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顧昭和桑阿婆對視了一眼。
片刻后, 顧昭起身接過張尚志手中的紅紙,在桑阿婆旁邊落座, 攤開。
兩人的目光瞧著這張紅紙。
紅紙有一些年頭了, 上頭的紅顏色有些消退,但紅紙上的墨字還鮮艷著,應(yīng)該是出生時請人測八字留下的批語和忌諱。
張尚志也不見外, 他拎了桌上的茶壺替自己和娘子斟了一杯涼茶。
一口悶下,連喝三盞,總算是解了口中的干渴。
顧昭和桑阿婆還在看紅紙。
張尚志一拍大腿,愁眉苦臉的嘆道。
“唉!你們回去那日,我是緊著時間,當(dāng)天下午便乘船去了靖州城,問了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親, 又尋了那叫百香閣的畫舫。”
“那兒的媽媽姓馮,和我那喪良心的弟妹說的一模一樣。”
“我問馮媽媽丹珠的情況,她一開始不肯說,后來我塞了一些銀子過去, 那馮媽媽才給我說了。”
張尚志緩了緩,繼續(xù)道。
“她說, 她以前是養(yǎng)了一個姑娘,記得自己叫丹兒來的時候剛過完八月十五的燈籠宴,三四歲模樣,手中抱著一個妝奩小匣子,匣子里頭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小姑娘又護得緊,賣她的人就沒把匣子拿走。”
“那馮媽媽雖然是畫舫人,卻是見過富貴的, 她就更看不上那妝奩匣子了。”
“自然由著小姑娘去了。”
顧昭停了看八字的動作,抬眼朝張尚志看去。
“妝奩匣子?”
張尚志點頭,“是啊,這東西我有印象,是我賣的一批貨,我想著姑娘家愛俏,就給蘭馨和丹珠都留了一個。”
“特意給我那喪良心的弟妹,讓她給小丫頭捎回家去。”
“蘭馨和丹珠在一起玩的時候,手上都愛帶著這妝奩匣子,一起玩打扮的游戲。”
張尚志心里有些不好受。
蘭馨小小年紀(jì)沒了,那些東西自然都燒了,后來,丹珠丟了,那妝奩匣子也沒了。
不想時隔十幾年,再聽到這妝奩匣子,早已經(jīng)物是人非。
顧昭遲疑了一下,“是百子戲耍圖案嗎?朱紅漆面的,頗為精致小巧。”
“對對付。”張尚志忙不迭的應(yīng)道。
他驚奇的看了顧昭一眼,又瞧了瞧桑阿婆手中的生辰八字紅紙。
這,這人不可貌相啊。
顧小郎的道行比桑嬸兒還厲害!
這都能瞧得出來?
那廂,算完生辰八字,擰著眉的桑阿婆抬頭。
她的目光有些沉重,正好和張尚志瞧來的目光相碰。
桑阿婆:
張尚志連忙收斂目光。
桑阿婆也不計較。
她頓了頓,沉聲道:“這女娃娃已經(jīng)沒了。”
張尚志一驚,面上卻是喃喃,“真的死了么,果真是死了……唉,到底是我心存僥幸了。”
“人是沒了。”桑阿婆點頭。
她伸出左掌,以祿馬生死掌訣推演,一邊依著生辰八字點指,一邊念道。
“天上地下人不死,天羅地網(wǎng)并留連,三坵五墓命難保,馬倒祿絕喪黃泉”1
見顧昭朝這邊看過來,桑阿婆說得更細致了一些,她放慢動作讓顧昭看她點指的動作,頗有相教之意。
繼續(xù)道。
“這生辰八字是女子,那就該以坤上逆著數(shù),倘若是男子,則以乾上順著數(shù),女命以坤起子,最后若在兌字,則應(yīng)訣馬倒。”
桑阿婆頓了頓,目光看向顧昭。
顧昭喃喃,“馬倒祿訣喪黃泉”
桑阿婆點頭,“沒錯,這生辰八字,已經(jīng)是死命!”
顧昭和桑阿婆朝張尚志看去。
“唉。”張尚志嘆了口氣,惋惜道,“我原先也沒抱多大希望,只是想著是否會有一線生機,這才去施家拿了生辰八字,特意來玉溪鎮(zhèn)尋您二位幫忙批命。”
“……丹珠那孩子實心眼,打小便這樣。”
張尚志繼續(xù)說著靖州城打聽到的消息。
“馮媽媽說了,去年時候丹珠要出閣了,不知怎么的,在出閣前人不見了……有人聽到夜里有一陣大水聲,說她是投了水百香閣什么都沒少,就是少了丹珠一向不離手的妝奩匣子。”
張尚志惋惜:“原先,我想著尸骨沒有撈到,說不得還有生還的可能,這才來尋你們了。”
聽到這,顧昭問道。
“她是叫馮丹娘嗎?”
張尚志:“對對,顧小郎神機妙算!”
顧昭沉默。
原來,馮丹娘便是施丹珠啊。
她去年便投在這大江里死了,化作水鬼,到死都帶著那妝奩匣子。
……
最后一絲希望也沒有了,座椅上,施蕓娘忍不住拿出帕子來,捂著嘴泣不成聲。
張尚志上前,他順了順施蕓娘的后背,安慰道。
“娘子莫哭,既然事已成定居,咱們總要往前看的。”
他回頭瞧顧昭和桑阿婆,遲疑了下,開口道。
“像丹珠這樣的情況,是要給她立衣冠冢嗎?還是需要親人去河邊叫魂?”
顧昭沉吟片刻。
她想著月夜下,馮丹娘衣襟處蝴蝶花的繡紋,還是開口道。
“其實,我前兩日見過馮丹娘,也就是施家丟掉的丫頭施丹珠。”
這話一出,施蕓娘的哭泣戛然而止,張尚志也僵了僵。
施蕓娘著急,“顧小郎這是何意,丹珠她,她”
“她死了!”顧昭直言,“我見到的只是她的魂。”
“當(dāng)初她投了河,因為是自戕而亡,又是因水丟命,心中有執(zhí)念,機緣巧合之下成了水鬼”
“水鬼因水而亡,周身到處都是水卻喉中干渴,那江水于她而言是荒蕪沙漠,吃了那江水,無異于往喉中吞沙。”
“只有柳條帶起的水,才能解了她喉嚨中的干渴。”
顧昭將自己和馮丹娘的相遇說了一番,施蕓娘聽后更是難過了。
都說姑媽也是娘,施丹珠和張?zhí)m馨相差就一日,姐妹倆生得相似,不單單施蕓娘,就連張尚志都十分喜愛那孩子。
后來,俞昌娘拘著孩子,往來才少了一些。
現(xiàn)在想來,也是因為俞昌娘以為施丹珠是張家真正的千金,怕被發(fā)現(xiàn)端倪,又心憤施蕓娘疼愛施丹珠,這才拘著孩子。
施蕓娘哽咽:“顧小郎,我能見見她嗎?”
顧昭將情況說明,燃香問了馮丹娘。
半晌后,煙氣化作的白鶴又飛回來了。
它仰起細長的脖頸,對天長鳴一聲。
“唳!”
顧昭伸手,白鶴的煙氣在她手中散去。
她回頭,目光看向張尚志和施蕓娘。
施蕓娘目露希冀,“道長,成嗎?”
顧昭點頭,“丹娘說了,她還想見見施展平和俞昌娘。”
張尚志咬牙,“沒問題,我這就去帶他們過來。”
顧昭:“不急,等日落之后吧。”
張尚志一愣,隨即應(yīng)道。
“是是,我欠考慮了。”
……
最后,顧昭和張尚志施蕓娘約好,雙方和馮丹娘相見的地方在通寧縣鎮(zhèn)的張家,顧昭會帶她過去,時間定在了落更之后。
張尚志:“麻煩顧小郎了。”
他從懷里掏出兩個荷包,顧昭和桑阿婆一人一個。
桑阿婆拄杖去拿架子上的壽金,一邊疊蓮花元寶,一邊道。
“我的就不用了,沒幫上什么忙,上次送嫁隊伍的銀子給得夠多了。”
顧昭也連忙推辭,“無妨,這也是我和丹娘的緣分,員外郎客氣了。”
張尚志不依:“嗐!二位和我還客氣啥?”
“咱們一碼事歸一碼事,再說了,你們哪里沒有幫上什么忙?你們幫我大忙了!”
“我還嫌棄這銀子傻白,輕易不能表示我的心意呢。”
顧昭瞧荷包:
瞎說!銀子一點都不傻白。
圓圓胖胖,可愛著嘞!
時間過得很快,隨著蟬鳴聲,日頭從東邊爬到了西邊。
落日的余暉渲染了半邊天。
風(fēng)貼著樟鈴溪的江面吹來,帶著一股潮濕的水意,白日曬得打蔫卷曲的樹葉也舒展開了身姿。
樟鈴溪。
顧昭撐著小船。
“八郎,你怎么也來了?”
江面波光粼粼,一個斑駁的妝奩匣子在水中漂泊,它不遠處的地方,一只大鱉四肢波動,怡然自得又快速的游弋在水中。
大鱉探出水,小眼睛朝顧昭看來,聲音嚴(yán)肅。
“顧道友,丹娘可是我們龍宮的教養(yǎng)嬤嬤,可不能被人欺負(fù)了去,我來給她撐場面來了!”
大鱉表示,它身為龍宮里的丞相,便是蝦兵蟹將,那都是它八郎的手下。
只有它能欺負(fù)的份,哪里輪得到旁人欺負(fù)?
顧昭:
馮丹娘心緒不寧,也不去睬八郎口中的教養(yǎng)嬤嬤了。
她已經(jīng)聽顧昭說了當(dāng)年發(fā)生的事情,一時間百感交集,低著頭好半晌說不出話。
顧昭瞧了一眼。
“丹娘,你要不想去,咱們就不去了。”
馮丹娘搖頭,一向柔順的神情出現(xiàn)了倔強。
“我要去!”
她伸手撫上那妝奩,聲音繃得很緊。
“我要再去問問她,我到底是不是她的閨女兒!”
顧昭撐著竹篙的手緊了緊。
馮丹娘投河的時間,是在瞧見俞昌娘之后的兩日。
如此一來,顧昭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然是馮丹娘瞧見了親娘,心里有了希望,卻又眼睜睜的看著親娘不認(rèn)自己,甚至無情又嫌棄……
一顆心如墜懸崖,心生絕望。
船兒很快便到了張家。
張家屋外粉墻環(huán)戶,前頭不遠便是樟鈴溪的分支,顧昭停好船只,伸手將江水中的妝奩匣子撈起,抱在懷中。
八郎著急,“我也想去。”
顧昭回頭瞧它,它動作頓了頓,只見一股妖炁環(huán)繞,再一晃眼,地上不見大鱉,只有一只巴掌大小的小鱉探頭。
它張嘴就要去咬顧昭的褲腳。
顧昭彎腰將大鱉撈了起來,頗為驚奇的打量了幾眼。
“八郎?”
大鱉催促:“是我,顧道友,快走快走。”
……
顧昭低頭看懷中的妝奩匣子,馮丹娘的鬼靈藏在其中。
顧昭低聲道,“丹娘,我們過去了。”
馮丹娘輕聲:“恩。”
顧昭抬腳往前。
……
此時已經(jīng)是落更時分,天色黯淡了下來,黑夜為通寧鎮(zhèn)披上了黑色的紗衣。
張家處處點上了燈火,大門未關(guān),屋里的燭燈和院子里的火盆將這處照得很亮。
張尚志已經(jīng)將施家一行人請來了。
此時一行人等在堂屋。
因為前幾日鬧得不愉快,此時兩家人涇渭分明,老錢氏焦急的探頭等著,施父和施展平有些坐立難安,面上還帶著一分不情愿和懼怕。
俞昌娘心神恍惚,短短幾日,她頭上便爬了白發(fā),整個人顯得憔悴又蒼老。
……
腳步聲傳來,高坐上的張尚志眼睛一亮,起身道。
“顧小郎來了!”
他快步將顧昭迎了進來。
“顧小郎請上座。”
顧昭點頭,“張員外客氣了。”
張尚志的視線掠過顧昭肩上的小鱉,雖然好奇,但是想著這等高人擅長占卜之術(shù),說不得這是占卜的龜殼,至于它為什么是活著的
張尚志搖頭,他要懂,他就不是員外郎了!
顧昭動作輕巧的將妝奩匣子放在旁邊的空座上,抬頭掃視過眾人,開口道。
“馮丹娘的鬼靈棲身在這匣子中,她就是你們施家丟的姑娘施丹珠。”
顧昭這話一出,周圍靜了靜。
施父緊鎖眉頭,施展平有些畏懼的往后退了退,他瞧著妝奩匣子的目光有些躲閃。
老錢氏老眼里浮現(xiàn)水光,操勞了一輩子的手有些顫抖,她張了張嘴,沒有聲音出來,
最后,有些心酸的抹了抹眼角的淚水。
俞昌娘不接受的搖頭,“不不,她不是,蘭馨才是,蘭馨才是我的孩子。”
顧昭將這一幕掃在眼里,心里嘆息了一下。
這一家子,竟然只有隔輩的奶奶認(rèn)馮丹娘。
……
“你……還是不認(rèn)我嗎?”
馮丹娘的聲音從百子戲耍的妝奩里頭傳出,聲音幽幽幢幢似鬼音。
施家人面上一懼。
俞昌娘抱住頭蹲地,痛苦的抓著頭發(fā)。
“錯了錯了不不不,我沒錯,蘭馨才是閨女兒,蘭馨才是!她死了,早就死了,丹珠是姐姐家的孩子!”
百子戲耍圖案的妝奩似有水漬漫出。
“你也不認(rèn)我嗎?”
又是一道幽幽幢幢的鬼音響起,屋內(nèi)的燭火陡然晃了晃,施展平短促的啊了一聲。
他拽緊椅子的扶手,面容驚懼的瞧了瞧眾人,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大家都知道,馮丹娘這一聲問的是他。
施展平期期艾艾,“丹珠,我,我不知道啊,要不是你娘胡來,你還在你姑媽家做員外郎的大家閨秀,我,我是疼愛你的!”
俞昌娘不知是真瘋還是假瘋,捂著臉一直喃喃,哪里顧得上去理會反駁施展平的話?
馮丹娘喟嘆:“當(dāng)年我丟了,你找過我嗎?”
施展平急急,“自然,自然是找過的。”
馮丹娘:“撒謊!”
倘若真的認(rèn)真的找了,怎么會找不回來,她在靖州城丟的,也一直在靖州城的畫舫里,她明明一直在靖州城!
施展平窒了窒。
找自然是找了,只是沒那么盡心罷了。
畢竟,在他眼里,丹珠是姐姐家的孩子。
蘭馨,蘭馨死了啊。
施展平?jīng)]臉?biāo)频哪艘话涯槪赃叺挠岵镞€在一直念著不可能,蘭馨才是閨女。
顧昭知道,他們夫妻二人是不想承認(rèn)。
因為一認(rèn),這荒唐事就真的是荒唐事了。
明知不可能,兩人還是希冀張?zhí)m馨是他們的閨女,起碼那樣,他們的心里能好受一些。
旁邊,張尚志和施蕓娘眼里幾乎要冒著火。
……
“既然如此,那就讓血緣自己說話吧。”
顧昭起身,將那濕漉漉的妝奩匣子抱在懷中,和張員外微微頷首,抬腳便出了張家。
張員外著急:“哎!顧小郎等等。”
顧昭走得很快,眨眼便不見了蹤跡。
張尚志追到門口沒有瞧到人,又折返回堂屋,郁郁的拍腿,不痛快道。
“嗐!都怪你們,顧小郎這是生氣了!”
施展平有些忐忑,他抬腳追了過來,伸手去拉扯張尚志的衣袖,遲疑道。
“姐,姐夫,剛剛那小道長說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讓血緣說話?”
張尚志一把摔了袖子,將施展平的手薅下去,倒豎眉毛的罵道。
“你個瘟貨,莫挨老子!”
施展平心里不安,又厚著臉皮挨了過去,忐忑道。
“姐夫,那顧小郎到底是何意啊。”
張尚志轟人,“我咋知道是何意,滾滾滾,瞧見你們我就腦殼疼,瞧你們剛才說的是什么話?啊?!”
“丹珠這些年多不容易啊,你們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她就算了,躲什么躲!到現(xiàn)在還不想認(rèn)人,自家的閨女命都沒了。”
“真是冷血無情,狼心狗肺!也不思量著問問供奉和尸骨的事,總不能一直讓孩子在水里泡著吧!”
張尚志越說越生氣,除了丈母娘,其他人都被他轟出去了,老丈人也不例外。
……
半晌。
張尚志嘆了口氣,對老錢氏道。
“明兒我再去一趟玉溪鎮(zhèn),他們做人家爹娘的不做人,咱們總不能瞅著孩子在水里飄蕩,喪良心啊!”
“不拘是衣冠冢還是打撈尸骨,總得把孩子安頓好。”
老錢氏淚如雨下,“哎!尚志啊,還好有你和蕓娘,那孩子命苦明兒,明兒我和你一起去。”
她說著,干脆今兒也不回施家了。
……
張家屋外。
施展平回頭,“爹,娘還沒走呢。”
“隨便她!”
施父皺了皺眉,丟下一句話。
他轉(zhuǎn)身朝施家方向走去,施展平和俞昌娘跟上,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夜愈發(fā)的靜謐,顧昭憋著一肚子的火氣來到岸邊,她跳上小船,竹篙撐了撐岸邊的石頭,小船瞬間如離弦的箭一般朝外漾出,驚起層層波浪。
大江江面上。
一輪圓月從江面上躍出,傾瀉下一片的月華。
顧昭彎腰,她將妝奩匣子重新放入水中。
水面“撲通”一聲響,原來是顧昭肩上的八郎松了爪子,任由自己跌到水中。
隨著入水,它周身漾起一層如霧的妖炁,身子也從巴掌大變成大臉盆大小。
妝奩匣子在水中上下浮沉。
樟鈴溪暗流涌動,耳畔除了風(fēng)聲便是水聲。
八郎游弋著四肢,伸長脖頸將妝奩匣子頂在腦門上,就像顧昭在寶船上見到的那次一樣。
八郎:“別理那些人,我們回龍宮吧。”
“我聽顧昭說了,你要是實在不喜歡做教養(yǎng)嬤嬤,咱們就做大宮女吧。”
原本自苦的馮丹娘忍不住笑了笑。
半晌,她幽幽的開口。
“不是難過,就是心里空勞勞的,沒有著落一樣。”
她不認(rèn)她,她去年便知道了。
顧昭攔住大鱉頂著妝奩匣子要走的動作,開口道。
“丹娘,我知道你的執(zhí)念是什么了。”
馮丹娘和大鱉都瞧了過去。
顧昭看大鱉,“八郎,你還記得你以前和我說過的那個術(shù)法嗎?”
她頓了頓,沉聲道。
“化骨尋親。”
八郎點頭,“我要和你細說,你還說這法門有些邪性,不想要細聽呢。”
顧昭:“我現(xiàn)在想聽了。”
八郎瞧了一眼妝奩匣子,不知何時,馮丹娘的身姿出現(xiàn)在水里,她一臉寂寥的撥動了下手邊的妝奩匣子。
八郎:“成!你自己瞧吧。”
……
八郎腦頂上憋出一個球樣的瑩光,顧昭伸手碰了碰,瑩光瞬間化作碎片消散。
這種傳功之法玄之又玄,八郎將血脈傳承見過的功法傳遞,領(lǐng)悟多少,全看顧昭自己的天資。
顧昭閉眼凝神。
細碎的瑩光在顧昭腦海中胡亂的跳躍拉扯,它們或長或短,或粗或細,扭曲又直白,隨著顧昭的凝神,這些瑩光慢慢的收攏,逐漸成了篇幅模樣。
它們?nèi)缃z帛隨風(fēng)一般的在顧昭腦海中拂過。
顧昭陡然睜眼。
瞧到了!
八郎期待,“怎么樣,你會了嗎?”
以前它也給顧昭瞧過自己血脈中傳承的功法和見識過的符箓。
龜族是最經(jīng)常和道人打交道的,它們的殼是道人占卜的利器,所以,龜族血脈傳承中,見識過頗多道人手段。
顧昭有時成,有時不成,兩人都頗為隨緣。
八郎還是頭一次這么期待顧昭能成功。
顧昭點頭。
八郎拍水,“好嘞!”
馮丹娘有些不解,卻還是安靜的等在一旁。
顧昭看向馮丹娘,道。
“丹娘,你知道自己的尸骨在哪里嗎?”
便是不知道也不打緊,顧昭還能畫尋蹤符,只要不是太遠,總是能找到的。
馮丹娘點頭,“知道。”
顧昭:“帶我和八郎去尋它吧。”
“化骨尋親”馮丹娘重復(fù)了一下,眼眸微抬的瞧了過來。
她遲疑道,“難道”
顧昭點頭,“既然他們不想認(rèn),咱們便讓血緣自己說話,看看到底蘭馨是他們的閨女,還是施丹珠是他們的閨女,血緣是最不能騙人的。”
如此一來
顧昭瞧了一眼馮丹娘月夜下美得詭譎心驚的面容,微微嘆了一口氣。
如此一來,她也能化去執(zhí)念。
興許,馮丹娘自己都還未察覺,她身世飄零,似那無根的浮萍,她一直在尋自己的家,自己的根,無關(guān)施展平和俞昌娘,她只是想找尋自己的來處。
至死都不放手的妝奩匣子便是證明。
還有她衣襟處漾著微光的蝴蝶花。
馮丹娘帶著顧昭和八郎來到靖州城附近的一處水域,指著下頭,落寞道。
“便是那兒了。”
顧昭和八郎對視一眼。
顧昭:“八郎,你去。”
大鱉四肢游動,靈巧的鉆入水中。
很快,它便找到了馮丹娘的尸骨。
尸骨被水下的草藤纏繞,皮肉已經(jīng)化去,只有那烏黑的長發(fā)隨著水波漂流,漆黑的水中,月白云袖袍子早就不負(fù)當(dāng)初的美麗。
衣物殘破又讓人害怕。
八郎浮出水面,對顧昭搖了搖頭,“不成,大多數(shù)化白骨了,動一下得掉。”
“對了!”八郎反應(yīng)過來,“你可以自己下去,拿出我水族的至寶避水珠就成!”
顧昭:
避水珠……不知道水族哪個大兄的遺蛻,那對大眼珠子。
八郎斜睨,“哼,你弄丟了?”
“沒沒!”顧昭連連否認(rèn),“我收得妥妥的呢!”
顧昭心里吁了口氣,還好她都有將東西收妥好。
顧昭那出那避水珠,從船上跳下水中。
避水珠一入水,原先灰蒙的珠子一下就漾起了柔柔的光暈,光暈將顧昭籠罩,那些壓人的水就似陸地上的空氣一般。
呼吸自如,如履平地。
顧昭瞧了瞧握在拳頭中的避水珠,暗贊。
水中豪富,連遺蛻的大眼珠子都這般不同凡響!
……
這一片水域頗深,顧昭一直往下沉,水中幽暗,只有她手中的避水珠子散發(fā)出柔和的光暈。
顧昭以炁托舉避水珠在身前,遠遠看去,就好似在水中打了一個燈籠。
片刻后。
在八郎的帶領(lǐng)下,顧昭尋到了馮丹娘的尸骨。
如八郎所說,她的皮肉早已經(jīng)化去,被魚蝦啄食,就連那頭發(fā)也是纏繞在水中雜草中,這才沒有飄走,白骨森森,骷髏的眼眶一片的漆黑。
顧昭五指微斂,手訣翻飛,化骨的元炁化作瑩光打入那白骨之中。
“簌簌,噗噗,簌簌,噗噗。”
白骨微微震動,帶起水里的水流,偶爾幾個泡泡浮起,隨即又被水壓壓迫,水波發(fā)出簌簌噗噗的聲音。
顧昭凝眉,隨著她放下手,元炁收回,原先沉寂在水底的白骨一點點的拼湊,咔咔的站了起來。
它掙脫了水草,著一身滿是淤泥的月白云袖長袍。
骷髏眼黑乎乎的兩個窟窿洞,長發(fā)隨著水流漾動。
幽冷的水域里,被這樣站起來的骷髏骨一盯,陰森可怖極了。
顧昭伸手,“走吧,丹娘,咱們上去。”
骷髏骨木楞的將手搭在顧昭手中。
顧昭踩著水波慢慢的朝江面游去。
“嘩啦!”顧昭鉆開水面,她撩了撩濕掉的長發(fā),朝妝奩上的馮丹娘看去,笑道。
“成了。”
馮丹娘側(cè)頭,那骷髏骨破水,被顧昭牽扯著出了水面。
她短促的啊了一聲,拿手捂自己的眼睛。
顧昭和八郎哈哈一笑。
八郎嘲笑:“丹娘你還怕這個啊,它是你自己的尸身呢。”
馮丹娘有些羞赧,“沒,就是一時不察,猛地一下被嚇到了。”
……
接下來的一路上,馮丹娘都偷偷的將眼睛撇開,顯然是真的怕自己的尸骨。
顧昭和八郎兩人笑了笑,誰也沒有戳破。
馮丹娘的尸骨坐上了顧昭的小船,顧昭撐著竹篙,一路朝通寧縣鎮(zhèn)的水域劃去。
……
“到了。”
顧昭停船,她撈起妝奩匣子,肩上趴著小只模樣的八郎,跟著馮丹娘的尸骨,一路往前。
妝奩里,馮丹娘透明的身體漂浮在顧昭旁邊,她神情復(fù)雜的瞧著那白骨咔咔又僵硬的往前。
“它要去哪里?”馮丹娘輕聲問道。
顧昭:“化骨尋親它要做的,自然是去尋生前賦予它□□的至親。”
顧昭瞧了一眼透明又濕漉漉的鬼靈,低聲道。
“走吧,跟著它,你就能尋到自己的根了。”
他們不認(rèn)又何妨。
它總能自己找回去的。
顧昭跟在白骨后頭。
夜很靜,偶爾夏風(fēng)打著旋兒吹來,除了田間窸窸窣窣的蟲鳴聲,這一路只有白骨咔咔噠噠的聲音。
……
通寧鎮(zhèn),施家。
方塘里蛙鳴陣陣,荷花的花苞慢慢收攏,微微垂著花梗,好似在入睡。
施父一行人剛到家,方才瞧到那脫漆的妝奩,雖然沒有瞧到鬼靈,施展平和施父心里還是有些發(fā)毛。
施父瞪了一眼施展平,又瞪了一眼俞昌娘,怒道。
“瞧你們倆,這是造了什么孽!”
施展平悻悻。
俞昌娘心神恍惚,神情不寧。
施展平猶豫片刻,問道。
“爹,要不再去問問,衣冠冢總是得立的。”
他還是有些不安那小道長走時丟下的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一樣。
“立什么立!”施父怒道,“瞧你們搞得不明不白的,到底誰是咱們施家的孩子,還有沒有個準(zhǔn)數(shù)了?”
屋檐下的燈籠隨風(fēng)微晃,燭火下,施父的神情明明寐寐。
他嘆了一聲,沉聲道。
“算了,就這樣吧,左右兩個孩子都死了,就塵歸塵,土歸土吧。”
俞昌娘捂著嘴,嗚嗚的哭了起來,她猶自不能甘心認(rèn)下,只喃喃道。
“不可能,蘭馨才是,蘭馨才是。”
施展平和施父對視了一眼,從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無奈和郁氣。
蘭馨不是。
丹珠才是。
他們誰都知道,可他們誰都不愿意承認(rèn)!
一旦承認(rèn),這,這事它荒唐啊!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這時,院子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施展平意外,“這么遲了,誰啊?”
“是不是娘回來了,昌娘,你去開一下門。”
俞昌娘抬袖擦了擦眼睛,抬腳走了過去。
施父正在灶間準(zhǔn)備倒一杯水酒,突然,他的手頓住了,手中一個不穩(wěn),酒瓶子砸在地上發(fā)出嘭的一聲脆響。
施父愣神,不好!
人三鬼四,剛剛那敲門聲它四聲啊!
施父急急回頭,然而已經(jīng)遲了。
門開了。
俞昌娘放下袖子,抬起頭正待說話,突然,她整個人僵住了,捏著手不斷的打擺。
只見門外站著一具骷髏骨,它長發(fā)濕漉漉的披在肩后,身上的衣服經(jīng)過江水的浸潤,滿是淤泥,破損可怖,露出下頭細伶伶的森森白骨。
骷髏骨的下頜骨動了動,發(fā)出咔咔咔的聲音。
陰森又詭譎。
俞昌娘終于受不住了,她兩眼一翻,沒有翻過去,只得凄厲的大叫了起來。
“啊!”
“她來了,展平,她來尋我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