝小卻又比鴨子大,瞧過去便是好吃模樣。
顧昭多瞧了兩眼白毛番鴨。
“今兒就留在我這吃飯。”桑阿婆拄著拐杖起身,開口留客。
顧昭也不推辭,笑瞇瞇道,“多謝阿婆,那我就不客氣了。”
桑阿婆的年紀雖然大了,手中的動作卻還靈活。
只見她燒了一鍋的熱水,很快便將白毛番鴨殺了褪毛,大刀剁成一塊塊的,院子里涼水一沖,這才端著鴨肉去了灶間。
大火起灶,熱油里擱一塊拍扁的姜塊,番鴨塊放入煸炒,擱上醬料,待炒出了鴨子的黃油和香氣,這才倒入一勺的水,開始小火悶煮。
顧昭嗅了嗅,“好香啊。”
“好香好香!”小盤小棋也湊了過來,兩人歡喜不已,一人拉一邊顧昭的手,開心道。
“顧小郎,你今兒有口福了,阿婆做番鴨湯可好吃了,一會再配上炊得粒粒分明的白米飯,那才叫做好滋味哩!”
顧昭笑瞇瞇:“是嗎?那我得多吃兩碗飯了。”
晚膳,顧昭幫忙盛了飯。
桑阿婆坐了下來,招呼道。
“好了,都坐下來吃吧。”
顧昭舀了湯汁喝了一口,又鮮又香。
桑阿婆往里頭擱了幾朵的冬菇,濃郁的肉味中添一分山珍菌菇的香氣,既解了肉的肥膩,又添了幾分鮮味。
“好喝!”
“這肉也好吃,皮質(zhì)肥厚彈牙,里頭的肉不柴不膩,當真香醇味美!”
顧昭贊不絕口。
……
“好吃那便多吃一些。”
聽到顧昭的話,桑阿婆一向嚴肅的眉眼好似都柔和了下來。
她看著三個吃湯吃飯的小孩,久違的平靜漫上心頭,拂去了曾經(jīng)的憤懣。
桑阿婆又替小盤小棋添了些飯,板著臉道。
“阿婆說了多少回了,要先吃點飯墊墊,接著再喝湯,這樣肚子才不會難受。”
“是,阿婆!”小盤小棋乖乖的應下。
顧昭咬著一粒冬菇,桑阿婆瞧了一眼,開口道。
“這是去年的菇朵了,今年的菇不行,市集上賣的菇不好,很多人吃了鬧肚子。”
顧昭詫異:“啊!”
桑阿婆:“你和你阿奶也說一聲,瞧到那等便宜的山珍,陌生的山里漢子叫賣,別貪便宜買了,知道沒?”
顧昭點頭。
她想了想,回憶起之前趙刀也是吃了他婆娘買的便宜山珍,這才鬧肚子好一段時間,后來才有家佑哥替值打更的事。
顧昭將趙家這事說了說,問道,“現(xiàn)在市集里還有人賣這種山珍嗎?”
桑阿婆嘆了口氣,“小心一點總是無妨的。”
顧昭點頭,“成,我們會注意的。”
……
飯后,顧昭幫著桑阿婆收拾碗筷,湯碗油膩,摻點熱水和草木灰才能洗得干凈。
灶屋門口,小盤催促小棋,開口道。
“快快,你趕緊去屙屎啊,別天黑黑的,半夜三更再尋我陪你!”
小棋為難,“哥,我現(xiàn)在還不想呢。”
小盤叉腰,兇道,“不想也得去!回頭夜里你又怕得不敢上茅房了。”
顧昭失笑,從窗欞處看向院子里的小盤小棋,笑道。
“你們別怕,今晚我便將這些扎紙都帶回去了。”
小盤小棋對視一眼,從彼此眼里看出對方松了一口氣。
小盤好奇道,“你今兒準備燒下去了嗎?那王娘子要嫁人了?”
顧昭點頭,“嗯,這些都扎得差不多了,一會兒我?guī)Щ赝跫遥鲀航o王娘子燒下去,讓她準備準備嫁人,總不能讓人家等急了。”
“回頭新郎官該怨我了。”
顧昭頓了頓,繼續(xù)道。
“等她禮成了,我再問一問她那夫婿的陰宅在何處,看看能不能為他們合棺。”
小盤小棋,“噢噢,那可太好了!”
兩人興奮了一會兒,回頭瞧見顧昭揶揄的目光,當即整了整表情,肅容道。
“顧小郎別誤會,我們兄弟倆個是為王娘子高興罷了!”
顧昭:“哈哈,是是是,嫁新娘子確實是件歡喜的事情。”
她笑瞇瞇的瞧著桑家兩兄弟,也不戳破他們的小心思。
顧昭抬頭瞧被桑阿婆吊在墻上的紙人。
唔,夜里昏暗時候,冷不丁的是有幾分嚇人。
顧昭將要帶走扎紙的事和桑阿婆說了說,桑阿婆拄著杖沒有說話。
天色昏暗,屋里點了一盞燭火,橘黃的燈下,桑阿婆的神情明明寐寐瞧不清楚。
半晌,桑阿婆嘆了口氣,問道。
“那,明兒不來了?”
她的聲音有些沉有些沙啞,仔細聽,里頭還有幾分的落寞和寂寥,方才飯桌上的好心情好似都沒了。
顧昭愣了愣,隨即道。
“阿婆要是不介意,昭還想跟著阿婆學。”
桑阿婆撩起眼皮看了顧昭一眼,“學什么?你這扎紙的手藝已經(jīng)都會了。”
她瞧了一眼外頭,繼續(xù)道。
“形這一方面確實還差了點火候,畫工這一事,一時還急不得,但是你的神抓得很準,長此以往,說不得真能扎出紙靈。”
有紙靈的扎紙那便不是尋常的扎紙了,它由扎紙之人賦予靈,等到技藝更深,也許一把剪刀,甚至一片葉子,都能幻化萬物。
那是無形化有形的境界。
顧昭聽后,憧憬了片刻。
她回過神,沖桑阿婆笑道。
“阿婆,我還想和你學制香,我養(yǎng)了只大狗,要給它搓大肉骨頭味的香呢。”
桑阿婆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顧昭口中的狗應該不是凡間的狗。
顧昭央求:“阿婆,成不?”
桑阿婆雖然還板著臉,原先那握緊拐杖的手卻松了松,眉梢不自覺的放松下來。
她微微頷首。
“顧小郎得空便過來吧。”
“哎!”得到應允,顧昭歡喜應道。
翌日,長寧街,王家院子。
今兒一早,王婆子和王慧心便去了市集,烹煮準備了五牲六果,八仙供桌上擺得滿滿當當?shù)模邦^還搭了元寶塔和糖果塔。
顧昭替王慧心燃了三根香火,遞了過去。
“阿姐,給。”
王慧心接過,她跪了下來,虔誠又認真的為自家娘親供上三柱清香。
王婆子嘴里碎碎念叨,“翹娘啊,也不知道這菜合不合你的口味,過幾日便是你在下頭大喜的日子了,你別擔心我和慧心,你找到歸宿,孩子只有為你開心的份。”
“……在下頭也要夫妻合順,萬事有商有量,那曲郎君要是有不妥的地方,你只管給姑姑托夢,過幾年姑姑也得下去了,一定為你撐腰!”
王慧心嗔道,“奶奶,說什么渾話呢!”
“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王婆子失笑,“是是,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趁著王慧心沒有注意,她又嘀咕道。
“長命百歲?那不是成了王八羔子了?”
她才不要!
顧昭:……
慶幸八郎沒有在這,不然它得咬人了!
祭拜后,王婆子跪地,她手中合十,里頭一對筊子,念叨的問地下的王翹娘是否滿意今日的祭拜供奉。
念完后,她將筊子往地上一丟,隨即瞇著眼睛去看,待看到這一正一反的筊子時,臉上大喜。
“好好好,翹娘很是滿意呢,慧心啊,過來,咱們給你阿娘燒元寶塔。”
王慧心:“哎!”
王婆子和王慧心兩人在燒紙,火光騰的冒得很高。
顧昭瞧了一眼,火光是一簇簇的,分得很開,里頭沒有旁的炁息,這說明元寶確實是燒到了王翹娘手中。
顧昭拿過一根竹條,挑了化寶爐中的一粒火,火花倏忽的掉到院子里的扎紙上。
隨著火舌舔邸,那些扎紙化作了飛灰。
一陣風來,飛灰打著旋漫入半空中。
顧昭瞧了一眼飛灰,道,“好了,只等王娘子在下頭嫁人了,再托夢和我說她那夫婿的陰宅,到時合棺,這事就辦妥了。”
王慧心和王婆子相視一笑。
雖然陰陽相隔,但知道王翹娘在下頭安好,她們也就放心了。
就在王家祭拜王翹娘的時候,遠在通寧縣鎮(zhèn)的張員外一家也在祭奠他們早逝的閨女兒張?zhí)m馨。
張?zhí)m馨從小體弱難養(yǎng),張員外那時已經(jīng)有些發(fā)家,家里小有錢財。
但是,就算夫妻兩人操碎了心,大夫請了通寧縣鎮(zhèn),乃至靖州城里寶安堂的老大夫,藥是一罐又一罐的下去,也沒有留住家里的閨女兒。
張?zhí)m馨沒的時候僅有三歲,今年陰壽也不過是二八年華,正是女兒家最美好的年齡。
張尚志招呼小廝,“快快,將這蜜果擺上,小姐以前最愛吃了……對了,花露飲買了沒有?近來天熱,這大魚大肉的,小姐回頭吃了該沒甚胃口了。”
“快快!供桌上擱一盞花露飲!”
“是,老爺!”小廝應下,轉(zhuǎn)身忙活開了。
……
桌上很快便擺上了五牲十二果,滿滿當當。
張尚志和施蕓娘親自為閨女兒張?zhí)m馨燒元寶。
張家豪富,又疼愛閨女兒,那元寶塔堆得老高,在后頭甚至還有好幾籮筐的蓮花元寶。
除了特意尋桑阿婆這等有本事的人疊的,張尚志和施蕓娘自己也疊了好一些,為了這一場祭奠,夫妻兩人一人熬瘦了,一人熬憔悴了。
門口有動靜聲,施蕓娘回過頭看去,面上浮現(xiàn)一抹意外。
“弟妹,小弟,你們怎么來了?”
“姐,聽說你和姐夫為蘭馨尋了陰親,我和昌娘這做舅舅和舅娘的,來燒點紙衣元寶,也算是添禮了。”
來人是施蕓娘娘家的弟弟和弟媳婦,施展平和俞昌娘。
……
聽到這話,施蕓娘眼神放柔。
“你們倆有心了。”
她的目光落在俞昌娘身上,見她眼睛紅紅的,心里更是嘆息了一聲。
她這弟弟不著調(diào),弟媳婦倒是個好的,護家也知禮。
每一年蘭馨的忌日,她都會來張家?guī)兔Υ钜话咽郑嫘膶嵰獾臑樗姨m馨難過心傷。
施蕓娘想到這情誼,聲音放柔了一些。
“吃了嗎?”
“今兒家里熱鬧,前院搭了灶,這時候有魚丸子和太平蛋,過去舀一些吃吃?”
“不用了,謝謝阿姐。”俞昌娘低著頭,聲音有些啞。
她客氣的推拒了施蕓娘的招待,低聲道,“我等一會兒吃,眼下先給蘭馨燒元寶吧。”
施蕓娘喟嘆,“你有心了。”
……
張尚志施蕓娘俞昌娘沉默的燒著元寶,火光一簇簇的十分的密,就好似有誰在打架一般,一道高過一道。
橘色的光里有幽藍的火一閃而過,斑駁嘈雜。
熱氣熏得三人有些臉紅,煙氣熏得眼睛酸澀。
施蕓娘拿帕子捂了捂眼睛,有些受不住的樣子,她彎腰背過了身。
張尚志瞧見了,連忙跑到屋內(nèi),拎起桌上的青瓷茶壺沾了沾帕子。
片刻后,圓潤的身子又顛顛的跑出來,著急道。
“娘子,不要緊吧,來,拿這帕子捂捂眼睛和臉,你去旁邊坐著歇會兒,剩下的我來做就成了。”
施蕓娘接過,嗔道,“我自個兒來。”
她捂了一下眼睛,又道,“我好了,咱們繼續(xù)給咱們閨女兒燒元寶吧。”
張尚志憂心,“還是我來吧。”
施蕓娘:“哪就這么嬌氣了,今兒是咱們閨女兒大喜的日子,我這當娘的怎么能缺席!”
張尚志妥協(xié):“好吧,那咱們換個位置,我這兒煙氣小一些。”
……
夫妻兩人燒完元寶便去燒那些扎紙。
今兒來過堂屋的人,瞧見扎紙無不驚嘆這扎紙匠的手藝,大家伙兒有些心動,待聽到張員外花了多少銀兩后,又歇了心思。
罷罷,祖宗在下頭,說不得過兩年便投胎了。
這等好物好是好,但它也貴啊,還是算了!
真燒下去,說不得祖宗還得罵一聲敗家子呢!
旁邊,俞昌娘偷偷瞧了一眼張家夫婦,女的高挑秀美,男的雖然形容差了一些,卻也是富貴模樣。
她的眼睛掃過自家夫婿那吊兒郎當不著調(diào)的模樣,年輕時好看的面皮,如今怎么瞧怎么讓人厭煩。
俞昌娘低垂下眉眼,手心緊了緊,將心里所有的憤恨不平和嫉妒掩藏。
……施蕓娘的一生,本該是她的啊。
這大宅子,張家的當家夫人這些本該是她的!
她,她好悔!
燒完紙,小廝丫鬟魚貫的進來,手腳利索的將堂屋里的東西收拾。
張家坐落在通寧的白馬河路,依河而建,外頭粉墻環(huán)護,河岸邊種一些綠柳。
此時風兒吹來,綠柳隨風搖擺。
這幾日,張家在前院搭了戲臺子,前院大門敞開,鄉(xiāng)親都能來瞧大戲,因此,今兒的張家格外的熱鬧。
癡迷戲曲的人早早的便搬了自家的板凳過來,大家伙都是看了幾十年戲曲的人,這戲新不新鮮,那是一下便瞧出來了。
小小的戲臺,短短十幾步便能從天涯走到海角,簾幔一拉一開,老旦蒼勁的唱腔便起了,只一嗓子就抓住了眾人的心神。
臺下的鄉(xiāng)親忍不住喝彩了一聲。
張尚志不住的拱手,打人群里來回走,寒暄道。
“大家不要客氣,今兒是我閨女兒大喜的日子,呵呵,大家吃好聽好,一會兒那些菜啊,還要打包帶好!”
有年紀大的老漢一把拉住張尚志,開口道。
“哎,尚志侄兒,你今兒怎么請了這出戲,這出《枯木逢春》的戲曲,可是好幾十年前的唱腔了。”
老漢故意板臉,手一用勁,皺眉道。
“不新鮮不新鮮!”
“張員外糊弄我們鄉(xiāng)親了!”
……
“冤枉啊!”張尚志喊冤。
“天地良心,為了這出戲,我特意跑靖州城尋了這當紅的戲班子,又加了銀子,這才給我排了排,重新唱這出戲的,叔你別看它唱腔老,去哪兒都聽不到了哩!”
張尚志神情激動,就差拍胸膛保證了。
老漢睨眼:“哦?”
“真!半分不虛!”張尚志拱了拱手,繼續(xù)道。
“叔不喜歡這出戲嗎?見諒見諒,我那閨女托夢來了,點名想聽這出戲的。”
張尚志說完,笑呵呵的將自己的袖子從老漢手中薅走,繼續(xù)往前和其他人寒暄去了。
老漢繼續(xù)看前頭。
怪哉,怎地一個小姑娘鬼還喜歡這出戲了?
難道地下的戲班子不給力,還在排著這老戲?
……
戲臺上,老旦的大嗓沉了沉,老漢收回心神。
罷罷,這老戲也有老戲的滋味!
老旦退下,青衣出場。
粉衣水袖映襯,她面上的妝容勾勒出嫵媚,一個抖袖,一個抬步,無一處道風流,卻處處顯風韻,臺下的村民聽得如癡如醉,時不時的叫好。
熱鬧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在咿咿呀呀中,帷幔落幕,曲終人散。
月亮爬上了樹梢,清風吹來朦朧的云紗,這一片月華被輕輕遮掩。
夜愈發(fā)的深了。
……
玉溪鎮(zhèn),涯石街。
桑阿婆和小盤小棋早已經(jīng)歇下,迷迷糊糊中,外頭似有鑼鼓喧天的熱鬧。
一支迎親的隊伍熱熱鬧鬧的打玉溪鎮(zhèn)的街道走過,前頭的新郎官胸前帶著一朵綢緞的大紅花。
只見他面如冠玉,一雙黑黢黢的眼眸就似天上星一般的明亮。
他臉上掛著歡喜的笑意,打馬走在街上。
在他旁邊,一位粉衣紅比甲的媒人婆子,此刻甩著帕子扭著肥碩的臀,走出喜慶的步伐。
他們身后是一頂八抬大轎子,吹嗩吶的漢子鼓脹著腮幫子,嗩吶朝天,奏出一曲熱熱鬧鬧的鸞鳳和鳴。
今兒是衛(wèi)平彥和趙刀巡夜,兩人何曾見過這等場面。
趙刀青白著臉,一把拉過衛(wèi)平彥,兩人躲在一座石獅子樣式的石雕后頭。
趙刀顫抖著腿,幾乎要嚇尿了。
“平彥侄兒,這……”他正想問衛(wèi)平彥可有什么辦法,側頭就看到衛(wèi)平彥連頭發(fā)絲和眉毛都豎起來了。
趙刀:
饒是此時緊張時刻,趙刀心里也不忘驚嘆。
這顧家一門都是能人啊。
平彥侄兒也不差,怕的時候,旁人是汗毛倒豎,他嘞,這是炸毛了吧!
趙刀不再將希望寄托在衛(wèi)平彥身上,他轉(zhuǎn)而去瞧地上的大黑狗,壓低了聲音,急切道。
“大黑,好大黑!”
“快去尋顧昭過來。”
他頓了頓,眼淚都掉下來了。
“你要是慢了,我們就都活不下去了!”
“半夜三更,紅轎子,新郎官,迎親隊伍除了新郎官和媒婆,他們都沒有眼睛!”
“……這,這是鬼娶親,大兇啊!”
趙刀壓低的嗓子凄厲,眼里是淚花。
大黑和衛(wèi)平彥同時抖了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