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女王
“爽!”
大笑聲里,燕殺軍齊齊涌上,將景橫波裹在中間,后隊變前隊,立即撤軍。
“主上……”城頭上亢龍將領(lǐng)請示宮胤。猶疑地望著底下燕殺軍,“這些人侮辱帝歌,太過狂妄,不可輕縱,現(xiàn)在出城去追正合適……”
宮胤手一豎,一股寒氣透體而出,那將領(lǐng)打個寒噤,低頭不敢再說話。
宮胤的手并沒有放下,手指一抬,一地砍碎的尖尖的木塊碎屑忽然騰空而起,呼嘯著直奔城下,直射人群中央景橫波后心!
萬千碎木在半空中飛行時嚓嚓連響,漸漸裹上一層冰晶,寒冷尖銳,切割寒風(fēng)發(fā)出嘶嘶的厲吼。
景橫波聽見風(fēng)聲,霍然回首,就看見身后長空一色冰箭降,他在城頭上出手如撥弦。身周起了白色濛濛霧氣,遠(yuǎn)若在紅塵之外。
此刻相送,以箭作別么?
不死不休么?
心在一瞬間更冷,若死。
“哈!好狠!要趕盡殺絕么!”燕殺軍怒吼,立即有人以盾牌護(hù)住景橫波后心,七殺天棄耶律祁等人,早已飛身而起,手中武器展開扇形光幕,齊齊擋在景橫波背后。
諸高手聯(lián)手,再兇猛的攻擊也不可穿透,尖銳的裹了冰晶的木片,在各種氣流和武器之前發(fā)出撲撲的碎音,落了一地的細(xì)碎冰屑。
“啊呸!真夠冷血!”燕殺軍不屑地吐一口口水。
景橫波沒有再回頭。
那一霎萬千冰晶撲撲碎裂之聲,似刺在她心上,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射成漁網(wǎng)的心,此刻想必已被射成篩子。
城下她一刻都不想再留,只想快快走,千瘡百孔的心,經(jīng)受不住此刻平原上特別凜冽的風(fēng)。
宮胤緩緩放下手。
城下人潮如蟻,又如退去的潮,依稀可以看見一襲素衣,被保護(hù)在人群中,悠悠緩緩地離去。
這一去天涯之遠(yuǎn),山海遙迢。這一去愛恨顛覆,天上人間。
他目光在地下稀爛的旗幟上掠過。
她如此出手悍烈,是不是也認(rèn)為此去經(jīng)年,以此狂暴方式向他斬決,抓住時機(jī),表達(dá)最后的憤慨和仇恨?
也好。
且以亂箭相送,斷人間塵緣干凈。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方能猛踏天闕。
他收回手,垂下頭,目光在自己慢慢泛上血色的指甲上掠過。
掩了眼底,一抹微微怪異的神情。
“主上……”蒙虎在他身后,不安地輕喚。
聲音未落。
他如先前景橫波一般。
霍然倒下。
……
景橫波躺在車上,看著微微搖晃的車頂,無聊地數(shù)著自己的指頭。
她已經(jīng)離開了帝歌,燕殺軍很夠義氣,在她怒斧砍帝旗之后,尤其表現(xiàn)了極大的喜歡和熱情,不顧她阻止,將她護(hù)送出了足足百里地,才回了自己的秘密營地。
之后關(guān)于她該去哪里,她的跟隨人群里發(fā)生了巨大分歧。耶律祁建議她去自己的老家禹國,表示在那里她可以得到他很好的庇護(hù),天棄說他的家鄉(xiāng)落云部偏遠(yuǎn),天高皇帝遠(yuǎn)最安全,不如去落云,七殺則表示七峰山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哪個不去就是傻x。
三撥人為此發(fā)生了激烈的爭斗,七殺連續(xù)拉了七天肚子,天棄某天早上起來臉上爬滿了青蟲,耶律祁半夜被一只老母豬壓住。據(jù)前來“解救”他的七殺們說,幸虧他們來得及時,真看不出來耶律祁就是個禽獸,他們趕到時,耶律祁已經(jīng)快要脫光,正要強(qiáng)奸那只母豬。
唉,差點就沒能救下那只可憐的母豬,也許還是個黃花閨豬呢。
唉,耶律祁堂堂一個男子漢,雖然長得比他們丑一點,但也不能那么饑不擇食啊。
嘖嘖,真是缺德。
這個消息很快散布在所有人中,七殺繪聲繪色拉著景橫波說了“耶律祁酒后失德,半夜偷豬欲不軌”的偉大事跡,景橫波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一把將伊柒踢下了車。
“祝你今晚安睡。”她道。
結(jié)果就是七殺又齊齊拉了七天肚子。拉得面黃肌瘦,拉得七竅生煙,拉得七殺中的第一神棍,就是那個偽和尚武杉,伸手向天長號說自己感覺身輕如燕,只怕下一刻就會搶在師傅之前羽化成仙,拉著師兄弟們非要他們仔細(xì)看看,自己頭頂上百會穴是不是有金光冒出?
師兄弟們一人狠狠一巴掌,拍得他一個金光燦爛,滿頭烏青。
最后還是七殺的意見占了上風(fēng),不是因為人多,而是他們終于在各種秀逗之后,才想起來了一個最關(guān)鍵的理由——景橫波體內(nèi)余毒頑固,必須他們師父出手才能解決。
提到這個,不僅擁雪紫蕊立即贊成,連耶律祁都沒什么話好說。
景橫波的毒是個麻煩事,那么多高手,沒有一個能夠完全驅(qū)除。七殺中精通醫(yī)理的司思表示,景橫波應(yīng)該不止一次吃過功效非凡的護(hù)體丹,關(guān)鍵時刻護(hù)住了內(nèi)腑不受侵蝕,但筋脈因此受到改變,目前還看不出這種改變是好是壞,但短期內(nèi)似乎不大好。這種毒不見于記載,一定不是毒是一種詭異的蠱,這天下沒有他司思解決不了的問題,但這事兒比較耗費(fèi)精神,還是留給老不死解決,省得年紀(jì)大了總不動腦會癡呆。
景橫波想著自己什么時候吃過不止一次的靈丹?當(dāng)靈丹是炒蠶豆隨便吃啊?印象中不就耶律祁給過一次嗎?還是最低檔次的。
她無意中把這話說漏了口,從此耶律祁永無寧日。七殺整天跟在他后面,吵著喊著要最高等級的天香紫。
最低一級的天香紫都護(hù)住了景橫波心脈,保她不死,最高等級的是不是能解了她的余毒?
他們是這么要的。
“最高等級天香紫,你給我我就原諒你偷看我媳婦。”伊柒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你給我我就告訴你那豬是誰扛來的。”爾陸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那豬是爾陸扛的,你給我我就幫你揍他一頓。”山舞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那豬是山舞扛的,你給我我就給你藥,藥倒他你去扛只豬和他睡。”司思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那豬是司思扛的,你給我我就幫你扛兩只豬和司思睡去。阿彌陀佛,老衲為你做這樣的事犧牲很大了,好緊張,佛祖會不會怪我?”武杉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那豬是大家一起扛的,你一個人打不過那么多,你把司思給你的藥給我,我?guī)湍闼幏麄儯阆胨麄兡膫€跟豬睡就哪個。”陸邇說。
“最高等級天香紫。不管那豬是誰扛的,你不給從此你每天都和豬睡。”戚逸說。
……
耶律祁吃飯,喝水,睡覺,乃至蹲坑,都會看見一張臉忽然湊過來,叨叨地說,“最高等級天香紫……豬……睡……”
他覺得他快要瘋了。
他忽然明白了傳說中紫微上人為什么能活那么久。
能抗下七殺呈七倍增長的叨叨神功,那就不能是個正常人啊!
終于有一天,專門修煉過定力的貴族子弟耶律祁,發(fā)出了一聲忍無可忍的怒吼。
“她吃的就是最高等級天香紫!天香紫最高等只能吃一顆,從此再無作用!”
七殺大兄呆呆地站在原地,抓了半天頭發(fā),才明白了這悲催的意思。
完了他們立即興奮起來,一拍大腿,“完蛋啦,沒希望啦,這下更得去七峰山找老妖婆啦!”
耶律祁早已快步離開了,現(xiàn)在就是去萬峰山他也沒意見。
景橫波在車內(nèi)聽見了這聲吼。
她也愣了愣,沒想到當(dāng)初耶律祁隨隨便便給出的,居然真的是耶律家可稱重寶的極品天香。
“喂,”她坐起身,拍打著車窗,問耶律祁,“你們男人怎么回事?咱們當(dāng)時不是還是敵人嗎?你為什么給我最高等級的天香紫?腦子秀逗了嗎?”
一邊看溪水的耶律祁,轉(zhuǎn)過身來。
他臉上煩躁之意已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很奇異的,淡淡的神情。
“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他瞇著眼睛看她,“你要聽什么答案?”
景橫波笑瞇瞇地趴在車窗上看他,“我想聽你們這些政客,在處理事情和人際關(guān)系上,到底怎么想的。”
“是的,你想聽這個,”耶律祁笑容幾分失落,幾分古怪,“假如答案沒你想象得那么深奧復(fù)雜呢?假如答案根本不涉及政治博弈呢?假如我耶律祁,就是因為你是你才掏了最好的藥呢?假如我那時候,其實什么利益和關(guān)系都沒想呢?”
他緊緊盯著景橫波,似乎想從她的神情里,看出自己想要的一切。
景橫波眼睫垂了垂,再抬起時笑顏如花,“沒有啊,沒有就算了。啊好困,睡個午覺先。”身子向下一矮,她迅速鉆回去睡覺,看都沒看耶律祁。
耶律祁欲待出口的半句話,被堵在了口中。
他在溪水邊佇立良久,半晌,慢慢地仰天,笑了下。
……
一路很是平靜,并沒有追兵。
在路上半個月后,景橫波聽說了帝歌傳出的消息。
國師宮胤傳告天下,前女王景橫波竊據(jù)女王之位,著即廢黜女王尊號。因景橫波提出農(nóng)桑共耕法,有功于國,免于一死,逐出帝歌,改封黑水女王,以黑水之澤為其封地,僅允許在姬、蒙兩國以及沉鐵玳瑁斬羽翡翠四部范圍內(nèi)出入。除此之外不得擅入他境,未得王令永不能入帝歌。
這個通告,所有人聽了,詫異之后,就是搖頭。知道內(nèi)情的人還要道一聲“何至于如此?”
“何至于如此?”大賢者常方在府里買醉,痛苦地對大賢者瞿緹道,“不過是政治博弈,輸了就輸了。要我說,就算處死也罷了,一了百了。一介女子,心地太過光明純善,本就不適合這樣的大荒。何必還把人趕出帝歌,放逐到黑水之澤那種地方?那比死都不如!”他越說越氣,砰一聲將杯子重重砸在桌上,“還封地黑水之澤!黑水之澤是人能擁有的封地嗎?那傳說里是魔鬼封地!封在那里就是要她死!是故意羞辱,是要她被天下恥笑!還允許兩國四部出入,聽起來好生大方寬容。誰不知道那兩國四部最為排外復(fù)雜,她一個失勢的所謂女王,封地居然還是黑水之澤,這是準(zhǔn)她出入呢,還是推她去送死被羞辱?”
“說這么多,終究無用。時局已成,宮胤不會再給任何人顛覆他的機(jī)會。”瞿緹搖頭給自己斟酒,“女王并非無人擁戴,卻都是咱們這些老家伙或者平民。事變當(dāng)晚連皇城廣場都進(jìn)不去的老廢物。不過老常,當(dāng)初你說女王看似慵懶實則英睿,將來必為我大荒中興之主,這回,你可看走眼了。她雖聰明,但朝局上還是缺了些經(jīng)驗,再說又年輕,年輕女子為愛所困,終究不能化鳳成龍啊!”
常方激憤漸去,默然良久,忽然又搖搖頭。
“不,我還是覺得……”他低低道,“此事還沒完……老瞿。”
“嗯?”
“你弟子遍天下,我弟子也不少于散布于六國八部,選那些可靠的,給他們寫封信吧。”
“你是覺得,女王不會就此沉淪,還有可能東山再起,想要幫一把?”
“我不知道。”常方搖頭,“我只是想,如果她沒有沉淪,那么最好,我們幫一把。如果她甘心從此做個普通女子,我們也可以照拂她一二,算是對她的部分報答。”
“老常你的心還真不肯死。”
“不肯死,是因為我不能眼看著軒轅鏡那一批人,居心叵測窺測大權(quán)。不想看見大荒這樣的政局,永遠(yuǎn)地持續(xù)下去。還因為她離開那日,城頭飛斧斬帝旗!老瞿,你年輕時也曾投身武備,策馬沙場,你告訴我,在你最武勇最激越的年代,你如果遇上這樣的事,你可還有這般殺氣、勇氣,霸氣,和戾氣!”
“沒有!”
“那就還有希望!來,為同樣心不死的女王,飲勝!”
“飲勝!”
酒杯交擊脆響。酒液四濺,未老雄心,尚在燃燒。
良久,微醺的常方轉(zhuǎn)開眼,緩緩看向案頭那張畫像,畫像上的自己,側(cè)坐遠(yuǎn)望,目光所及,天色幽冥,層云浮動,似有風(fēng)云將起。
風(fēng)云將起。
……
有人為遠(yuǎn)離的人祈禱祝福,有人為遠(yuǎn)離的人謀算設(shè)陷。
“她居然真的逃出了帝歌。”軒轅鏡恨恨一拍桌子,“宮胤怎么想的?不趕盡殺絕,還給她封了個黑水女王!”
“噗。”緋羅發(fā)出一聲輕笑,“您快別提這什么黑水女王了,這可不是人能當(dāng)?shù)呐酢2贿^話說回來,她行徑怪異,或者真能在那里開枝散葉也說不定啊。”
“女相不要掉以輕心。”軒轅鏡不贊同地看她一眼,“所謂斬草不除根,春風(fēng)吹又生。照老夫看,黑水之澤再可怕,都有一線生機(jī)。而對于敵人,徹底斬殺才是最正確做法。”
“這個不勞大夫費(fèi)心。”緋羅輕輕吹了吹指甲,姿態(tài)閑適,“我已經(jīng)派人去‘護(hù)送并問候’她了。”
“如此甚好。真是你我所見略同。連行事步調(diào)都一致。”軒轅鏡笑得舒心,隨即又皺起眉頭,“不過據(jù)說七殺大兄在她身側(cè),有他們在,這世上只怕沒有刺客能近她的身……”
“誰說要用刺客?”緋羅笑得得意,“有時候看似無害的人,才最危險,對不對?”
軒轅鏡哈哈大笑,隨即又道:“成孤漠已經(jīng)復(fù)都督位,看來宮胤沒打算清算。只趁機(jī)除掉了耶律祁。”
“如何清算?一清算牽動的就是整個朝廷,他能和帝歌豪門、六國八部、整個朝廷的人清算?清算完了,他也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兩人相視而笑,神態(tài)終于有了近幾日來的第一次放松。
說是這么說,但內(nèi)心深處,他們還是害怕要為那日逼宮事件付出代價,宮胤不可捉摸,行事冷絕,會怎么做誰也沒把握,雖說他當(dāng)時讓步,處置女王,代表他確實把臣下和江山看得更重,為穩(wěn)定計,應(yīng)該不會對此事再行追究,但誰知道他哪天越想越不對勁,拿他們開刀呢?
現(xiàn)在好了,成孤漠的復(fù)職就是一個信號。出頭鳥的成孤漠都沒受到處罰,他們還怕什么?
“老爺!”忽然軒轅家一個下人沖了進(jìn)來,滿頭熱汗,來不及見禮就大聲道,“二少爺又在坊市出事了!”
“這孽子!”軒轅鏡勃然站起,急急對緋羅道,“老夫還有些家務(wù),女相自便。”說完也不等緋羅回話,便大步奔出門去。
緋羅怔了怔,只得自己離開,走在路上想起軒轅鏡家族那群爭權(quán)奪利的兒子,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
她剛剛回到門口自己的車駕內(nèi),車夫就急急道:“女相,國內(nèi)傳來消息,副相雍希正即將和公主聯(lián)姻,您看……”
緋羅眉毛一挑。
雍希正竟然真把和婉公主弄到手了?
他一旦攀附皇家,那么大相之位……
想到這里,頓覺心急如焚,立即道:“回府!”
她要回府趕緊打點行裝,上表朝廷請求回襄國,必須阻止這場婚事,更關(guān)鍵的是要阻止這場婚事帶來的可能后果——她的女相地位被他人取代!
馬車匆匆前行,緋羅在馬車中心神不定,想著前陣子自己還派人回國打聽現(xiàn)狀,都說一切無事,說雍希正雖然對公主大獻(xiàn)殷勤,但公主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短期之內(nèi)不會有任何變動,她才安心在帝歌留了下來,想要在帝歌把關(guān)系打穩(wěn)固了再回去,眼看著逼女王退位之事成功,自己在帝歌人望大漲,正是趁機(jī)拉攏人心鞏固勢力的時候,卻在這節(jié)骨眼上得到這個消息……
她心中忽然一動……這不會是宮胤的手筆吧……
想到這里她激靈靈地打個寒戰(zhàn),隨即又搖搖頭,覺得不可能,宮胤日理萬機(jī),手也無法伸到襄國內(nèi)政,更何況再權(quán)傾天下,也不可能去影響襄國公主的婚事和感情,這事情剛剛爆出來,說明早就有異動,宮胤那時正忙于處理亢龍軍,不可能早早伸手進(jìn)襄國……
這么想著,心下稍安,但總有一股煩躁之意不去,她探出頭,催促車夫加快速度,一抬眼,正看見天際濃云,陰沉深暗,再一次無聲無息,逼近來。
……
“到七峰山的路可真遠(yuǎn)。”擁雪給景橫波送上一碗雞湯,“要經(jīng)過襄國、黃金部、斬羽部呢。”
“路線怎么定?”景橫波隨口問。雞湯特別香濃,她食欲不振都忍不住多喝幾口,額上冒出微汗。
為了給她調(diào)理身體,飲食每天都是湯湯水水,有時還有些藥膳,她的氣色漸漸好了些。
路上已經(jīng)走了好幾天,最初的三天她沒日沒夜地睡覺,也不說話,眾人都有些擔(dān)心,好在三日之后,她自己爬了起來,要吃要喝,神態(tài)自如,眾人放下心,放下心的同時忽然又覺得心疼。只是這份感受藏在心底,每個人都不說。
“為了縮短時間,以及不招惹是非,襄國可能不會去,會從小路抄近路繞過。”
景橫波聽見襄國兩字,心中微微一動。
“七殺在那哭呢,說襄國公主好像就要大婚,一定有一場熱鬧可看,說要去看皇家婚禮。不過我看他們也是鬧著玩玩,一邊討論公主大婚應(yīng)該穿什么嫁衣,一邊就定下了走小路的路線。”擁雪想起七殺的不著調(diào),也忍不住一笑。
“也好。”景橫波喝湯,忍不住贊,“擁雪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這雞湯比你之前熬得更香。”
“這可不是我的手藝。”擁雪一笑,“聞聞味道也知道用料不一樣的。”
景橫波一怔,看看雞湯,立即明白了是誰的手藝,頓時覺得碗有些重。
隨即她又覺得擁雪剛才那句話有問題,“聞聞味道?你沒喝?”
“哦?啊?”不善言辭的擁雪說話立即有點結(jié)巴,“啊,我馬上喝,我馬上去喝啊。”匆匆從景橫波手中收過碗,轉(zhuǎn)身就下了車。
景橫波抹抹嘴,看她近乎逃竄的背影,本來不過隨口一句,頓覺更不對勁了。
她等了一會兒,確定人都不在馬車周圍,悄悄地下了車。
休息總是在水源附近,她首先看見小溪邊,伊柒和天棄武杉在捉魚,都捋起褲腿,站在冰冷的溪水中。一旁山石旁蹲著耶律祁,這位金尊玉貴的豪門公子,袖子捋到胳膊上,在將魚宰殺去鱗掏腹,一條條清洗干凈用柳條掛起來,掛在樹上長長一串。日光下他手臂沾滿了魚鱗,一閃一閃。
風(fēng)聲隱約將他們的對話送了來。
“夠不夠,夠不夠!”伊柒艱難地在水里摸魚。武杉大袖飄舞,一邊攪動水流一邊長吁短嘆,“阿彌陀佛,殺生不好,我好緊張,佛祖會不會怪我……”
耶律祁道:“再多弄點,馬上進(jìn)入沼澤道,想找到吃的就不容易了!最起碼保證她每天都有肉吃才行。”
“魚啊魚……”伊柒對著溪水哄,“快乖乖到我碗里來……”
景橫波默默退后幾步,轉(zhuǎn)了個彎,看見那邊樹下,紫蕊擁雪在吃東西。一人一個饅頭,隔老遠(yuǎn)也能看出很干很硬,因為嘴受過傷的紫蕊咬起來很艱難。
她們身邊的火堆上就有熱騰騰的雞湯,只有一罐,沒人去動。
景橫波又轉(zhuǎn)了一個彎,馬車背后不遠(yuǎn)的林子里,六殺鬼鬼祟祟地在商量什么。
“我還有兩個銀角子。”
“我還有十枚大錢。”
“司思就數(shù)你最會花錢!我還有一兩!”
“呵呵你會省錢,你省多少還不是給師傅最后摸了去。”
“哈哈哈哈你們都沒我少,我就一個大子兒哈哈哈。”
“湊起來一兩三錢零二十五個銅子。夠買米五石或者買肉五十斤。”
“夠啦夠啦,**夠吃啦!”
“白癡!我們不要吃飯嗎?”
“哦是哦,呸,一群窮鬼,耶律祁不是國師嗎?不是大家子弟嗎?他的錢呢?”
“不是說出來得匆忙沒帶嘛,后頭送錢的還沒到,他死賴著跟著我們,不肯回自己的老家禹國,路線不對,保不準(zhǔn)送錢的人都走岔了也說不定。”
“哎呀呀這一路連個土匪都沒啊。”
“哎呀呀這一路百姓都是窮鬼,老子連偷都不好意思啊。”
“哎呀呀都怪師傅老不修,給咱們盤纏都不夠啊。”
“是啊,太少了,你在帝歌睡了三個月西樓春的頭牌就花完了。”
“你在帝歌喝了三個月最貴的碧空洗就花完了。”
“你在帝歌和人斗富用銀子打了一尊犀牛就花完了。”
“哎呀呀管他怎么花的,反正沒有了。沒掙錢的地方,后面走近路又是沼澤道,沒人沒吃沒野物,怎么辦?”
“小意思,餓了把最肥的那個宰了吃就可以啊。啊,司思,你油光滿面,肥頭大耳,肉一定豐腴可口,五花三層。做烤肉最好啦。要么你犧牲一下?”
“爾陸你溜光水滑,皮肉精瘦,吃起來一定口味勁道,很有嚼頭,要么你先給我嘗嘗?”
“我覺得你們都不好吃,我想吃師傅。”
“對哦對哦,師傅一定很好吃,細(xì)皮嫩肉,香噴噴!”
“都是白癡!吃師傅現(xiàn)在吃得到嗎?我現(xiàn)在就餓了!啃了三天干饅頭,我那潔白細(xì)膩的糯米牙都快崩掉了!”
沉默半晌。
“吃耶律祁吧。”
“對,耶律祁。”
“就他!”
“不肥不瘦,正好。”
“我看合適。”
“吃完耶律祁吃天棄,兩個人加起來幾百斤肉,省省差不多了。”
“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
“來,再數(shù)一遍銀子。”
……
景橫波默默地退后幾步,回到車上。
她雙手抱頭,仰頭向著車頂,良久,將手肘壓在眼睛上,笑一聲,再笑一聲。
路途艱辛,可是還有什么值得畏懼的?
有人,有愛,頭頂青天,腳踩大地,沒有道理不往前。
隨即她爬起來,大喊一聲:“姐要去襄國!”
這一聲喊立即驚動了所有人,伊柒天棄光著腳,耶律祁滿臂魚鱗地奔了來,耶律祁還不忘帶著他的那串魚。景橫波透過車窗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肩膀上一晃一晃吊著一串魚的漁夫造型,忍不住一笑。
“怎么忽然想起要去襄國?”耶律祁表示不贊同,“從襄國走,最近的路是要經(jīng)過國都的,對你來說,太危險。”
“好啊好啊。”伊柒卻趴在車窗上歡天喜地,“去襄國玩!”
天棄無可不可的模樣,嫌棄地推開武杉,“一身汗臭,人家不要聞!”
“阿彌陀佛,老衲生來有佛香!”
“我聞不了沼澤的臭味兒!”景橫波慎重地宣布,“從襄國走吧,低調(diào)點就是,我想看看人煙。”
耶律祁凝視著她,日光下她臉色微微蒼白,眼眸卻亮,漾著星星點點的碎光,不同于以往的瀲滟,只讓人覺得鋒利刺心,刺得心深處都似一痛。
一縷碎發(fā)從她額上垂下,沾了點草屑。
在他自己反應(yīng)過來之前,他的手已經(jīng)不自覺地伸了出去,“你頭發(fā)亂了……”
景橫波頭一側(cè)。
他手指擦她鬢邊而過。
香氣彌散,指尖微涼。
她的笑語就在耳側(cè),“哎呀,你一手的魚鱗,可別沾上我!”
耶律祁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收回。自己嗅了嗅手指,揚(yáng)眉笑道:“一手血腥氣,是嗎?”
景橫波凝視著他,笑而不語。
“在恨我,是嗎?”
“那你是在贖罪?”她也揚(yáng)眉笑了,“至于嗎?值得嗎?”
“也許是想跟著你,看有什么機(jī)會可以斬草除根。”日光下他笑容迷人,比手中銀色的魚鱗還閃亮。
“那就跟著吧。”她一樣笑得半真半假,“只要你不怕我也是想尋機(jī)會報仇。”
“我隨時等著。”他唇角笑意從容。
“你們這些政客,什么時候能有一句真話?”她忽然笑起來,纖長手指遙遙點著他額頭,“說得神秘兮兮,讓人捉摸不定。其實不就是我陰了你一把,你再陰我一把嗎?我在帝歌城下說你擁有半本皇圖絹書,你一路上注定陷入被追殺的境地,你就干脆和我賴在一起,有刺殺我們也分一半,這下我可是搬石頭砸了自己腳哈哈哈……”她笑不可抑,縮進(jìn)窗內(nèi),啪一下拉下窗扇。
落扇聲音清脆,似最后一聲笑的尾音被截斷。
遠(yuǎn)處七個逗比在擊掌歡呼,“哈哈哈進(jìn)城啦,有人啦,咱們比誰賺到的錢多……”分外熱烈的歡呼傳到此處,越發(fā)顯得馬車內(nèi)外安靜至近乎凄清。
他默默佇立,良久,回到溪邊,慢慢將手上魚鱗洗掉。
流水帶走幾抹淡淡的血絲,他看看手指,不知何時被魚鱗刮出不少細(xì)小的血口。
“你是在贖罪?……至于嗎?值得嗎?”
贖罪?不,不知道,并沒有想那么多。在帝歌攪動風(fēng)云有他的參與,離開帝歌也不算他的失敗,在奪取權(quán)力的道路上,一路尸首橫陳,他早已看慣,甚至有隨時將自己犧牲的準(zhǔn)備,又何懼于對誰欠下永遠(yuǎn)難以還清的債務(wù)?
對于她,他似乎從來不想想太多。只想順心而行。
參與計劃時,因為覺得做女王不適合她,所以他未曾猶豫。
然而當(dāng)那日雪中清晨,他看見被府中人拖著準(zhǔn)備扔出去的她的時候,看見她驚心雪白的臉,烏黑的眉上沾著雪和血,忽然一眼也驚心。
似被飛鳥狠狠一啄,瞬間叼了一塊心頭肉去。
到那時,才明白她的明媚一直照亮他心間。
才明白很多事,男人們翻云覆雨一意孤行,丟一路最可珍惜心情,到頭來撿拾不住,失與得之間,難量。
被她拖出帝歌,不知是喜還是憂。喜之后天地更大,日后或可伴她一路,憂的是一日磨難她便長成,須臾之間便成絕佳好計,她的天資和慧根勃發(fā)如許,將來會怎樣覆蓋了這泱泱大澤?
魚鱗順?biāo)魅ト缧纳蠅m屑。
不,不是這樣。
我只是想離不能離,不舍離。
我只是想看著你走一步,再走一步。
我只是想看前方的路何時在你腳下堅實。
我只是想……再看見你真心大笑的,那一日。
……
折轉(zhuǎn)道路,走通衢大道。
逗比們的搶錢大業(yè)開始了。
用武杉的話說:“只要有人煙的地方,就有化緣的可能。施主們都是善男信女,一看老衲這般慈眉善目,必定慷慨解囊,此事只需老衲一人出馬便可。阿彌陀佛。”
他們是這樣“化緣”的。
路邊一個茶棚里。
武杉慈眉善目地拉住忙得不可開交的店主。
“阿彌陀佛,施主,老衲瞧你今日印堂發(fā)青兩眼無神三停未滿雙眉沖煞,馬上一定有血光之災(zāi),只要老衲親自給你作法,你一定可以消災(zāi)解難……”
“哪來的騙子,留著頭自稱和尚!打出去!”
“哎呀呀老五被欺負(fù)啦,打他!打他!”
“搶錢!搶錢!”
在一隊馬隊前。
武杉大袖飄飄地攔住領(lǐng)頭人的馬,
“阿彌陀佛,施主你們的箱籠里的貨物似乎很重啊……”
“哦?”
“老衲不介意幫你們分擔(dān)一下,背過這個山頭,當(dāng)然留下一半做酬金就好啦……”
“老子的紅貨你個假和尚也敢想!砍他!”
“哎呀呀老五被欺負(fù)啦,打他!打他!”
“搶錢!搶錢!”
在一戶官宦人家的隊伍前。
“這位大人,你的護(hù)衛(wèi)看起來人手很不足啊……”
“嗯?”
“這位大人,你轎子里的小姐,似乎相貌很美啊……”
“嗯?”
“啊您別誤會,老衲只是怕您家小姐被山賊采花,愿意為您親自護(hù)送小姐,保證完好無缺地將人送到,您只要給點酬金就行……”
“想采花的是你吧?來人!打斷腿扔出去!”
“哎呀呀老五被欺負(fù)啦,打他!打他!”
“搶錢!搶錢!”
在一個鎮(zhèn)子上。
“瞧一瞧看一看啦,來自這世上最神奇的天上神峰最神奇的天下第一**師杉杉法師,今天要為鎮(zhèn)上父老展示來自天上神峰最神奇最了不得的大睡神仙功法啦!”
“什么玩意?”
“瞧一瞧,聽起來很了不得。”
一個時辰后。
“呼……呼……”
“他是在睡覺嗎?”
“不是吧……也許這是大睡神功的前奏?”
“再等等。”
“哎呀下雪了……”
兩個時辰后。
“呼……呼……”
三個時辰后。
“呼……呼……啊,諸位怎么還在?老衲的神功已經(jīng)展示完了。大睡神功,一睡半天,下雪刮風(fēng),巋然不變!如何?非有慧根者,不能理解老衲這大睡神功的神圣真義……來來來,諸位父老,看著給兩個……哎呀你們干嘛砸土豆,老衲不要土豆……”
“哎呀呀老五被欺負(fù)啦,打他們!打他們!”
“搶錢!搶錢!”
……
景橫波在馬車內(nèi)數(shù)錢,亂七八糟的制錢碎銀還有大面積莊票堆滿一地。
一邊數(shù)一邊搖頭,對七殺搶錢本事嘆為觀止。
“你們的武功,直接上去開搶就行,何必費(fèi)這么多事?看武杉,最近每天滿頭包啊。”
武杉立即湊過腦袋,淚汪汪地表示要**摸摸。
“媳婦兒你就不懂了,和尚要有犧牲精神,我不被打出包,誰被打出包?”伊柒一拳就將他頭上三個小包整合成一個大包。
“師傅說,咱們的門規(guī)不能恃強(qiáng)凌弱。”司思說。
景橫波肅然起敬。
“所以如果想恃強(qiáng)凌弱的時候,一定要先找個理由。比如師弟被打了啊啥的。”爾陸說。
景橫波決定收回剛才的想法。
“師傅說,一件事就當(dāng)一件事來做是無趣的。”
景橫波覺得頗有哲理。
“所以做任何事都要講究個花樣,花樣越多,智慧越高。”
景橫波決定收回剛才的想法。
“這要花樣搞大了,惹出麻煩呢?”
“師傅說,咱們練一身武藝是為了什么?”
“當(dāng)然是為了打贏人家!”
“武功練好了,就只有我們給人麻煩,沒有別人給我們麻煩啦。”
“如果還是有麻煩啦?”
“打回去啊。”
“如果打不過呢?”
“跑啊。”
“那剩下的爛攤子怎么辦?”
“關(guān)我屁事。”這回異口同聲。
二狗子在車頂上目光閃閃聽著,覺得甚合心意,大叫:“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七個大逗比,管殺不管埋。”
景橫波扶額,有點后悔取道襄國的決定——這風(fēng)中凌亂的三觀。
但此時再想返回原路也不可能了,又快要降雪了,這時候再折返那路,會在降雪的時候經(jīng)過沼澤,到時候辨不清雪地和沼澤,很危險。
車外官道上忽然有車馬疾馳之聲,景橫波探頭向外一看,就見一隊車隊風(fēng)一般地馳過,領(lǐng)頭馬車上的車夫?qū)⒈藁ㄋΦ门九局表懀频盟拿娴能囻R都退到道邊。
景橫波聽見耶律祁低低“咦?”了一聲。
景橫波也覺得那馬車有點眼熟,一邊令自己的馬車也讓一讓,一側(cè)頭正看見第一輛馬車馳過,簾子激蕩飛起,露出馬車中人一個側(cè)面。
這側(cè)面,也似曾相識。
車隊氣勢煊赫地過了,避到道邊的人們,才三三兩兩地出來。一邊整理自己的車馬,一邊抱怨。
“剛才那誰,好大氣勢。”
“沒看見金槿標(biāo)志?緋羅女相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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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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