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捉蟲)
趙刀:
“你們抖什么抖, 我都還沒有抖呢!”
“快去快去,一定記得和顧昭說一聲,這是十萬火急, 火燒眉毛的事!”
趙刀捏著鼻子,掐著細嗓子將大黑趕走。
“汪!”
知道嘞!
大黑小小聲的汪了一聲, 身影跳入黑暗中, 前后蹄子跑動,兩下便不見了蹤跡。
趙刀微微松了口氣,他拿眼睛偷偷的覷了一眼衛(wèi)平彥, 心道。
這兩家伙不行啊。
還是和昭侄兒一道巡夜更踏實一些!
衛(wèi)平彥較真, 他學著趙刀的模樣捏住鼻子,幾乎是以氣音說話。
“趙叔, 你錯了。”
趙刀:“什么?”
衛(wèi)平彥低頭,目光落在趙刀打擺子的兩腿上,認真道。
“你也抖了。”
趙刀:
他做了個抹脖子殺雞的動作, 眉毛倒豎。
“閉嘴!”
“話真多你!”
衛(wèi)平彥委屈:明明話最多的就是趙叔了。
兩人擠在大石雕的后面, 大氣不敢出一聲,瞧著那迎親的隊伍越來越近了。
隨著隊伍走近, 趙刀和衛(wèi)平彥也將這一幕瞧得愈發(fā)的清晰, 兩人身上不可抑制的爬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明明是迎親喜悅熱鬧的隊伍,卻怎么瞧怎么瘆人。
……
天色黑暗, 一輪明月高掛天上, 清冷的月華傾瀉而下,為每個人臉上渡上一層的蒼白。
新郎官和媒人婆還好,面色是白了一點,起碼還有眼珠子,但那些抬轎子的轎夫, 還有吹嗩吶,搖旱船,踩高蹺的異人卻各個只有眼眶,里頭一片的白。
更可怕的是,不止媒人和送親隊伍腳不著地,就連新郎官身子下的那匹高頭大馬也是腳步虛浮,離地尺高的地方,一路往前飄著。
“我的娘嘞!”
趙刀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念叨了一句,隨即驚恐的拿手捂嘴!
這下輪到衛(wèi)平彥瞪他了。
趙叔,閉嘴!
……
“什么聲音?”新郎官朝這邊看了過來。
“哪里有什么聲音?”媒人婆飛舞著小帕子,對新郎官露出一個夸張的大笑容。
“好了,曲相公,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別去管旁的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了。”
“嚯嚯嚯。”她捂著帕子,笑得張揚又擠眉弄眼,揶揄道。
“畢竟,這春宵一刻值千金嘞!”
曲亦楓失笑。
“是是,大姐說的對!”
他的眼睛瞥了一眼石雕,正好瞧到一塊衣料。
曲亦楓心里有些抱歉,這是嚇到人家了?
鬼物擅作弄人,曲亦楓是沒有這方面的想法,但他不確定這媒人鬼會不會作弄人。
想到這,曲亦楓驅(qū)馬擋住了媒人鬼的視線,認真道。
“咱們快一點吧,我還要帶著翹娘回去給娘親磕頭,拜高堂呢。”
媒人鬼:“是是,老太太還在家里歡喜的等著嘞,可不敢讓她等太久!”
“來來,大家奏樂,腳步邁大一點,熱鬧喜慶起來!”
媒人鬼轉(zhuǎn)過身,肉胖的手向上振了振,眉飛色舞模樣,腰肢扭了扭,就連嘴邊點的那個媒人痣都在說著喜慶。
迎親隊伍里,嗩吶鐃鈸的聲音更大了一分,踩高蹺和劃旱船的動作更喜慶了,就連擔著嫁妝的大青驢腳步都輕快了一些。
媒人鬼滿意。
“哎,顧小郎這手藝不錯,他扎的這些紙人紙驢,各個都聽話!曲相公你放心,有它們在,今兒我張翠喜一定將親事辦得妥妥帖帖的!”
曲亦楓拱手,春風得意模樣。
“那便麻煩翠喜大姐了。”
迎親的隊伍一路朝涯石路的桑宅去了,一轉(zhuǎn)眼,紅艷艷的一片不見蹤跡。
……
大石雕后頭,衛(wèi)平彥和趙刀小心的探出了頭。
趙刀恍惚:“我剛才好像聽到了那婆子說顧小郎?”
衛(wèi)平彥點頭,“是說了。”
趙刀側(cè)頭看衛(wèi)平彥,對上他的目光,遲疑了一下。
“這么說,這就是顧昭這幾天忙活的,說要送一位漂亮娘子風光大嫁的送親隊伍?”
衛(wèi)平彥想了想,又點了下頭。
“嗯,今兒都燒下去了。”
趙刀:……
嗬!好家伙,白嚇他一回了!
趙刀拎著燈籠和銅鑼,眼睛瞅著道路的盡頭,不禁嘆了一句。
“緣分啊。”
“旁的不說,這個大姐我曾見過的。”
衛(wèi)平彥:??
長寧街,顧家。
“汪汪!汪汪!”
顧小昭,醒醒,醒醒!
顧昭感覺自己又在夢中下沉,她猛地睜開眼睛,正好對上踩著自己被褥,大黑黑黢黢的眼睛。
四目相對。
大黑放下了蹄子。
顧昭撐著手,坐了起來,渾然不知自己差點被大黑拍臉了。
“大黑?你怎么在這里,發(fā)生什么事了?”
大黑著急:“汪汪,汪汪!”
顧小昭快去救命,臭貓他們遇到大鬼了,一片的紅光,兇著呢!
“什么!”顧昭一驚。
大黑又汪汪了兩聲。
真的真的,火燒眉毛,十萬火急嘞!
顧昭:“成成,你別汪了,我馬上就去。”
推開院子門,顧昭一腳踩入鬼道,迎面便碰上了一支迎親的隊伍。
只見前頭高頭大馬,新郎官身上纏著繩子,他被綁在了高頭大馬上頭,此時正在拼命的掙扎,怒道。
“放開我,放開我!”
“你這個騙子,我不要娶!”
“你聽到?jīng)]有,我說我不要娶!”
大馬旁邊站著紙扎的媒人婆,只見那媒人婆耷拉著臉,一身喜慶的紅衣好似都黯淡了。
這一支迎親隊伍,怎么瞧怎么喪氣模樣。
顧昭遲疑:“是這個嗎?”
這倒不像是要禍害趙叔和表哥的模樣,這,這是在禍害新郎官吧。
大黑狗也遲疑了。
“汪汪!”
是不大像,剛才那新郎官歡喜著嘞!簡直是瞎子有滋有味的瞧煙火,心花怒放!
哪里是現(xiàn)在這般,要被綁了當壓寨夫人的可憐樣。
……
高頭大馬上,新郎官扭動著身體叫救命,這時,八抬大轎里傳來一道略為沙啞的女聲。
“相公,你就從了我吧。”
“你瞧張家燒下來的扎紙和元寶,我張?zhí)m馨富貴著呢,你啊,跟著我只管吃香喝辣的,萬事無憂!”
新郎官哇哇的叫不停,對于花轎里新娘子的巧語誘惑,那是半分也不想屈從上當。
瞧見鬼道里突然出現(xiàn)的顧昭,他面上浮現(xiàn)了驚喜,急切的問道。
“是不是道長?一定是那打更走鬼道的道長,一人一狗,沒錯沒錯了!”
新郎官火燒屁股一般。
“道長救命!道長救命!”
“求求你們救救我!”
“有人強占良家男子啊。”
顧昭側(cè)頭看大黑,“真的不是這支迎親隊伍嗎?”
大黑肯定的點頭,“汪!”
不是!
旁的都像,新郎官不一樣嘞!
顧昭瞧了一眼周圍,這兒的鬼道出去該是通寧縣鎮(zhèn)了,這應該是張家的迎親隊伍。
“那不管了,趙叔和表哥比較要緊,再說了,這也不是強搶民女。”
顧昭抬腿就要繼續(xù)往前。
新郎官目露絕望,凄厲喊道。
“不!道長救我!”
“男兒家的清白就不是清白了嗎?”
顧昭腳下的步子一頓,回過了頭,略微為難道。
“這……此言有理!”
瞧見顧昭停下步子,八抬大轎里,女子略帶沙啞的聲音傳了出來。
“道長,這是我張呂兩家結(jié)親的大喜之事,我和呂小郎是結(jié)了陰親的,都說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親,我張?zhí)m馨敬重道長神通,今兒是我張?zhí)m馨成婚的吉祥日,道長要是給面子,我張家請你喝杯水酒。”
女子的聲音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幽幽幢幢帶著陰森之氣。
“倘若不給面子,我張?zhí)m馨也不是吃素的!”
新郎官著急:“道長,她不是”
新郎正待說話,倏忽的,紅轎子的簾布動了動,里頭飛出了一顆橘子,橘子一下便堵住了男鬼的嘴。
張?zhí)m馨沉聲:“聒噪!”
新郎著急:“嗚嗚,嗚嗚!”
顧昭著急,這到底是誰算的日子啊,怎地一個兩個都趕著今日成親了。
那邊的趙叔和平彥表哥還在等著她呢。
顧昭瞧了一眼目露絕望的新郎官,到底過不去心里的良知一關(guān)。
這呂公子說得對,男兒家的清白也是清白啊,在她顧昭眼里,眾生平等,可不興重女輕男那一套!
這一想,顧昭朝大馬的韁繩牽去,對上呂公子絕地逢生的驚喜目光,道了一聲,“走!”
下一瞬,顧昭抬腳朝前邁去,一腳便出了鬼道。
“張娘子,強扭的瓜不甜,新郎暫且隨我一道,待我事了,一會兒再尋你好好分說。”
隨著話落,鬼道里已不見顧昭,也不見呂公子。
扎紙的迎親隊伍有些慌亂,紙人們交頭接耳,像是沒有頭的蒼蠅,心焦又愁眉。
只是它們畢竟只是紙人,到最后也只會念叨一句。
“怎么辦,怎么辦,娘子,道長搶親了!”
“道長搶親了!”
“道長搶親了!”
……
“哼!”
八抬轎子里,女子輕輕哼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道。
“等著,他呂平濤逃得過一時,逃不過一世,他一介死鬼,道長總要再送他回鬼道的,走,咱們先去吃席,我那些老哥哥們可都已經(jīng)來了!”
迎親的隊伍熱熱鬧鬧的繼續(xù)往前。
前頭便是張?zhí)m馨的陰宅所在。
那一片天地,無數(shù)的金寶,銀寶,還有那等蓮花元寶,各個漾著光暈輕輕的飄下,當真是好大一陣的金銀雨。
下頭,十幾個鬼靈你跳我躥的去摟元寶到懷中,在接觸到蓮花元寶時,鬼臉上閃過可怖的歡喜。
“桀桀桀,還是修行之人扎的蓮花元寶哩。”
其中一個老鬼轉(zhuǎn)過頭,瞧見一席紅衣盛妝的張?zhí)m馨,眼里有著貪婪閃過,聲音飄忽。
“妹子,你這身衣服可不便宜啊。”
“這張家豪富,妹子占了個好住處。”
張?zhí)m馨伸平了手,將上頭寬袖的紅紗整了整,聞言瞥了一眼男鬼,嗔道。
“老哥哥慎言,什么叫做占了個好住處,這里本來就是張?zhí)m馨的家!”
“而我,就叫張?zhí)m馨。”
男鬼桀桀怪笑。
“此張?zhí)m馨非彼張?zhí)m馨罷了。”
這世界上竟有這般巧合的事,一老一小的鬼都叫做張?zhí)m馨,死時的忌日一樣,整整差了一甲子年。
可不是被這老鬼占了張家便宜么!
男鬼探頭朝后瞧,“新郎官呢?老妹妹,聽說那新郎官還是皮嫩小子,你可得好好的憐惜疼愛啊。”
“哼,晦氣!”張?zhí)m馨沒好氣:“碰到道長了,被帶走了。”
“道長?哪個道長?”
張?zhí)m馨:“還有哪個道長你我鬼物都熟悉了?就那玉溪鎮(zhèn)的小子,天天晚上打咱們鬼道走過,手中的銅鑼梆梆梆的,吵死人了!”
男鬼:
半晌,他眼里露出警惕,壓低了聲音,勸道。
“妹妹還是謹慎一些,別瞧那道長年紀小,手段卻頗高,桃娘知道吧,她那等厲鬼在他手中尚且討不到好,咱們這些老鬼只是死的時間長了一點,要是對上了他”
男鬼對上張?zhí)m馨的眼睛,微微瞇了瞇,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沉痛道。
“畢竟,咱們立身不正啊。
張?zhí)m馨嘴硬,“怕什么,上頭燒下來的名字和忌日,就是我張?zhí)m馨的!”
“那小娃娃早就投胎了,這些東西不要白不要!”
男鬼不再說話,只是看著金銀元寶的眼神有些憂慮。
真的能瞞得過嗎?
它的面上漸漸堅毅,不管了,趁著能摟錢的時候,趕緊多摟摟,指不定回頭就沒了!
男鬼也加入了搶銀子的鬼群里頭。
那廂,顧昭牽著大白馬一腳踏出了鬼道,她一眼便看到了石獅子雕像旁邊的趙刀和衛(wèi)平彥,連忙抬腳走了過去,問道。
“趙叔,表哥,你們沒事吧。”
趙刀衛(wèi)平彥回過頭,冷不丁的便被顧昭身后大白馬的紅衣新郎鬼嚇到了。
趙刀倒退兩步。
衛(wèi)平彥炸毛。
顧昭連忙解釋,“莫慌莫慌,這位是呂公子。”
她回頭瞧了一眼紙馬上的呂公子。
紙馬有眼無珠,馬蹄漂浮在尺高的空中,上頭的呂公子穿著一身喜慶的紅衣,襯得那一張死人臉更慘白了。
顧昭:
是,是有些嚇人。
呂公子身上的麻繩被顧昭弄斷,他得了自由,哭喪著臉朝顧昭一行人拱了拱手,道。
“小生呂平濤,這廂有禮了。”
顧昭恍然:敢情生前還是個讀書人啊,手無縛雞之力,難怪被搶了當新郎官!
趙刀勉強,“有禮有禮。”
他是一點也不敢報出自己的家門的。
顧昭朝四周瞧了瞧,問道。
“大黑說你們遇到一片紅光,是大鬼在結(jié)鬼親,大兇之兆,在哪里啊?”
趙刀和衛(wèi)平彥兩人瞪了顧昭一眼。
顧昭踟躕,“怎么了?”
怎地這般瞧她,好似有生仇大恨,要生剝活吞了她似的。
趙刀惡狠狠,“還敢問,這事就是你招惹的!”
顧昭:她怎么了嘛!
衛(wèi)平彥探頭,“沒錯表弟,剛剛那迎親的隊伍都是你扎的,不怨你怨誰?”
顧昭恍然:“啊,是翹娘出嫁嗎?”
這,這今日白日才燒下去的紙人,夜里就出嫁,這般快嗎?
顧昭不解:“翹娘出嫁便出嫁,她來咱們玉溪鎮(zhèn)作甚?”
趙刀和衛(wèi)平彥搖頭。
顧昭思忖片刻。
“不成不成,這人有人途,鬼有鬼道,兩者大相徑庭,各行其道才是安康,我去尋翹娘的夫婿說一聲。”
再是覺得她扎紙的送親隊伍風光,那也不能上人途走動啊,回頭該嚇到人了。
想到這,顧昭一刻也待不住了。
她草草的和趙刀衛(wèi)平彥交代了一句,問了個方向,牽著呂公子的大白馬就朝前追去。
呂平濤皺臉:
他,他能不去嗎?
……
趙刀和衛(wèi)平彥目送著顧昭的背影,趙刀視線落在大馬上的那抹紅衣身影上,不禁喃喃道。
“怎么回事,總覺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妥的樣子。”
衛(wèi)平彥好奇:“哪里不妥了?”
趙刀收回目光:“不知道。”
“算了算了,咱們還是打更巡夜吧,別操心這么多事了。”
衛(wèi)平彥和大黑跟著趙刀繼續(xù)往前。
“梆,梆!梆!梆!”
“寒潮來臨,關(guān)門閉窗!”
四更天的梆子聲一慢快,銅鑼的聲音在夜色中傳得很遠,驅(qū)散了夜的寂寥。
……
涯石街,桑家。
迎親的隊伍在桑家大門處停了下來。
桑阿婆在兩面的大門上貼了神荼郁壘的畫像,左面是青臉虬髯胡子的神荼,手持金色戰(zhàn)戟,右面是紅臉的郁壘。
此時鬼物靠近,神荼郁壘身上有瑩瑩金光漾出。
媒婆鬼張翠喜抬起手遮面,有些畏懼模樣。
曲亦楓回頭瞧了瞧,急忙道,“翹娘莫急,待我去喚阿娘開門。”
紅轎里,王翹娘歡喜又羞澀,“好的,曲郎。”
曲亦楓下了馬,抬腳進了屋子。
他是桑阿婆的兒子,逢年過節(jié)時候,桑阿婆也是有供奉的,算是桑家的家鬼,不是那等外鬼,門上的神光自然不會攔著他。
桑家院子。
曲亦楓一身紅衣,他攏了攏胸前的大紅花,又正了正頭上的發(fā)冠,待覺得自己形容優(yōu)雅后,這才輕叩了東廂房的大門。
“娘,娘,是孩兒回來了。”
屋里,桑阿婆睜開了眼,還有些迷糊,“誰啊?”
曲亦楓歡喜:“娘,是孩兒,亦楓啊。”
桑阿婆一下便回過了神,她坐了起來,目光看著門的方向,喉間就像是卡了一把粗砂一般,只見她喉頭動了動,沒有把話說出口。
是那個孩子。
是他,是他回來看她了。
桑阿婆眼里掠過水光。
外頭的曲亦楓好似也知道桑阿婆的心緒不平,不再出言,只耐心的等著。
半晌。
桑阿婆嘆了一口氣。
“亦楓啊,我和你說過了,人鬼殊途,你已經(jīng)去了那一片地界,莫要貪戀紅塵,早日投胎才是正道。”
曲亦楓著急。
他知道桑阿婆這是不想見他。
當下便道。
“娘,今兒不一樣,今兒是我成親的大喜日子,娘,你總得開開門,讓我和新婦為你磕個頭,敬一杯茶吧。”
桑阿婆:“什么新婦!”
桑阿婆急了,她急急的起身,一把拉開了房間的大門,連一向不離手的拐杖都忘記拄了。
曲亦楓抬眸,歡喜道,“娘,我要娶媳婦了!”
月夜下,他瞧到桑阿婆那滿頭的白霜,眼里一陣熱意。
娘老了,不再是他記憶里那溫柔漂亮模樣了。
桑阿婆見到曲亦楓,也是怔了怔,半晌后,嘆道。
“娘的楓兒長大了。”
曲亦楓原先忍住的淚意,聽到這句話,眼淚一下便下來了。
“娘。”
他知道他娘親會通陰,會請神問鬼,扎紙做香,也正因為這樣,曲家人有些懼她,原先的姻緣也走到了盡頭,到最后分釵破鏡,東南雀飛。
他得了風寒,奄奄一息,那般要強的她為他舍了臉面,又將送他去了曲家求醫(yī),只是,病疾來勢洶洶,祁北郡城的大夫也無能為力。
他在鬼道之中,阿娘一次也沒有尋過他。
但年節(jié)里,他總是能收到那些漫天的金寶,銀寶,蓮花,服侍他的扎紙婆子還沒有壞,便又來了一個。
桑阿婆做給旁人的香沒什么滋味,甚至可以說是味同嚼蠟,但他的不一樣,他的香總有股甜膩的云糕滋味。
他知道,這是因為他娘制香的時候想著他。
她在想念他。
想念他們一起在玉溪鎮(zhèn)買云糕吃的日子。
那時,陽光暖暖,他調(diào)著顏料畫著畫,桌上擱一盤云糕,有了它,他便能快活的畫一整日的畫。
桑阿婆顫抖著手要去摸長大模樣的曲亦楓,眼淚將眼前模糊,她低聲道。
“傻孩子,怎么就不去投胎呢?”
曲亦楓眼里有淚,嘴邊帶著笑,“因為孩兒貪戀紅塵啊。”
每年吃著云糕滋味的香火,他怎么舍得,又怎么忍心去投胎。
曲亦楓喟嘆,“這樣也挺好的。”
桑阿婆喉中哽咽。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
這樣哪里好了。
一身富貴全賴凡間之人牽掛。
有良心的子孫,寒食節(jié)時燒些衣物下去,便已經(jīng)極好。
那等沒有供奉的怎么辦?
去騙去搶,去坑蒙拐騙,要不就是冷衣無食。
鬼道灰蒙無光這般日子,哪里就好了?
桑阿婆嘆了一聲,“該去投胎的,等我去了,你又該怎么辦?”
曲亦楓寬慰,“這不是還有小盤小棋嗎?”
桑阿婆:“傻孩子,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這是最要不得的,小盤小棋能供奉你一年,能供奉你十年,十年嗎?”
投胎亦有時辰的,錯過了命定的那一次,不定還要等多久時候的機緣。
小盤小棋是好孩子。
只是子孫對親親的死鬼祖宗尚且掂量用度,小盤小棋以后又能供奉多久?
罷罷,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緣法。
下一世的日子還不定如何。
桑阿婆打起精神,問道。
“對了,你剛才說今兒娶媳婦了,這是怎么回事?”
桑阿婆話才落地,外頭好似等得不耐了,又是一陣熱鬧的嗩吶鐃鈸聲響起。
媒人熱鬧又喜慶的喊道。
“新娘下轎,吉祥福到!新娘進門,財源滾滾!”
“老太太,接新娘子嘞!”
桑阿婆有些恍惚。
今兒才瞧見兒子長大了,馬上就又要迎接新娘子嗎?
……太,太快了。
還好沒有那等大胖小子,抱著她的大腿喊奶奶。
曲亦楓低聲道,“娘,我這娘子姓王,名翹娘,性子最是溫柔了。”
桑阿婆意外。
她瞧了一眼曲亦楓:“王翹娘?”
曲亦楓點頭,“嗯。”
……
桑阿婆去開了門,熱熱鬧鬧的迎親隊伍便進來了,媒人鬼張翠喜甩著帕子飄了過來,一連串吉祥話不要錢的往下撒。
“阿婆好運道,兒子儀表堂堂又有孝心,這新兒媳也是貌美如花,公子小姐,當真是天造的一對,地設(shè)的一雙啊。”
桑阿婆:“多謝多謝。”
扎紙的紙人將八抬大轎抬了進來,她環(huán)顧過這滿滿當當?shù)脑鹤印?br/>
張翠喜自豪的挺了挺胸膛,“富貴風光吧,娘子的娘家特意準備的!”
桑阿婆點頭,“風光!”
能不風光么!
不單風光,她還眼熟呢!
這些扎紙,昨兒還在她的鋪子里擺著的,更是在她的指點下,顧昭做出來的。
在媒人鬼張翠喜的攙扶下,王翹娘下了轎子。
曲亦楓和王翹娘兩人牽著紅綢,離地尺的飄到堂屋,那兒,桑阿婆坐高堂。
嗩吶聲起,媒人歡喜的拉長了聲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
桑阿婆自己為自己斟了一杯茶,顫顫巍巍的喝了下去。
“好好,如今我也是有兒媳婦的人了,亦楓啊,你和翹娘在下頭要和和美美的,你們今日來得倉促,娘沒有準備,明兒,明兒娘就給你們送荷包下去!”
曲亦楓掀了王翹娘的蓋頭,美人顏如玉,一瞬間,整個堂屋好似都亮堂了許多。
桑阿婆的手頓了頓。
這般模樣
難怪顧小郎夜里忙著當值,白日還往她這兒跑,小盤問他,無親無故,為何這般積極,顧小郎長嘆一聲,道,怪她過分美麗啊。
桑阿婆:……是怪她過分美麗。
這顧小郎和她家小楓一樣,眼光都怪好的!
……
曲亦楓:“娘,那孩兒走了。”
桑阿婆:“去吧。”
她看向王翹娘,溫聲道。
“亦楓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只管尋我,我打不著他,燒一方戒尺下去還是成的。”
王翹娘噗嗤一聲笑了。
曲亦楓抗議:“娘!”
他都這般大了,哪里還需要什么戒尺!
王翹娘瞧了一眼曲亦楓,笑盈盈道。
“謝謝阿娘。”
隨著嗩吶鐃鈸聲起,院子里起了一陣濃霧,待濃霧散去,院子里已不見曲亦楓這一波人了。
原先的熱鬧沒了,桑阿婆有些惆悵的站在院子里,她抬頭瞧了瞧月華,又抬腳走到西廂房,見小盤小棋兩個孩子睡得香沉,這才放下了心來。
……
桑阿婆正待去關(guān)門。
顧昭尋著聲音來到涯石路,她抬頭就見桑阿婆家宅的大門是開著的,心里一驚,牽著大馬便朝這邊過來了。
桑阿婆眼睛瞇了瞇,待看清是顧昭后,她面上的神情松了松。
“是顧昭啊。”
她的目光落在顧昭身后大白馬的新郎官上,目光陡然一凝。
……紅衣大馬。
難道是來搶親的?
一時間,桑阿婆耷拉著眉眼,瞧著大馬上的呂平濤,神情不善了。
呂平濤打了個寒顫。
顧昭不覺,她探頭四處看了看,問道。
“桑阿婆,剛才有沒有瞧見一支接親的隊伍?那是王娘子的,我得和她說說,人途鬼道還是各行其道穩(wěn)妥一些。”
要是恰好有小孩子瞧到了,小孩魂七魄不穩(wěn),回頭被嚇到了,命魂丟了就糟糕了。
桑阿婆:“放心吧,他們就是回來瞧老婆子我的,現(xiàn)在走了。”
顧昭不解,“瞧您的,為什么要瞧您?”
桑阿婆瞪眼:“我是新郎他老子娘,新娘子的婆母,怎么就不該瞧我了?”
她狠狠的瞪了一眼呂平濤,陰沉道。
“那是我桑家的兒媳婦了,你再去找旁的人家吧。”
“這年頭可不興二男爭一女的戲碼!”
呂平濤哭喪著臉:“我沒想成婚啊!”
他明明是逃婚來著!
奈何顧昭和桑阿婆這下誰都沒空理會他了。
顧昭興奮,“什么!那曲相公是阿婆的兒子?”
“是了是了,我聽趙叔說了,阿婆您年輕時候嫁的夫家姓曲,哈哈,曲叔丹青一道上頗有研究,阿婆你又是走陰路的,難怪他給王娘子畫的面皮那般國色天香。”
桑阿婆拐杖往地上敲了敲,沉聲道。
“趙刀這多嘴的!”
旁邊,顧昭還在驚嘆。
這緣分,當真是奇妙!
桑阿婆:“明兒你帶王家那丫頭過來,她阿娘和我家小楓有夫妻緣分,那么這樣看來,我也算是當人家奶奶的人了。”
“你帶她給我敬杯茶,我給她見面認親封紅,知道沒?”
“這是禮數(shù)!”
顧昭應下:“哎,知道了!”
……
桑阿婆瞧了一眼呂平濤,繼續(xù)道。
“知道了就把他帶回去,我那兒媳婦和兒子可是拜了天地的。”
呂平濤氣弱:“……我真沒有成婚的念頭。”
顧昭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
她看了一眼呂平濤,又看了一眼肅容的桑阿婆,可算知道阿婆為什么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板著臉了。
唔,這般模樣,是有點像來搶親的。
顧昭失笑:“阿婆誤會了,這是張娘子的夫婿,名喚呂平濤,剛才在鬼道上,我瞧著他心不甘情不愿,不想成親的模樣,還被張娘子用麻繩綁了,頗為可憐。”
“我急著尋趙叔和表哥,一時情急,這才將他帶出了鬼道的。”
呂平濤連連點頭,“是是,就是這樣,我不是來搶親的。”
“張娘子的夫婿?”桑阿婆放松了眉眼。
不是來搶親的,那就一切都好說了。
顧昭點頭:“是。”
呂平濤否認:“不是!”
他的聲音幽幽幢幢,大聲又飽含怨念悲憤,這一聲“不是”就似那鬼嘯,凄厲刺耳。
要是八字輕的人聽到這樣的鬼話,命魂都得晃一晃的。
桑阿婆沉臉:“小子!做鬼了也得客氣點,在我這老太婆和顧小郎這小郎面前,這么大聲作甚?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尊老愛幼讀到哪里去了?”
呂平濤委屈,這兩人哪里是需要他尊老愛幼的對象啊。
想到今日被捆,差點清白不保的事,呂平濤悲從心來。
“那張?zhí)m馨才不是我的娘子,我是去年死的,算上陰壽,也不過才十八歲,那個張?zhí)m馨整整九十有了,嗚嗚,她給我當祖奶奶都夠,我才不要她當我娘子!”
呂平濤紅袖抹了下臉上的血淚,恨恨道。
“也不知道是哪個腳貓的道長或神婆合的八字,還說我倆是天作之和,要不是我今兒聽到那紙扎媒婆的話,我還不知道我要娶的媳婦,年紀都能給我當太奶奶了!”
顧昭錯愕。
九十有?
誰合的八字?這事她知道啊。
顧昭偷偷拿眼睛瞅了一眼桑阿婆,旁邊呂平濤還在憤憤不平又心傷,嘀咕暗罵那道長定然是收了黑心錢的。
顧昭:
“噓,別說了。”
她快沒眼看了,呂公子這是當著和尚的面罵禿驢呢!
桑阿婆面皮抖了抖,拐杖敲了敲地,待呂平濤瞧了過來,她這才沉聲道。
“是我。”
呂公子不解:“啊?”
桑阿婆撩起眼皮,“我說,是我合的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