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板橋區(qū)之女
板橋區(qū)
板橋區(qū)位于東京都西北部,隔著荒川與埼玉縣相望。
其北部有著號稱亞洲第一大規(guī)模居民區(qū)的高島平區(qū),該處以此為中心形成了巨大的住宅區(qū)域。板橋區(qū)人口為五十六萬人,居二十三區(qū)的第七位,堪稱東京的“睡城”。
江戶時代,因為中山道的驛站“板橋站”設置于此,板橋區(qū)也作為江戶的門戶得以繁榮發(fā)展。
魔鬼
一雙并不干凈的纖瘦裸足在水溝蓋板上跑過。
薰拼命地向前跑著。
薰今年只有五歲,她在黑暗中縮成一團,水溝中飄來陣陣濃烈的惡臭。路邊是成排的簡陋住房和小客棧,有些房子已經嚴重傾斜,仿佛馬上要塌掉一般。
夜幕下的這番景象她早已司空見慣,而且現(xiàn)在她已經顧不上對黑暗的恐懼了。
她必須快點跑。
如果跑慢了,她就會被殺掉。
那是剛剛發(fā)生的事情。
薰看到了魔鬼。
他們是魔鬼。
夜里,她起來去小便,在四疊半[4]的長屋中,他們兄弟姐妹五人擠在一床散發(fā)著酸臭味、布滿污漬的薄棉被里。要想方便,必須去公共廁所。此時正值初冬,外面陰暗寒冷。雖然薰很不情愿出去,但如果尿床的話,就會被父母用竹棍狠狠打一頓屁股。那可是會疼得掉眼淚的。
還是趕快去吧。她下了床,推開本就關不嚴的木板門,憋著尿走出屋子。
月亮出來了,外面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暗,但夜風卻寒冷刺骨。一出來,她馬上覺得尿意更強了,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小腹。這樣下去恐怕堅持不到有廁所的那條巷子。她當即跨到門口邊的水溝上,掀起破爛的衣服下擺。一股溫暖的液體沖進散發(fā)著惡臭的水溝里。薰長出了一口氣,終于放松下來。
就在這時,薰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從長屋后面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那是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如同鳥獸叫聲般非常尖銳的聲音。真是奇怪,如果這是某種動物的叫聲,為什么會這么陌生?但她又覺得似乎在哪里聽到過。
這到底是什么聲音呢?聽了一陣后,怪叫聲消失了,四周又陷入了深夜的寂靜。薰整理好衣服下擺,小心翼翼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她踮著腳尖走到了長屋后面。在長屋那排破舊的房子后有一片狹小的空地,怪叫聲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在月色下,薰躲到了晾衣竿支架的柱子后,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空地的角落里有兩個人。薰仔細一看,原來是她的父母。父親正在拼命挖土。薰正想叫他們,突然停住了。如果被父母發(fā)現(xiàn)她大半夜跑了出來,肯定會挨一頓打。而且她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舉止有些不同尋常。
父親那汗毛很重的雙手正握著一柄鐵鏟,奮力地刨著地。母親在旁邊看著他,雙手抱著一團用漂白棉布裹著的什么東西。
半夜三更,他們在這里做什么?薰縮在柱子的陰影里,偷偷地看著他們。
過了一陣,父親停了下來,喘著粗氣。地上已經挖出了一個足有半張榻榻米大小的坑。他用綁在頭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對母親使了個眼色。母親微微一點頭,取下了包在那團東西上的棉布,蹲到挖好的坑前。棉布包著的竟是一個嬰兒。嬰兒沒有穿衣服,正閉著眼睛酣睡。
那是福男,是薰的弟弟,馬上就滿一歲了。雖說是弟弟,但他是父親大約一個月前才領養(yǎng)的孩子。
薰本來在兄弟姐妹五人中年紀最小,福男是她的第一個弟弟。薰很喜歡福男,他現(xiàn)在剛能搖搖晃晃地走路,薰經常幫忙照顧他。怪不得剛才起床的時候沒有看到福男,他一般都睡在薰的身邊。剛才薰還以為他被睡相難看的哥哥姐姐壓在了身下。
靠在晾衣竿旁,薰開始思考,為什么父母會把福男帶到屋子外面?而且是在這深更半夜的時候……就在此時,薰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母親把福男埋到了土坑里。
薰擦了擦眼睛。難道自己是在做夢嗎?她掐了一下臉頰……不是夢。這是現(xiàn)實。
土坑中的福男像玩偶一樣紋絲不動。坑里面一定很涼,但他似乎并沒有睜開眼。若是平時,他早就小臉憋得通紅,哇哇大哭了。
隨后,父親開始用鐵鏟往坑里的福男身上埋土。母親也用手捧著地上的土,不斷地往坑里填。他們倆專心致志地往福男身上撒土,手上和臉上沾了泥也渾然不覺。薰害怕至極,用力抓著晾衣架,一動也不敢動。
就在這時,她又聽到了剛才的怪叫聲……
那種如同鳥獸鳴叫般的聲音。
聲音是從土坑的方向傳來的,就是埋著福男的那個土坑。
原來是這樣。怪叫聲原來是福男發(fā)出的。那是正在被父母活埋的弟弟的慘叫……現(xiàn)在他正在土坑里拼命叫著。那聲音分明在喊:我想活著,我想活著……
福男應該還沒有死。不管他哭鬧得多么厲害,只要換成薰抱著他,他就會立馬破涕為笑。薰不管是被父親和哥哥打罵,還是吃不上晚飯餓得要命,只要看到福男的小臉,心情就能平靜下來。她想,我親愛的弟弟,你來到人世間還沒有多久啊……
福男的身體已經被完全埋在了土中,但他仍然在發(fā)出痛苦的叫喊。父母并沒有停下來。他們似乎聽不到弟弟的叫聲,只是不停地往坑里撒土。
現(xiàn)在或許還來得及,必須趕快去救弟弟……
如果去求父母,他們應該能理解。福男還活著,請把他從土里救出來吧。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只要拼命懇求,即使是父親和母親也應該……她也許又會被打一頓。但是,福男正被埋在土里拼命叫喊。他正在求救,他需要幫助。
薰鼓起勇氣,正想走過去,就在這時——她看到了地獄般的一幕。
父母站到埋好土的坑上,開始用力跺腳。他們拼命跺著,試圖把掩埋了福男的土層踩實。可憐的福男,明明還在哭喊求救……父母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試圖不讓福男再回到這個世界。這時父母的面孔已經扭曲得不像人臉了。
他們是魔鬼。
那不是她的父母,那是兩只披著人皮的魔鬼。
薰已經恐懼至極,不敢再往前邁一步。兩只魔鬼好像被什么附身了一般,不停地踩著土。已經聽不到福男的聲音了。
她沒能救下福男……
想到這里,薰一下子渾身癱軟,頓時崩潰了。兩只魔鬼聽到聲響轉過身來,露出了猙獰的面容。
“薰,你在干什么?”
披著父親外皮的魔鬼問道。
“你看見了嗎?”
他一步步向薰逼近,另一只魔鬼也往這邊走了過來。
她也會被魔鬼殺掉。
就像福男那樣……
薰立即轉身就跑。
魔鬼要追上來了。
薰逃跑了,她拼命地跑著。她逃離長屋,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一直跑。周圍雖然是一片黑暗,但她平時經常在這一帶玩耍,所以輕車熟路地穿過了小巷,跑到了大路上。
這條路修得筆直,位于村子的中心。路上一個人都沒有,薰也是第一次半夜來到這里。在古代,這里是領主和大名的儀仗隊游行時走的路,曾經熱鬧非凡。
但是現(xiàn)在這里已經沒了半點熱鬧的跡象,路邊只有破舊的民居和那些屋檐低矮、門窗紙被熏得黢黑的小旅店。此外,就只有那條氣味令人作嘔的臭水溝了。薰想著,一定要趕快逃出村子,如果繼續(xù)待在這個恐怖的地方,自己也會被殺掉。
薰跑著沖下緩坡,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來。她兩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調整呼吸,回頭看去,并沒有人追上來。
這里恰好是神樹的正前方。這棵樹占據了道路的一部分空間,旁邊還有一座小祠堂。關于這棵樹,從古代起就一直有各類奇異的傳言。據說,只要對著樹許愿,人們就能與討厭的人或想要分開的人斷絕緣分。
薰決定立刻許愿。她祈求神樹能保佑自己免受殺死弟弟的魔鬼父母的傷害,她祈求神樹能保佑自己,永遠與這個可怕的村子斷絕關系……
就在她雙手合十準備許愿時,遠處傳來了喊叫聲。兩只魔鬼追上來了,他們露出了極其恐怖的嘴臉。
必須趕快逃——
薰的雙腿反射性地邁開步子,從神樹前跑了過去。她一邊跑,一邊不時瞥一眼神樹。您聽到我的愿望了嗎?
薰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板橋
刺眼的陽光照進了車廂里。
這是都營地鐵三田線。
一直在地下飛馳的電車開上了地面,行駛在高架橋上。地上的風景映入眼簾,原田璃璃子握著吊環(huán),看著窗外的景色。這里是板橋區(qū)的北部,是都心郊外一片尋常的住宅區(qū)。過了前面的荒川,對岸就是埼玉縣了。電車在地上行駛了一段,停靠在高島平站。
璃璃子走下月臺的樓梯,從一樓的自動閘機出了站。早高峰已經過去,車站里并不擁擠。車內的冷氣很足,然而走出車廂后馬上就變得異常悶熱。璃璃子穿著深藍色半袖襯衫和褲子,肩上挎著一只黑色托特包,束起的黑色長發(fā)隨著她的腳步不斷擺動。對于二十幾歲的女孩子而言,這身打扮顯得很樸素。
出了車站,她往中央廣場的方向走去。晴空萬里,盛夏的陽光熾熱非常。穿過中央廣場,走上南側的天橋,眼前就是一片鱗次櫛比的居民樓。這片居民區(qū)面積巨大,其間還能看到公園、醫(yī)院、大型超市和購物中心。
璃璃子往居民區(qū)方向走去。
這里的設施雖然很多,卻沒什么活力。路上的行人大多是老人。之前就聽說這里的居民老齡化很嚴重,看來確實不假。偶爾能見到一些年輕的主婦,但她們看上去也沒什么精神。而且這里的人打扮得都不是很時髦。如果有人說這里“基本就是埼玉”,璃璃子肯定會點頭同意,雖然她自己也并非什么時尚達人。
她在天橋上停下腳步,從包里拿出相機,拍了幾張居民區(qū)的風景照。她身后跟上來一位高個子男性,開口說道:“這里是高島平區(qū),居民總共超過一萬戶,是以人多而出名的特大居民區(qū)。”
他皺著眉頭,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他是璃璃子的學長。
“因為日本住宅不足的社會問題越發(fā)嚴重,在昭和四十七年,開始有人入住這個社區(qū)。這里離東京都中心比較近,于是市民們蜂擁而至。”
學長的名字叫島野仁,曾是某所私立大學的民俗學講師。現(xiàn)在因為一些原因,已經不在大學工作。島野的身材瘦高,至于外貌,或許有人會認為他是個帥哥。然而遺憾的是,璃璃子從未聽說他受女孩子歡迎,上學期間也沒見女生表示過對他的關心。
“這里原本是一片叫作德丸原的水稻種植區(qū),水稻產量曾經是東京二十三區(qū)里最高的。后來建成了這片大型社區(qū),配備了中小學教育機構、政府和警局等公共機關,據說,社區(qū)人口最多時曾經達到三萬人。”
“學長果然知道得很多,這比我自己在網上查還要快。太好了。”
“你這是把別人當成谷歌或者雅虎來用啊。”
“不不,比谷歌和雅虎好用多了。”
學長的表情似乎不太愉快,但璃璃子還是察覺到,他緊繃的嘴角稍稍舒緩了一些,說明他其實很開心。想要駕馭學長,對璃璃子來說并不困難。
“好吧。可是你連基本的信息都不查清楚就要寫板橋區(qū)的報道,這不合適吧?”
“我不是說了嗎,現(xiàn)在還不到正式寫文章的時候。接下來我得先寫策劃方案。”
璃璃子說著,往社區(qū)的方向走去。
她是雜志的自由撰稿人,正在策劃做一個東京二十三區(qū)的系列報道,然后賣給雜志社。她計劃的第一站就是板橋區(qū)。
不過,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她來這里其實另有目的……
兩人走下天橋,進到街區(qū)內部。車站正面是一條帶拱頂的商店街。現(xiàn)在還是上午,很難看到居民的身影。兩人穿過正準備開門營業(yè)的大型超市,來到了商店街里。這里全是各種各樣的餐館、書店、理發(fā)店,散發(fā)著濃濃的昭和氣息。璃璃子出生在平成年間,對昭和時期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
這樣的商店街在街區(qū)里不止一處。這里與其說是一個街區(qū),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座小城市。穿過商店街的拱頂,視野豁然開朗,廣場中心的地面用混凝土澆筑而成,矗立著幾棟巨大的居民樓。廣場上綠植環(huán)繞,居民們得以在這里小憩片刻。這里簡直就是座經濟高速發(fā)展的遺跡。璃璃子朝著居民樓走去。
“那么,”身后傳來學長的聲音,“你為什么來這個區(qū)?”
在璃璃子面前,學長總是喜歡擺架子。他穿著一件熨燙平整的無領豎紋襯衫,搭配一條帶褲線的西裝褲——他平時就穿得很正經。學長的頭發(fā)蓬松而富有光澤,皮膚也很白凈,其實他外表看上去還不錯,真是可惜了。
“我就是為了寫板橋區(qū)的報道呀。”
“跑到這里來能寫什么報道?”
“嗯……我正在想呢。”
“如果你不告訴我一個合適的理由,我真是不太想幫你。我可沒那么閑。”
明明實際上那么閑,但學長總是愛擺譜。
“肯定又是什么鬼怪啊,幽靈啊這一類的策劃吧?”
“才不是呢。”
“如果是這一類的,我可不配合。”
“都說了不是啦。”
兩人在居民區(qū)踱步。一棟棟住宅如同要塞般緊挨在一起,每棟樓都有十四層高,墻上都有編號。街區(qū)衛(wèi)生做得十分到位,環(huán)境非常清潔。但是,混凝土的白色墻面隱約透出了黑色的污漬,年久老化的痕跡也比較明顯。
“高島平區(qū)……過去這里被稱作自殺圣地。果然是這樣啊。你來這里,是想給你那些奇怪的靈異故事取材,對吧?”
學長的推理雖然不完全正確,但與實情也相差不遠。璃璃子確實是聽說這里有很多人自殺才來的。視情況而定,她可能會寫篇文章。但是,這也并非她來這里的本意。
“如果真是這樣,那其實是你搞錯了。”
聽到這里,璃璃子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著學長。
“什么意思呀?”
“過去這個區(qū)確實有很多人跳樓自殺。昭和五十二年,有一家三口跳樓自殺,從此區(qū)內發(fā)生了多起自殺事件。昭和五十五年,自殺人數達到了一百三十三人,僅當年的一月到七月,就有十九人在這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里的自殺事件一度成了社會問題。”
“是嗎?所以這里果然是自殺圣地啊……”
“聽我說完。這里到底為什么有這么多人跳樓自殺?其實和當時嚴重的住宅問題有關。在經濟高速增長期,隨著人口的增加,據說政府為了解決多達四百二十萬戶人家的居住問題,建了高島平區(qū)。這里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是居民樓的高層化現(xiàn)象。建筑物越蓋越高,節(jié)約了很多空間,能把狹小的土地有效利用起來。隨著居民樓的高層化,這里才得以容納更多的居民,營造出綠色舒適的居住環(huán)境。但是另一方面,也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危害。”
“意想不到的危害?”
“不斷有人從小區(qū)樓頂和樓梯平臺跳樓身亡。當時的高層建筑還很少,這里成了跳樓自殺的理想場所。很多厭世想要自殺的人紛紛來到這里,了結自己的生命。據說自殺者中有一半以上并不是這個小區(qū)的居民,而是從其他地方專程過來的。人類就是這么奇怪。為了打造舒適的居住環(huán)境而越蓋越高的樓房,反而方便了人們跳樓自殺。”
學長往前走了一步,眺望著小區(qū)的風景。
“另外,據說樓房高層化導致日照時間減少,也是引發(fā)自殺的原因之一。周圍這么多高樓,陽光都被遮住了,肯定對白天屋子的采光有很大影響。這個問題也給居住者的精神狀態(tài)帶來了很大的負面作用。日照時間變短,自殺率就會升高。最近有研究和數據證明了這一點。”
高層小區(qū)的風景綠意盎然,卻總給人一種奇怪的異樣感。
帶編號的居民樓、排列成幾何形狀的陽臺、將四周團團圍住如同要塞一般的建筑。雖然居住環(huán)境確實舒適,但給人的印象終究是少了些人情味。
“小區(qū)很重視事態(tài)的發(fā)展,也采取了一些對策。在昭和五十六年,小區(qū)樓頂和三層以上外露的臺階全部安裝了防止跳樓的鐵欄桿。”
確實,居民樓的樓頂都安裝著樣式統(tǒng)一的護欄。其他樓的樓頂也是如此,外露的臺階也全部裝上了鐵質防護網。
“這個方法起了作用。之后,小區(qū)幾乎沒再發(fā)生跳樓事件,自殺人數也急劇下降。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情況也是如此,這里很少有關于自殺的報道。所以,再把這個小區(qū)稱作‘自殺圣地’,已經不合適了。”
“原來如此……”
璃璃子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向前走了一步,集中精神凝視著小區(qū)的風景。
她聽到了居民們嘈雜的聲音,在兒童公園喧鬧的孩子,風吹過的聲音——
都是些日常的場景。沒有什么值得特別注意的異常情況。璃璃子轉過身,對著學長說道:
“學長你說得對,這里的確不是我想找的地方。”
學長聽罷,深深嘆了一口氣。
“我還真說對了,你就是想寫靈異事件的文章吧。”
璃璃子沒有回答,從包里掏出相機,拍了幾張小區(qū)的風景留作資料。
回到高島平站,兩人上了與來時方向相反、開往目黑站的地鐵。車廂里的空調溫度非常舒適。地鐵開出七站后,兩人在板橋區(qū)政府站下了車。
出站走上樓梯,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巨大的高架橋,在國道的正上方,那是首都高速公路。學長從后面跟了上來,開口說道:“首都高速高架路下面的這條國道十七號,就是所謂的中山道。不過江戶時期繁榮一時的中山道舊道,是在東邊這條輔路的位置。”
璃璃子取出地圖,確認了現(xiàn)在的位置。她轉身背朝現(xiàn)代化的高速公路和布滿高層住宅的國道,向著小路走去。
走了一陣,來到了一條與國道平行的古舊商業(yè)街。現(xiàn)在剛過正午,街上熙熙攘攘,正是熱鬧之時。跟在后面的學長說:“這就是中山道的舊道。江戶時代,這里作為驛站街區(qū),曾經非常繁華。”
走進街區(qū),兩人往北走去。這是通往京都的方向。
這條商業(yè)街仍保留著過去的樣貌。門面古舊的酒鋪和米鋪、復古的咖啡館和自行車鋪都擁擠地立在街邊。穿行在充滿昭和氣息的商鋪間,可以看到現(xiàn)代化的首都高速高架橋,這是東京下町[5]特有的一種過去與現(xiàn)在緊密融合、具有強烈不平衡感的景象。板橋站是中山道的第一個驛站,是通往京都的一百三十里路程的起點,想到這里,璃璃子不禁心生感慨。
兩人自南向北,沿著這條曾是中山道舊道的商業(yè)街前進。往來行人大多是來買東西的。騎著自行車的主婦、留著胡子的工人、彎著腰的老太太——說實話,看上去都不怎么富裕。這是典型的東京下町區(qū)風景。又走了一陣,路上的行人漸漸少了。
兩人繼續(xù)向北走,正前方出現(xiàn)了一座小橋。橋下,一條小河流淌而過。橋的欄桿涂成了茶色,上面刻著書法字體“板橋”二字。
“這條河叫石神井河,河上的這座橋就是‘板橋’。”
“我知道這里,這座橋就是板橋這個地名的由來吧?”
璃璃子在橋邊停下來。她聽說板橋的地名是從一座橋而來,卻從未見過這座橋。此時看到這座“板橋”,她不禁覺得有些失望。作為板橋區(qū)名字的起源,這座橋也未免太小了……說得直接點,也未免太寒酸了。
“其實不是這樣的,這座橋不一定就是板橋這個地名的由來。”
“為什么呢?”
“板橋這個地名很古老。鐮倉時代的《延慶本平家物語》里提到,這一帶曾有一處源賴朝[6]布陣的地方,那里被稱為‘板橋’。當時在河上架橋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江戶時代以前,人們想要渡河,一般是蹚水、游泳,或者坐船。所以這座‘板之橋’,當時一定非常受歡迎,板橋這個地名便是由此而來。”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這座橋不就是地名的由來嗎?”
“聽我說完。”
“好。”
“德川幕府將這條中山道修繕好,是剛才那本書成書幾百年之后的事情了。也就是說,這本書在寫成的時候,這條路是否存在、石神井河上是否有橋都無法確定。因此,板橋這個地名的由來‘板之橋’,不一定指的就是這座橋。”
學長一邊說著,一邊追上璃璃子,向橋邊走了過去。他越說越帶勁,跟學生時代的他一樣,一點都沒變。學長平時沉默寡言,不知腦子里在想些什么,而一旦打開話匣子,就會一發(fā)不可收拾,完全不在意周圍人的反應,滔滔不絕地一直說下去。
“板橋站是中山道的第一個驛站,也是江戶城的出入口。凡是到訪江戶的人,必須要經過這座橋。因此,這附近曾經繁盛一時。對于旅客來說,‘板橋’就是江戶的象征。現(xiàn)在這座橋是混凝土做的,為了緬懷當時的情景,涂成了舊時‘板子’的顏色。其實就是當時的復制品。”
學長的介紹就像導游一般無可挑剔。如果再有一點親和力就更完美了,不過這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璃璃子聽著學長的介紹,從橋上走了過去。
兩人繼續(xù)沿著商業(yè)街前進。路上的行人逐漸減少,而且都是些老人。這條商業(yè)街已經失去了活力。有些店鋪已經關門大吉,有些則一直無人打理,變成了一片廢墟。江戶時代的繁榮景象,除了剛才的橋以外,已經沒有半點跡象。
“還有。”學長本來走在前面,現(xiàn)在慢慢地停了下來。他穿著筆挺的豎紋襯衫,唰地一下回過頭來:“我之前說過了,如果你要寫靈異故事,我可不奉陪哦。”
璃璃子本來并沒打算邀請學長一起,是學長自己跟著過來的。
“你的想法我可是一清二楚。你是想利用我的知識來寫東京二十三區(qū)的靈異故事,對不對?如果真是這樣,我可不參與。之前我說了很多遍,說得嘴皮子都磨薄了,什么幽靈啊鬼怪啊,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學長一邊走,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璃璃子反駁道:“但是學長,民俗學領域也有‘冤魂’‘靈異’這種超越了人類認知的內容啊。”
“確實如此,但是這些概念在學術上都得到了解釋。幽靈、妖怪,還有冤魂、靈異等,都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概念。人的生命總有一天會終結,大家都要面對死亡。所以,人們對死后的世界既感到畏懼,又心懷憧憬。人們希望即便肉身毀滅,靈魂也能夠得到重生,相信世間存在肉眼無法看到的靈魂。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說‘靈魂是存在的’也不能算錯。只不過,這其實是在說人們‘希望靈魂是存在的’。”
“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學長說得太對了。”
璃璃子覺得很煩,不時隨口附和著。她避開滔滔不絕的學長,先往前面走去。
關于“靈魂是否存在”這個問題,從學生時代起她就跟學長意見不一致。但是璃璃子意識到這種爭論不會有什么結果,只是在浪費時間而已。因為她清楚,學長的理論是完全錯誤的。而且璃璃子也并非主動愿意來這些奇怪的地方。如果可以,她其實并不想跟這些怪事產生什么瓜葛。說實在的,她非常討厭靈異故事。但是,現(xiàn)在的情況不允許她說出這些想法。
“看,那就是你想找的地方吧。”學長從后面說道。璃璃子停下了腳步,學長走到她身邊,伸手指著前方說:“就是那個十字路口一帶。”
璃璃子順著學長指的方向望去。
商業(yè)街上有一個帶信號燈的小路口。角落供著一棵古樹,深綠色的樹葉蔥郁茂密。以古樹為中心有一圈木柵欄,圍出了一片區(qū)域。在這片平凡的商業(yè)街中,只有這里顯得與眾不同。兩人穿過馬路,朝著古樹的方向走去。
古樹的樹干包著注連繩[7]和草席,能看到后面有一座小祠堂。祠堂兩側掛著很多繪馬[8]。祠堂前站著一個人,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性,戴著一頂寬邊帽。她的穿著很有品位,與周圍的環(huán)境有些格格不入。
璃璃子走到古樹周圍的柵欄前,入口的旗子和石碑上寫著“斷緣樹”的字樣。
斷緣樹——
這棵樹能保佑人們與孽緣斷絕關系。
斷緣樹
她緊緊地抱住懷中的手提包。
真沒想到竟然來到了這個地方。但她內心深處其實也有預感,或許總有一天會再回來。
記憶中的神樹似乎比眼前的更為高大,佇立在路中央,威嚴而莊重。現(xiàn)在眼前的神樹卻顯得小巧而雅致。
自那天以來,究竟過了多久呢?
薰站在神樹前浮想聯(lián)翩。街道的樣貌已經與過去截然不同,她最后一次來這里……是的,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薰從魔鬼手里逃了出來,那兩只惡鬼殺死了她的弟弟福男。那時薰只有五歲。自那以后,她一直刻意回避板橋這個地方。如果來這里,就可能會被那兩只魔鬼殺掉,所以她絕對不會靠近這一帶。但現(xiàn)在,她還是來了。
薰聽說父母已經去世了,哥哥姐姐似乎也離開了這里。所以她已經沒有什么好怕的了,這里已經沒有魔鬼了。
那之后薰經歷了很多事情。五歲時逃離這片區(qū)域后,她在東京四處流浪,其間甚至有幾次吃不上飯,差點餓死。只要能活下去,她什么都愿意做。她出賣了自己的身體,也無數次被男人騙過。雖然過得很苦,但無論多么艱難她都咬牙堅持過來了。“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薰就是懷著這樣的信念度過的每一天。
那一天她親眼看到福男被殺。為什么父母要殺死自己領回來的孩子呢?當時她并不明白他們的動機。那個一直很喜歡自己,長得非常可愛的福男……她沒能救得了他。別說救命了,她還因為恐懼當了逃兵。
從那以后,薰不知多少次夢到了福男。反反復復,總是夢到。剛出生不久的福男就那樣被活埋了……他臨死前發(fā)出的慘叫至今縈繞在薰的耳邊。
所以,薰必須活下去。為了含恨離世的福男,她拼命活了下來。不管多餓、多苦,她都咬牙堅持。終于,幸福也降臨在了薰的身上。
那個男人叫英司,比薰大五歲。
他是薰打工的酒館的客人,是一名私人醫(yī)生,從父母手中繼承了一家小診所。他非常喜歡薰,有一天向薰求婚了。英司是一個穩(wěn)重而聰明的人,薰之前從沒遇到過這種男性。她明白兩人并不般配,但也漸漸被英司的品格吸引了。
他們結婚了。薰一下子走出了人生低谷,變成了醫(yī)生的妻子。她再也不需要擔心經濟上的問題了。更重要的是,英司真的很愛她。這是薰第一次覺得生活中充滿了愛。
但是好景不長。結婚半年后英司變了,變得疏遠而冷淡。薰跟他說話他也總是心不在焉。他的狀態(tài)非常奇怪,似乎在隱瞞什么。英司的性格耿直認真,并不擅長說謊,所以表現(xiàn)得很明顯。
一天,薰決定跟蹤英司。薰心想,最近他經常一個人悄悄跑出去,或許是有了外遇。
英司換乘電車,看來是要去某個地方。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薰戴了一頂灰色的寬邊帽,壓低帽檐,跟在英司后面。他到底要去哪里呢?是去情人家嗎?還是去酒店或者旅館幽會?對方是誰?護士還是患者?又或者是某個她不認識的人?
英司下了車,走進下町的小巷中。薰跟在他的后面,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處有些熟悉的景色。難道是……離目的地越近,薰的心跳動得越快。不會是那里吧?然而,薰的預想是正確的。
英司的目的地是薰小時候逃離的地方,是薰下定決心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是那棵“斷緣樹”。
薰壓制住內心的不安,潛身躲到了暗處。英司走進供奉著神樹的區(qū)域,虔誠地祈禱著。他為什么會來這里?難道,他是來打探薰的出身的?
薰并沒有把自己的過去詳細告訴他。她也并不是想掩蓋什么。結婚的時候她本想全部告訴英司,但英司堅持說自己不想聽。英司說,過去的事情他不想管,他在乎的是薰的現(xiàn)在。
英司為什么會來板橋呢?是不是他變了心意,想查清妻子的過去呢?她那貧窮的少年時期,還有逃出村子、變成孤兒的經歷。后來還賣身,并曾以此安身立命……他的態(tài)度急轉直下,應該跟這個也有關系吧。薰感到越來越不安。
過了一會兒,英司走出神樹的區(qū)域,沿著路朝北邊小跑著離開了。薰本想追過去,但她還是更在意神樹這邊的情況。他剛才在神樹這里做了什么?確定英司的身影消失之后,薰走近了“斷緣樹”。
神樹就像二十五年前一樣,依然供奉在那里,仿佛一直在等待薰的歸來。
薰深深地鞠了一躬,抬頭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所幸這附近沒有人。薰穿過鳥居,向祠堂走去。祠堂兩側掛著很多繪馬,是許愿祈求斷絕孽緣的人們掛上去的。
繪馬排列得密密麻麻。看了一會兒,薰的目光鎖定了其中一個。她一時驚呆了,一直悶在心底的話脫口而出:
“為什么……”
這時有人走了過來。薰急忙把眼前的這個繪馬解下來,裝進自己的包里,匆匆離開。
這個女人小心翼翼地抱著包,從璃璃子的身旁走過。她來這里是祈求跟誰斷絕關系呢?她身材苗條,端莊美麗。可能是因為在這樣的地方相遇,她看上去似乎有種紅顏薄命的氣質。
與她擦身而過后,璃璃子走進了供奉“斷緣樹”的區(qū)域。正面是涂成朱紅色的鳥居,里面是一座小祠堂。祠堂前面供奉著神樹。
璃璃子站在神樹前,深深鞠了一躬后,抬頭看著這棵“斷緣樹”。繁茂的樹枝上長滿了深綠色的葉子。深色的粗壯樹干上纏著注連繩和草席。背后傳來了學長講解的聲音:“斷緣樹……古代在民間就有傳說,這棵樹能夠斷絕孽緣。只要對著它禱告,就能與想要分開的人徹底斷絕緣分,不留后患。”
“我只聽說過求姻緣的,求斷緣的還是頭一次見。”
“因為這棵樹能斷絕男女之間的緣分,所以人們結婚時都不愿意從它前面走,而是徹底避開它。在江戶時代末期,孝明天皇的妹妹和宮作為第十四代將軍德川家茂的正室出嫁了。從京都嫁到江戶,必須要經過這條中山道,幕府擔心新娘的隊列如果從這棵斷緣樹旁邊經過會影響這場姻緣。當時正是幕末的動亂時期,在倒幕呼聲高漲的形勢下,幕府想通過與皇室聯(lián)姻渡過危機,所以這場婚姻絕對不能失敗。于是,幕府為了避開斷緣樹,專門設計了一條迂回的路線。為了以防萬一,他們用布把樹干包裹起來,才最終讓隊列通行。”
“逼得幕府專門設計迂回路線,這棵神樹肯定相當靈驗了。”
“誰知道呢。過去女性是不能申請離婚的,所以,要跟壞男人斷絕關系的話,也只能去求神拜佛了。民間傳說,這棵樹的效力似乎不僅僅關乎男女之愛,還可以保佑人們遠離即將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厄運,以及人事糾紛、疾病等麻煩,是一棵非常靈驗的神樹。”
璃璃子盯著神樹看了一會兒。神樹散發(fā)著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似乎超越了人類認知的莊嚴之氣。學長走到神樹旁,繼續(xù)解說道:“過去人們說,取一些神樹的樹皮,煎成藥后服用,斷緣的效果會更好。于是人們都來剝樹皮帶回家。但是,沒了樹皮,樹干更容易腐壞,樹的壽命也會縮短。所以這棵斷緣樹曾經枯萎過,此后重新栽種了好幾次。現(xiàn)在這棵已經是第三代了。你可以看下那邊的石碑。”
學長指了指立在鳥居邊上的小石碑。璃璃子看了一眼,突然屏住了呼吸。
石碑的表面——
在混凝土的表面,涂著一層已變成烏黑色的、如同木乃伊一般的東西。看上去像是樹干的一部分。
“這是上一代神樹。”
“上一代?石碑里面的神樹是第二代嗎?”
“是的。”
第二代神樹的殘骸被封存在了這座石碑里。它的樣子非常詭異,甚至有一些悲涼。
學長的視線再次回到神樹上,繼續(xù)說道:“為了防止人們再割樹皮,管理者給神樹裹上了草席保護起來。但是在現(xiàn)代,還是不斷有人來這里祈求神樹的庇護。”
在神樹沒有被草席包住的部分,有幾處樹皮被剝掉了,露出了肉色的木質。
“還真是這樣,樹皮被剝掉了不少。這棵樹到底為什么會被稱為斷緣樹呢?”
“傳說是何時開始的并沒有定論,不過你看樹的旁邊。”
學長指了指在神樹旁生長的一棵其他的樹。
“旁邊還有一棵樹。這不是樸樹,是櫸樹。櫸樹的別名也叫槻樹。第一代神樹也是這樣和櫸樹栽種在一起,‘樸樹’(enoki)和‘槻樹’(tsuki),逐漸被叫成了‘斷緣樹’(ennotsuki),這才有了‘斷絕孽緣’這樣迷信的象征意義。”
璃璃子對學長的知識量驚嘆不已,果然比網上的搜索引擎好用多了。
她穿過鳥居,往里面走去。身后傳來嘎嗒嘎嗒的聲音,一個推著購物車的駝背老婦人走了進來。她看上去像是附近的居民。她停在神樹前,虔誠地雙手合十。
璃璃子在祠堂前停住了。這是一座用木料做成的小祠堂。在二禮二拍手一拜[9]之后,她把目光投向兩側掛著的繪馬。
這些繪馬估計有幾百……不,是上千只。大量的繪馬疊了好幾層,掛得滿滿當當。
“現(xiàn)在,剝樹皮已經被禁止了。所以人們改成將愿望寫在繪馬上,祈求斷緣樹幫助清除孽緣。”
繪馬排列得密密麻麻,從中透出一種非同尋常的氣氛。璃璃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湊近了仔細看去。
繪馬的正面是綁著注連繩的神樹圖案,用毛筆字寫著“斷緣樹,結善緣,絕孽緣”。背面是用記號筆或者簽字筆手寫的文字,是祈求斷緣的人們寫下的愿望。
“請保佑我馬上跟丈夫離婚。”
“懇求樹神保佑我在年內跟家暴的×××分手。”
“請保佑我的兒子×××跟那個女人×××分手。讓我兒子恢復到以前的樣子。”
“請保佑我跟隔壁的×××家斷絕關系。我是一個認真努力生活的人,拜托樹神了。”
“希望我的丈夫別回家了,我想跟孩子兩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但是,請讓他一輩子都給我們生活費。”
“請保佑我遠離乳腺癌和讓人痛不欲生的藥物。”
“我找到了新工作,請保佑我跟現(xiàn)在的顧客斷絕一切關系。”
“××餐廳的服務員對顧客極其不友好,請讓他們集體失業(yè)。”
“請保佑我與××公司的××社長斷絕關系。讓××公司和它的職員都被行業(yè)拋棄。”
璃璃子被眼前的這些繪馬震撼了。
這里記述的不僅有人們對戀人或配偶的仇恨,還有對兒媳、鄰居、職場、店鋪的憎惡。還有希望與癌癥和藥物訣別,希望自己性格改善等愿望,許愿的內容范圍很廣。
“不僅是自己的名字,對于想要斷絕關系的對象,也會把他的真名寫下來。還有人會寫下他們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可能是大家覺得,如果不這樣寫清楚真實的名字,就分不清誰是誰了,請愿就有可能到不了斷緣樹那里。”
繪馬上面寫滿了憎惡、怨恨和苦惱等情緒。這里仿佛是生活在現(xiàn)代東京的人們負能量的聚集地。
“只是一棵樹而已,對它許個愿,怎么可能實現(xiàn)呢?但人們就是這樣,就算泄露個人信息,也愿意相信神樹可以幫助斷絕孽緣。人類真是愚蠢又滑稽的動物。”
“不過我不這么想,世界上有些事是遠遠超出人類的理解能力的。這棵神樹肯定也是這樣。”
“我說過了。這個世界上,超出人類理解的事情……”
學長正說著,旁邊傳來了推購物車嘎嗒嘎嗒的聲音。剛才對著神樹雙手合十的老婦人朝這邊走了過來,用沙啞的聲音向璃璃子打招呼:“你好。”
“您好。”
璃璃子應了一聲,老婦人臉上堆起皺紋,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你是來許愿斷緣的嗎?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問我。不用客氣。”
“不是的,我不是來許愿的。有點……”
“有點?”
璃璃子正在猶豫怎么回答,老婦人先開了口:“呵呵呵呵,人會帶著各種問題來找神樹。來這里的人也不一定是求斷緣的。”
“為什么呢?”
聽到璃璃子的問題,老婦人露出了微笑。
薰
薰坐上電車,回到了離家最近的車站。她不想馬上回家,于是來到了家附近的河邊。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太陽早已西斜。薰無力地坐到河堤上。
她還是震驚不已。會不會是她看錯了?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開包,里面是她剛才取下來的那塊繪馬。把繪馬翻過來,她又仔細看了看上面寫的許愿文字。
“我的婚姻是一個錯誤。請讓我跟妻子薰分手吧。請保佑我和她的緣分從此一刀兩斷。××英司”。
她沒有看錯。文字寫得非常工整,字跡是她熟悉的藍色鋼筆字。沒錯,這塊繪馬一定是英司寫的。
他想跟薰分手。這究竟是為什么?結婚前……不,直到前段時間,他明明還對薰有著強烈的愛意。把繪馬拿出來,跟他攤牌問個究竟?不,她做不到。如果這樣做,也許就意味著他們的緣分宣告結束了。薰愛著她的丈夫,想跟他白頭偕老。她不愿跟他分手,不愿終結這場緣分。
那么,是他有了外遇?結婚前他是個老實穩(wěn)重的人,不像是找外遇的那種性格。是被別的女人糾纏上了嗎?可能他是被女人誘惑迷失了心智。他既有財力,作為醫(yī)生又有社會地位。何況現(xiàn)在世道如此,他不可能不討女性喜歡。
一定是他一時糊涂。他的心肯定會回到她身邊的。她要把小三揪出來,然后在盡量不把事情鬧大的情況下讓小三跟他分手。
夕陽漸漸沉下了河面。時間已經不早了。薰把繪馬收進包里,慌忙站了起來。
第二天,薰開始追查丈夫的情人。但是她不能太過高調,于是委托了偵探暗中調查丈夫。
三個月后,薰來到偵探事務所。因為她接到消息說調查報告已經出來了。看到結果,薰感到愕然。根據調查,英司的行為完全沒有可疑之處,也沒發(fā)現(xiàn)任何疑似情人的女性。他最近的所作所為可謂品行端正。
這就奇怪了。不可能是這樣,一定是丈夫出軌了。她一再逼問調查員,對方卻這樣說道:“夫人,請您放心。您丈夫絕對沒有出軌,我們對調查結果有絕對的信心。”
薰一時呆住了。丈夫沒有情人?那他為什么想跟自己分手?
一定有什么原因。她把調查結果帶回家,瞪大了眼睛仔細閱讀。的確像調查員說的那樣,英司的行蹤中并沒有出現(xiàn)其他女性的身影。但是薰注意到了一個事實。他在休息日又去了板橋,并且一個人去了神樹那里。
薰立刻起身前往神樹所在的地方。
她瞅準沒人的時機,走進了供奉神樹的那片區(qū)域,跑到那些繪馬旁邊,試圖確認其中有沒有英司掛上去的。如果發(fā)現(xiàn)他又掛了新的祈求與她斷緣的繪馬,就必須趕緊摘下來,不能讓神樹看到英司的愿望。她一邊這樣想,一邊拼命尋找。這堆繪馬堆在一起,她逐個仔細翻看。最后,她終于找到了。藍色墨水筆寫的熟悉字跡……是英司寫的沒錯。薰不禁將它拿在手里,解開系得很復雜的繩子,帶走了這塊繪馬。
這第二塊繪馬,也寫著祈求與妻子“斷緣”的文字。雖然還不知道原因,但毫無疑問,他就是希望與薰分手。
如果這么希望分手,他大可以當面提出離婚,那樣還能節(jié)省時間,但是英司并沒有這么做。
一天吃早飯時,薰委婉地向英司試探道:“你最近好像很累啊……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是嗎?沒有啊……”
英司說著,喝了一口味噌湯。
“我們去旅行散散心吧,怎么樣?”
“……我再想想。”
她和英司的對話就這么結束了。薰也沒有再說什么,因為她覺得,反正丈夫也不會認真回應她的話。
這天,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兩人在說話的時候,丈夫從來都不會看著她。不只是今天,最近丈夫一直在故意避開她的視線。作為丈夫,他對妻子居然連看都不愿看上一眼,難道他對她已經厭惡到這個程度了嗎?但薰也一直沒想明白究竟是因為什么。
在這種狀態(tài)下,一年過去了,狀況并沒有任何改善。即便自己主動搭話,丈夫的反應還是敷衍塞責,說話時也完全不看薰的眼睛。當然,夫妻生活也是完全不曾有過。英司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不僅是對薰的態(tài)度,他好像總有事情想不開,工作中也開始頻頻出現(xiàn)誤診、開錯藥方等情況。
而且這一年里,他又有幾次去神樹那里禱告。可能是因為“斷緣”始終沒有生效,他開始著急了吧。這也難怪,因為薰每次都會跟蹤他,把他掛的繪馬摘下來。她不會讓他的愿望實現(xiàn)的。她深愛著他,不能失去他,不能放開終于到手的幸福。
究竟是什么讓他如此執(zhí)念于分手呢?如果弄明白原因,應該會有解決的辦法。開誠布公地談一次,應該能恢復到以前的夫妻關系。
有一天,薰來到斷緣樹前,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用丈夫的筆跡寫的繪馬。
“妻子過去的由加痛苦憤怒恐怖。悲哀××英司”。
剛看到繪馬時,薰沒有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妻子”“過去”“痛苦憤怒恐怖”“悲哀”。
根據這些詞來看,他之所以疏遠薰,似乎與她的過去有關。丈夫是不是出于一些原因,了解了她在結婚前的經歷——四處流浪的少女時代,那些以賣春為生的日子。想必他是知道了這些凄慘的事實,精神上受到了打擊。他心里可能已經討厭薰了。
但是,薰想不通“妻子過去的由加”這句話的意思。“由加”應該是人的名字。自己過去似乎并沒有與叫“由加”的女性有過關聯(lián)。過去工作過的賣春場所、酒吧或者酒館,薰都沒用過“由加”這個花名。那么,肯定是丈夫身邊有一位薰并不認識的“由加”了。
或許是英司搞錯了什么。還是應該跟他好好聊一聊。跟他說清楚自己的想法,告訴他自己的過去、自己對他的愛……他一定會理解的。但是,應該在什么時候,以什么形式跟他聊呢?就在薰再三猶豫的時候,機會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到來了。
有一天,吃完晚飯后,英司告訴她“一會兒來一下書房”。薰收拾好餐具,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家中一片寂靜。
雖然診所就設在自己家,但現(xiàn)在已經過了出診時間,護士和工作人員都已經下班了。這棟別墅據說是戰(zhàn)爭爆發(fā)前由英司的父親所建,但是父親不幸戰(zhàn)死,母親也在空襲中去世。現(xiàn)在住在這里的只有英司和薰兩個人。
英司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已經下決心要跟她分開了嗎?薰緊張地敲響書房的門。丈夫應了一聲,薰推門進去。看到書房中的景象,薰不禁屏住了呼吸。
書房里擺滿了西式家具。黑色的辦公桌前是一個會客用的沙發(fā),英司正坐在沙發(fā)上。薰進了房間,英司依然不抬頭看她。他視線的正前方是一張帶木紋的會客茶幾。看到這一幕,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桌上擺得滿滿的全是繪馬。英司曾將這些繪馬掛在“斷緣樹”上,然后被薰逐個摘了下來。
書房的門敞開著,薰呆呆地站在那里。她摘下來的這些繪馬,本來是藏在二樓的儲藏室里的……
“你先坐下吧。”
薰關上了門,坐在英司對面的沙發(fā)上。他清了下嗓子,開口說道:“我收拾儲藏室的時候偶然發(fā)現(xiàn)的。”
英司就像平時出診一樣,語氣冷靜而平和,目光卻仍然回避著薰。
“這太奇怪了。我去了很多次板橋,這些繪馬是我為了祈愿掛在‘斷緣樹’那里的。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儲藏室里?你如果知道些什么,請告訴我。”
二樓的儲藏室主要用來收納薰的東西。他說是“偶然”發(fā)現(xiàn),明顯是在說謊。恐怕他是為了翻找薰的東西,才去的二樓儲藏室。沒想到他會偷看自己妻子的私人物品。但現(xiàn)在恰好是個機會。英司承認了這些繪馬是他自己寫的。薰正有數不清的問題要問個清楚。
“沒錯,是我去神樹那里把它們拿回來的。對不起。可我也有問題要問你。這上面寫的都是你的真心話嗎?你想跟我斷絕關系,這是你真實的想法嗎?”
薰單刀直入地問道,英司沒有立刻回復,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開口了。
“嗯,沒錯,是真的。”
“到底是為什么?”
英司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又把話咽了回去。他的眼神微微動了一下。
“你是不是有其他人了?比我更重要的人。”
“不,我沒有。”
“那你為什么會這樣?是不是……你知道了我過去的事?”薰逼問丈夫。
英司的雙眼游移不定,他看向別處,無力地回答道:“對不起,我查了很多東西。”
聽到這里,薰一直壓抑著的感情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
“結婚的時候你說過,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這話是你拿來騙我的嗎?”
“不是這樣的。我的確知道了你的過去,從小時候一直到結婚前,你都經歷了怎樣的生活……但我真的沒有撒謊,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日本過去就是那個樣子。為了生存,那都是迫不得已,我能理解。”
薰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塊繪馬。是那塊“妻子過去的由加痛苦憤怒恐怖。悲哀××英司”。
“那這上面寫的‘妻子過去的由加’是什么意思?我過去沒有叫過‘由加’這個名字。你認識其他叫‘由加’的女人嗎?”
“不,沒有叫這個名字的。”
說到這里,英司緊緊閉上了眼睛,低下了頭。
“真的嗎?”
“真的,我可以對天發(fā)誓。”
“那為什么……我年紀比你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你到底為什么要跟我分手?你明明一直都這么愛我。”
英司沒有說話。
“我也從心底里愛著你,我真的不想跟你分手……”
這時,英司慢慢抬起了頭,一動不動地看著薰。這是一年多以來薰第一次感受到丈夫的視線——
但那并不是丈夫看愛妻時的眼神。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眼里充滿了不安和恐懼,仿佛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他咽了一口唾沫,立刻把視線移開,然后發(fā)出了一聲嗚咽,整個人從沙發(fā)上滑了下來。
“我求你了……趕快離開這個家吧。求你了,從我眼前消失吧。”英司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大聲喊道,“快走吧!你快離開吧!”
薰一時不知所措。她覺得如今說什么也沒用了,她心里的某些東西已經漸漸崩塌了。
薰明白了,這些都只是一個夢。幸福是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的。這都是她當時扔下福男自己逃跑的報應。福男,對不起,是姐姐沒有保護好你。薰一直想獲得幸福……看來這根本不可能。
英司雙手抱頭,非常痛苦,嘴里嘟囔著一些不知所謂的話。他到底為何如此煩惱?直到最后,他也不愿與她同甘共苦。他跟那些男人一樣,只是在玩弄她罷了。
突然,她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有一種被人操控了的感覺。她慢慢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接下來的事情,她只記得一些零碎的片段。
走過屋子的走廊——
來到廚房。一把剛洗完的菜刀——
書房,正抱頭苦悶的丈夫——
心里感到一陣強烈的憎惡——
慘叫的丈夫。身體向后猛仰——
一片寂靜——
等回過神來,薰正站在書房里。
沙發(fā)、墻面,還有放在茶幾上的繪馬,都濺上了很多血。自己的衣服和雙手也沾滿了鮮血。
英司臉朝下倒在了地上。他的半張臉貼著地面,一動不動。眼睛睜得很大,眼球是灰色的。后背上插著一把菜刀,傷口仍然流著混有氣泡的鮮血。
薰渾身無力,癱倒在地。
這是昭和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的事情。
“那這個女人后來怎么樣了?”
璃璃子問道。老婦人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回答道:“當然是被逮捕了,聽說后來進了監(jiān)獄。”
“為什么這個丈夫想跟妻子分手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個故事我也是聽來的。多么諷刺啊,丈夫最后成功跟妻子分開了……也算是實現(xiàn)了愿望。呵呵。”
聽了老婦人的話,璃璃子全身感到一陣寒意。老婦人駝著背,緩緩轉身面向神樹的方向,瞇起眼睛望了望這棵樹。
“神樹的意志是不可違背的……哎,有人來了。”
璃璃子順著老婦人指的方向看去。剛才在這里祈愿的女人正站在路口對面,眼睛看向這邊。她戴著一頂暗紅色的寬檐帽子,品位不俗。她因為什么事情又回來了。
“她可能也是來祈求斷緣的吧,或者是有其他目的。就像故事里那個叫薰的女人……不管怎樣,我們好像妨礙到她了。那我就先告辭了。”
石之坂
告別了老婦人,璃璃子走出了供奉“斷緣樹”的區(qū)域。在商店街的角落,一個身穿圍裙的中年胖女人正在灑水。
時間已接近傍晚。陽光不再那么毒辣,但氣溫似乎并沒有變化。璃璃子用手帕擦干流下的汗水,從包里取出筆記本。一邊走著,一邊翻頁,瀏覽剛才聽老婦人講故事時隨手記下的筆記。
“妻子過去的由加痛苦憤怒恐怖。悲哀××英司。”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旁邊的學長開口問道。
“丈夫應該意識到了,自己掛的繪馬可能已經被人偷看。所以才寫得像暗語一樣,把真實的意思隱藏起來。”
“暗語?”
“嗯。繪馬上寫的都是實名,有的人就會有顧慮,怕別人偷看,所以把祈愿的內容寫得跟暗語一樣,別人即使看了也不知所云。”
“這樣啊……那學長你明白這段話的意思嗎?”
“嗯?啊,當然……”
學長說著,眉間擠出了皺紋,一動不動地盯著璃璃子的臉。
“一點都不明白。”
一到關鍵時刻,學長反而幫不上什么忙了。
“這句話羅列了四種感情,到底什么意思呢?‘痛苦憤怒恐怖。悲哀’。這其中只有‘悲哀’的前面被標點符號隔開,還是用平假名寫的。而且,不是一般的‘KANASHII’,而是‘KANASHI’。這應該是有什么用意的吧?”
“古語里有‘KANASHI’這個說法。這么寫的時候,是‘可愛’‘討人喜歡’的意思。”
“但如果是這個意思,那就更不知所云了。”
“這倒也是。”
“KANASHI……”
璃璃子嘟囔了一句,繼續(xù)沿商店街走著。
“這個叫薰的女人的丈夫,為什么要跟她分手呢?明明是他自己提出來的結婚……而且他既沒有外遇,對于女方的過去也并不在意。”
“誰知道呢。男女間的這些微妙心思,我們猜來猜去也沒什么意義。這些事只有當事人自己清楚。”
“嗯?學長對男女之事也挺有研究的?”
學長臉色絲毫不變,看了看璃璃子,然后靜靜地說道:“那當然……比你懂得多點。”
兩人沿著商店街走了一會兒。道路漸漸變成了彎彎曲曲的上坡路。路的兩旁仍然是一些酒鋪和米鋪之類的陳年店家。再往前走,就是環(huán)狀七號線了。
學長突然停住了腳步,抬頭環(huán)顧四周。
“這附近是巖之坂。”
“巖之坂?”
“嗯,現(xiàn)在這個地名已經沒有了,過去這一帶有個村子叫巖之坂,是一個貧民窟。”
“貧民窟?過去這里不是中山道的驛站嗎?又是江戶的出入口,應該很繁榮啊。”
“那是江戶時代以前的事了。進入明治以后,板橋站變化很大。借著明治維新的機會,現(xiàn)代化的浪潮席卷而至。日本各地開始鋪設鐵路,這一帶本來也要修的。但板橋是歷史悠久的驛站,政府當時否決了這件事。明治十八年開通的經過中山道的鐵路,繞過了板橋,走的是王子、赤羽那邊。在那之后,板橋站很快就被廢棄了。靠驛站謀生的人丟了工作,只能以打短工或者乞討為生,這里也就成了貧民窟。另外,大正十二年發(fā)生了關東大地震,無家可歸的人們蜂擁來到這個村子的長屋和小客棧里,當時這一帶成了法外之地。”
“原來是這樣啊。”
璃璃子心情復雜地看著周圍的景色。
這條普通的下町商業(yè)街殘留著古樸的風情。那里曾經是貧民聚集的地方,不過現(xiàn)在已經完全沒有了貧困的痕跡。
“昭和五年,在這個巖之坂,發(fā)生了一起震驚全日本的恐怖事件。”
“恐怖事件……”
學長看了看周圍,放低了聲音繼續(xù)說道:“有一天,在巖之坂的醫(yī)院,來了一個抱著嬰兒的中年女人。她說孩子死了,要開死亡證明。那個孩子只有一個月左右大,當時已經斷氣了。醫(yī)生問起來,才知道她并不是孩子的母親。真正的母親是住在貧民窟的一位念佛修行者,在給孩子喂奶的時候,失手把孩子悶死了。”
“念佛修行者?”
“嗯,修行者這個詞聽起來很好,其實就是挨家挨戶要錢要飯,過的是乞丐一般的日子。孩子已經死了一段時間,嘴邊還有被人用手按壓過的痕跡。醫(yī)生覺得可疑,于是報了警,這起事件才得以被發(fā)現(xiàn)。孩子母親被捕后,對罪行供認不諱。被害的男孩是她領養(yǎng)的,是她捂住孩子的嘴悶死了他。”
“把孩子殺了……為什么?”
“為了賺錢。當時把孩子送去寄養(yǎng),一般多少會附加一些撫養(yǎng)費。在戰(zhàn)前的日本,墮胎是違法的。通過不正當方式生下的孩子或者私生子,往往剛生下來就會被送去寄養(yǎng)。這樣就逐漸出現(xiàn)了一種犯罪行為,有人為了獲得撫養(yǎng)費而領養(yǎng)孩子,拿到錢后就把孩子殺掉。也就是殺害養(yǎng)子事件。”
“殺害養(yǎng)子事件?”
“那個念佛修行者母親也是為了獲得撫養(yǎng)費。當時報紙報道說,警察搜查了附近的村子,光是已經掌握證據的,就有四十多個養(yǎng)子失蹤或者慘死。一開始抱著孩子尸體的中年女人,好像是專門做這個中介的。”
“為什么要做這么殘忍的事情?”
“殺害養(yǎng)子的情況不只是出現(xiàn)在巖之坂。當時日本的其他地方也報道了幾起這樣的事件。也許暗地里有更多的孩子遇害,只是沒有被曝光罷了。過去有很多人只能靠這種手段生存下去。”
“為了生活,不惜殺害孩子?”
學長點了點頭。
“后來,這起‘巖之坂’事件,以念佛修行者女人和她有共犯嫌疑的丈夫被起訴而告終。而另外四十多個孩子的死并沒有在法庭上引起爭論。因此,這個地方殺害養(yǎng)子的犯罪行為是否是有組織的,還沒有定論。但從這次事件以后,巖之坂一帶由警察和行政機構介入,促成了貧民窟的拆遷。在事件發(fā)生的兩年后,也就是昭和七年,板橋區(qū)正式誕生了。”
璃璃子背后感到一陣寒意。這么多孩子剛剛生下來不久就被殘忍地殺害了。這樣的事件就發(fā)生在他們居住的東京,而且就在不久的過去。現(xiàn)實往往就是這么殘酷。
“對了,剛才那個老太太提到的叫薰的女人,她的故鄉(xiāng)也在這附近吧。”
“好像是的。”
璃璃子看著眼前的風景。暮色下,那是東京下町商業(yè)街再平常不過的景象。
過去曾經繁華一時的驛站之城。
后來的恐怖貧民窟。
如今,都已經沒了蹤影。
“嘿呦。”
她把購物車停在一旁,駝著背坐在了神樹旁邊的長凳上,用綁在頭上的手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不知從哪里飄來了一陣晚飯的香氣。太陽就要落山了,神樹附近已經沒有人了。
薰去年已經九十歲了。從巖之坂的村子逃出來,已經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雖然時間過去了很久,但每次來到神樹前,她都會覺得一切仿佛歷歷在目。
今天在這里,她久違地講了自己過去的故事。當年她殺害了丈夫。現(xiàn)在對她來說,那已經只是一段回憶了。
當年她就是沒能明白,英司為什么要跟她分手……但是在殺害丈夫后經過這么長時間,她漸漸明白了理由。
那塊繪馬……
妻子過去的由加痛苦憤怒恐怖。悲哀××英司。
當意識到繪馬的真正含義之后,薰震驚了。為什么丈夫總躲著自己,為什么他不敢看自己,理由就是——
原來如此。
在她殺害英司的那天晚上。丈夫最后看過薰一眼。那個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他看了一眼就立即挪開視線,然后似乎是出于恐懼而崩潰了。
丈夫看到的東西……
那并不是薰。
從巖之坂村逃出來那天起,他就一直跟著薰。薰結婚以后,他也一直跟在她的身旁。丈夫應該是看到他了。丈夫之所以不再看自己,總是躲著自己,希望離開自己,都是因為這個。丈夫肯定是害怕了。他……他的靈魂是不會離開薰的。
在殺害丈夫的時候,薰似乎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操縱著。現(xiàn)在想起來,她明白了。那是他的意念。一定是他不允許,不允許薰獨自得到幸福……
從那天起,薰就意識到了自己被福男的鬼魂附身。她已經逃不掉了。
刑滿釋放后,薰回到了這里。她選擇在板橋度過余生。那個夜晚……從她拋棄福男逃出村子的那個夜晚開始,這一切就已經是命中注定。
薰和福男一起生活。這是她贖罪的方式,也是她的命運。不僅僅是福男,很多在這里長眠的嬰兒的鬼魂,都寄附在了她的身上。
她抬頭仰望著“斷緣樹”。
從那時起,已經過了無數的歲月。東京的面貌已經煥然一新,板橋也是如此。但無論時代怎么變化,“斷緣樹”始終與多年前一樣,矗立在那里。還有他也是……現(xiàn)在,他已經跟薰片刻都不能分離。
福男的笑聲依然天真無邪,也依然會跟自己撒歡。但他已經失去了人的外形。他那厚重的黑色亡魂,一圈圈盤繞在年邁的薰的脖子上。它的最前端有一張臉,那是當時福男生前露出過的可愛笑臉。
薰看著福男,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板橋本町十字路口
幾輛大型卡車在眼前橫穿而過,發(fā)出震耳的轟鳴聲。
璃璃子和學長來到了從商業(yè)街橫穿而過的環(huán)狀七號線。沿著環(huán)路向左轉,上了人行道。
映入璃璃子眼簾的,是環(huán)路和首都高速的高架橋交錯而成的路口。在夜幕的包圍下,可以看到背景是一排現(xiàn)代化的高層住宅區(qū)。
這里是板橋本町的十字路口。這里與他們剛才經過的充滿昭和風情的商業(yè)街,簡直是兩個世界。
兩個人站在十字路口的一側。
板橋——
這里是東京最偏遠的區(qū),與埼玉縣接壤。
自殺事件頻發(fā)的居民區(qū)。斷緣樹。殺害養(yǎng)子事件。過去作為江戶出入口的板橋站曾經是繁盛一時的地方,結果竟變成了貧民窟,大量嬰兒在此失去生命。
眼前的東京仿佛是一個怪物,它孕育的邪惡在板橋町興風作浪。但是璃璃子在這里并沒有遇到她要找的東西。
“結果怎么樣?你的目的達到了嗎?”
站在后面的學長突然問道。
“你還是老實交代吧,你想寫的就是那些愚蠢的靈異故事吧?那樣的話,我是不會幫忙的。”
“不管怎么說,你不也跟到這里了嗎?學長,你其實是相信幽靈存在的吧?”
“別胡說。”
“學長早晚會感受到這一點的。這個世界上,確實有許多人類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
璃璃子向學長提出了挑戰(zhàn)。
“……那好吧,真有意思。這樣吧,我會幫你的。我來證明給你看,靈異什么的都是胡說,人類的認知所不能及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
“謝謝學長,請一定證明給我看哦,我很期待。”
璃璃子一邊說著,一邊微微低下了頭。她扎成一束的長發(fā)隨著步伐不停地搖擺,畫出一條弧線。她把黑色托特包挎在肩上,朝地鐵的入口走去,卻又立即停住了腳步。
“啊。”
“怎么了?”
學長一反常態(tài),關心地問道。璃璃子連忙搖了搖頭。
“我沒事。”
璃璃子突然感到背后傳來一陣非同尋常的危險氣息……她慢慢回過頭去。看到眼前的畫面,她緊張地屏住了呼吸。一瞬間,她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在十字路口來來往往的人們——
快步回家的上班族。騎著自行車的高中女生。買完東西回家途中的主婦。他們的脖子上都纏繞著黑色的塊狀物。甚至有的人,脖子上的黑色物體已經垂了下來。他們拖著這些塊狀物繼續(xù)向前。當然,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
璃璃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覺得,這一幕所反映的,正是住在東京的他們所背負的沉重的罪孽。
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大都市,東京……這座城市建立在我們埋葬的無數怨念之上,日夜不停地高速運轉著。
——妻子過去的由加痛苦憤怒恐怖。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