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不。”他道。
聲音清冷,眼眸如夜。
她輕輕一笑,“那么,讓他們進來吧。”
“為什么?”
“每個人都是惜命的。”她道,“在城下,萬眾聚集,互相鼓動,容易令人熱血沸騰,不顧一切。但若單槍匹馬,未必能有那樣當(dāng)面抗爭的勇氣。”
宮胤贊賞地看她一眼。
平日里放縱恣肆,大呼小叫,果然從來都只是她的保護色。
當(dāng)此情境,她終于展現(xiàn)真風(fēng)采,不為憤怒沖毀,不為劣勢逼慌,冷靜自持,一眼看透局勢和人心。
她才是所有人中,真正最具大智慧大心境大天地的那一個。
假以時日,她會是最強大的女王。
假以時日……
心間一團冰冷,似塞入這夜提早的雪。
“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是不行。”他道,“讓這些領(lǐng)頭者進來,并不能對他們做什么。到頭來你反而更可能被他們逼迫。”
“那就做給他們看。”她唇角一勾,“不是想殺了我嗎?你就殺我給他們看啊。”
他手指微微一顫,霍然轉(zhuǎn)頭。
……
“國師!”城下人見兩人久久沒有動靜,越發(fā)焦躁。
“國師!”緋羅高喊,“你在留戀什么!你可知道,你今日若不棄她,你必將被六國所棄!”
“被八部所棄!”浮水部軍民聲音轟然。
“被帝歌門閥所棄!”軒轅鏡聲音若鐵。
“被天下文臣士子所棄!”趙士值嘶聲。
“被大荒朝臣所棄!”禮相顫巍巍老淚縱橫。
“被亢龍軍所棄!”成孤漠拔劍向天。
他馬前,一排六個士兵忽然上前一步。
“今日大都督不得已,逼宮國師,都督有罪,我等愿意以命相代!”六人齊聲大喊,“只求國師免大都督之罪,免亢龍之罪,聽今日皇城廣場浩浩眾聲,誅禍亂朝綱之妖孽女王,還大荒朝廷朗朗青天!”
聲落,刀起,刀光與雪光同降,直入胸膛!
“住手!”高墻上宮胤怒喝,衣袖一拂,六點銀光飛閃而下。
終究離得太遠,血光搶在銀光抵達之前飛濺,將一色潔白地面潑灑鮮紅。
六具尸體愴然落地的悶聲,似撞擊在所有人心上。
以死逼諫,喋血宮城!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妖女!”軒轅鏡怒喝,“我大荒軍士未能戰(zhàn)死疆場,卻因為你血濺皇城,你還有臉站在那里求人庇護?你但有一分尊嚴良知,此刻就該自己跳下宮城!”
景橫波目光從地下六具尸體上慢慢移開,盯住了軒轅鏡。
軒轅鏡被她目光看得一窒,竟下意識轉(zhuǎn)開,想想不對,趕緊有轉(zhuǎn)回來對她怒目而視。
城下漸漸安靜,看著城上女王。
印象中鮮活放縱的女王,此刻有種不同尋常的冷靜,并沒有如眾人想象般大怒哭鬧,相反,巍巍然浩浩然,氣質(zhì)風(fēng)神,竟然和她身邊已經(jīng)掌握大權(quán)多年的宮胤,極其類似。
那兩人并肩而立,便如一對人間掌控者,俯瞰風(fēng)云。
這種表現(xiàn),令在場的人,更下鏟除她的決心。
她雖在朝廷之中眾叛親離,在百姓之中,卻擁有極佳聲名和無上擁戴,民間已經(jīng)有了關(guān)于她的歌謠,句句贊美欽慕,這些歌謠被遠遠傳遞到六國八部,口口相傳。
有智,有勇,有民心,假以時日,她若長成,假以時日,她若再擁有無上實力,這天下,再無人可將她駕馭,這里所有人,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一片寂靜中,景橫波終于開口,宮胤手按在她后心,以真力助她聲音遠遠傳出。
“朕為什么要跳下來?”她一句話便似火上澆油。
不待城下鼓噪憤怒,她又冷然道:“無論如何,我是經(jīng)歷了迎駕大典的大荒未來女王。自有屬于我的尊貴。我可以死,但不能屈辱地死在萬人之前。想要我死――”她厲聲道,“進城來!”
“你使詐!”成太尉之子立即大叫,“你把我們誑進來,然后就可以殺了我們!”
“是嗎?”景橫波忽然一笑。
這一笑在飛雪中忽然閃現(xiàn),艷若桃李又冷若冰晶,美到蕭瑟。
眾人心神震動,隨即忽然發(fā)現(xiàn),城頭上女王不見了!
下一瞬景橫波忽然出現(xiàn)在成太尉之子面前,手中匕首雪亮,冷冷抵住他胸膛。
驚呼聲起。
那男子一眨眼,眼前忽然就多了女王,匕首寒意直透胸臆,下一瞬就能抵達他心臟。
他想退,不敢退,激靈靈打個寒戰(zhàn),心知無幸,絕望地閉上眼睛。
想象中的劇痛并沒有來,然后他聽見風(fēng)聲和驚呼聲。
他再次睜開眼,面前空蕩蕩,只有裹著雪的風(fēng)。
抬起頭,女王還是站在城頭上,原來位置,似乎從未移動過。
似乎剛才一霎驚魂,不過是個夢,噩夢。
但他從四周緋羅軒轅鏡等人神情中看出,那不是夢,是真的。
他駭然抬頭,看城上,風(fēng)雪中衣袖飄拂的女王。
“看見沒,”景橫波唇邊一抹笑如艷鬼,“我不用誑你們,一樣可以殺了你們。”
城下眾人啞口無言。
這是事實。
剛才那一霎,所有人反應(yīng)不及,只要女王匕首輕輕往前一送,成太尉之子十條命也報銷了。
眾人更多的是心驚――如果剛才女王的目標是自己呢?自己躲得過去嗎?
答案是否定的。
“只敢躲在人后煽風(fēng)點火算什么本事?”景橫波唇角笑意譏誚,“既然這么想我死,那就進來吧。按照慣例,女王就算賜死,也只能是毒酒自盡,或者自縊。想看我死,就進來看。”
“誰知道你肯不肯死!”
“她肯。”
回答的是宮胤,他一抬手,手指冰冷地擱在了景橫波頸側(cè)。
景橫波愕然抬頭看他。
他卻沒有看景橫波,一擺頭,上來一個護衛(wèi),將景橫波捆了起來。
“眾意如此,本座不會置之不理。”宮胤淡淡對著城下,“你們要賜死女王。本座同意。”
城下無聲,有點不敢置信地看宮胤讓步。
“但本座也贊同女王的話。皇家自有其尊嚴,讓她眾目睽睽之下自皇城自墮,有失皇族尊貴。”宮胤冷然道,“既然口口聲聲要遵從法度,那就按法度來。給她全尸,并以女王之禮,厚葬。”
“可以讓她皇城自刎……”緋羅忍不住發(fā)聲。
“你上來驗尸?”宮胤眼眸一瞥,緋羅臉色鐵青。
讓她一個人上皇城驗尸?她能活著回去嗎?
“那么,你?”宮胤看向軒轅鏡。
軒轅鏡裝作沒聽見。
“你?”宮胤問趙士值。
趙士值在泥濘里爬了爬,示意自己癱瘓了,無法上城。
“這也不敢,那也不行,你們當(dāng)你們是誰,當(dāng)真以為宮城一呼,我宮胤就得事事順從?”宮胤語氣越發(fā)深冷,“莫得寸進尺!莫忘記皇城之側(cè),玉照龍騎備戰(zhàn)!”
廣場上眾人無聲,默默低頭。
“要么滾回去,要么一起進來。口口聲聲為大荒為朝廷,事到臨頭連結(jié)伴進宮都不敢,是公心還是私欲,你們自己清楚!”
“進宮便進宮!”成孤漠大聲道,“親眼見妖女授首,我畢生所愿!”
“進宮便進宮!”軒轅鏡和眾人商量,“我等都有頭有臉,在場還這么多人看著,宮胤斷然不能把門一關(guān)殺了我們,否則他也無法對天下人交代!”
眾人紛紛點頭。
軒轅鏡生怕場上眾人撤出,自己等人就沒了后援,轉(zhuǎn)身對場中眾人道:“勞煩諸位在此守候。成敗在此一舉,請諸位務(wù)必不要離開。我等一定不負眾望,帶出妖女自盡消息!”
“大夫等盡管放心前去!”眾人轟然應(yīng)答。
“我們一有危險,就會放出消息煙花,屆時亢龍軍必反!我們相信國師,也請國師自重!”成孤漠聲音響亮。
“本座答應(yīng)的事,從無反悔!”
城頭上宮胤手一揮,玉照龍騎悄然自黑暗中隱沒,趕往城外亢龍大營處理事態(tài)。
場上眾人沉默立于風(fēng)雪之中,看深紅宮門轟然開啟。
軒轅鏡、緋羅、浮水部代表、趙士值、成孤漠、禮相及禮司三品以上諸員,及在場文武眾臣,魚貫而入,身后宮門緩緩合起,將這一夜鮮血和風(fēng)雪,關(guān)入。
這一夜的風(fēng)雪和鮮血,還在飛。
……
景橫波被兩個陌生護衛(wèi)帶下城頭,刀劍一左一右,架在她脖子上。
宮胤先她一步下城,一人在宮道之前佇立,面對著進宮的泱泱諸臣。
風(fēng)雪漸烈,眾人都裹著厚厚的長袍,只有他衣衫單薄,姿態(tài)筆直,雪白的衣袂在風(fēng)中飄蕩,如一抹白色的魅影,看得眾人心中微微發(fā)寒。
眾人忽然都想起,宮胤內(nèi)功屬于冰雪一系,在寒冷天氣威力更甚。
夜色盡頭,他冰晶雪徹如琉璃人,連唇都無血色。(平南)
眾人和他相隔數(shù)丈便站定,長長宮道,漸漸覆雪。
景橫波走到中間,仰頭,冷笑一聲。
“宮胤,”她不看宮胤,只看天,“你夠狠。”
宮胤默然,雪花飛過他臉側(cè),分不出肌膚和雪哪個更白。良久他道:“情勢所逼,陛下見諒。”
“別叫我陛下,”景橫波冷冷截斷他的話,“就在一刻前,你還叫我橫波。”
風(fēng)呼嘯掠起宮胤鬢發(fā),烏發(fā)掩了同樣烏黑的眼眸,看不清眼底神情,“無論是陛下還是橫波,都過去了。”
“是呀,”景橫波又冷笑一聲,還是仰頭望天,聲音蕭索,“上位者的愛恨,從來都是短暫的。江山,總比女人重要。”
宮胤不再答話,垂下眼,微微后退一步。
眾臣聽著兩人簡短的對話,宮胤依舊如此簡短凌厲。景橫波卻不同于平日飛揚瀟灑,字字簡單,字字滿是煞氣和恨意。
是一對在江山大業(yè)前,無奈走向兩極的男女。
“就在這里吧。”軒轅鏡迫不及待地道。
他很期待女王的終結(jié)由他一手推動,這樣在之后的政治博弈中,老牌世家豪門會獲得更多的好感和支持。
緋羅卻緊緊盯著宮胤――她不相信宮胤就這么同意了處死女王。
雖然這種情勢,他確實是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否則便失整個朝廷的人心。尤其會失去亢龍。但只要對面是宮胤,她就不安心。
“微臣愿獻長生藥。”她上前一步,奉上一顆藥丸。
藥丸深黑,流轉(zhuǎn)著詭異的光。
所謂長生藥,就是毒藥,死,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長生。這是對賜死上位者的掩飾性說法。
眾臣上前一步,齊齊躬身。
“請用此長生藥。”
宮胤抬起手,頓了頓,默然令身邊送藥上來的醫(yī)官退下。
“諾。”他道。
眾人喜動顏色。
怕的是有詐,怕的是偷梁換柱,以無毒的藥詐死。既然肯用他們獻上的藥,那就什么顧忌都沒有了。
看來宮胤對今日早有準備,也已經(jīng)下了決心了。
他總不能一人和全朝廷、亢龍軍、整個貴族階層,整個六國八部作對。就算強力鎮(zhèn)壓,難道從此做孤家寡人?
烏黑的藥丸捧到景橫波面前,她眉峰一聚,露三分煞氣。
“我要求女王應(yīng)有的待遇。”
“給你全尸,就是女王待遇。”緋羅目光凌厲。
“我不想死在這冰冷宮道上。我喜歡舒舒服服,死也要舒舒服服地死。”景橫波搖頭。
“死到臨頭,還諸多講究。”緋羅冷笑。
禮相卻道:“女王要求有理,她當(dāng)有尊嚴死法。”
“你要在哪里?”軒轅鏡耐著性子問。
眾人心中都不愿去她現(xiàn)在的寢宮,離宮胤的靜庭太近,靜庭在眾人心目中,是玉照宮第一危險之地,護衛(wèi)無數(shù),機關(guān)重重,女王寢殿太靠近那里,一旦去了那里,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
“我要在那里結(jié)束,”景橫波轉(zhuǎn)頭,看著南邊方向,“我要在自己真正的寢宮里離開。”
眾人翹首,看見風(fēng)雪里遠方一抹深紅琉璃檐角掛霜。那是原女王寢宮。
眾人松一口氣,成孤漠冷笑道:“也好。你到死都沒能真正坐上皇位。如今給你在女王寢殿里自盡,也算全了你一生美夢。”
“是呀。”景橫波又恢復(fù)了她懶洋洋的姿態(tài),“在自己宮殿翹辮子,有大都督送葬。挺好。就是不知道大都督死了之后,誰給你送葬呢?”
“賤婢!”被刺到痛處的成孤漠臉色鐵青,“你還有臉提這一樁!若非你殘殺我兒,今日你何至于身死失位?”
“我被逼身死失位,不是因為殺了你那惡霸兒子,不是因為挖了他們祖墳,不是因為得罪你們中任何一個,”景橫波搖搖頭,“只是因為我把百姓看得比你們重罷了。”她翹起唇角,不盡諷刺,“今日玉照宮城下,如果站的是百姓,死的會是你們。”
“也許,”緋羅笑盈盈地道,“可惜,普通百姓沒有特許,是無法在夜間進入宮城周圍三里之內(nèi)的。你所依仗的百姓,在關(guān)鍵時期,無法幫得了你呢。所以,教你一個乖,下輩子投胎時,千萬選對人巴結(jié)喲。”
“教你一個乖,”景橫波斜斜瞄她一眼,“沒有雪白的牙齒,就不要大笑;沒有挺拔的胸,就不要掐腰;沒有平直的肩,就不要偏頭。你知道我每次看你嬌笑挺胸偏頭裝嬌俏,就恨不得早死早投胎嗎?”
“景橫波!”緋羅一個笑容展開一半,不知是收還是不收,手將要落在腰上,不知是放還是不放,頭偏到一半定住,眼底煞氣一露,“說吧!趕緊多說些!九幽地獄可沒有你賣弄嘴皮子的地方!”
景橫波哈哈一笑,轉(zhuǎn)身就走。
一大隊護衛(wèi)跟在她身后,眾臣也都跟著,一步不離。生怕她忽然又跑了。
宮胤始終沒有動,立在人群最后,看雜亂的步伐踏碎一地霜雪,看火把在風(fēng)雪中穿行,一路逶迤向女王寢宮去了。
雪花零落如梅,落于他唇邊。
不化。
……
幾條人影,匆匆自隱秘宮道前行。
“快點,快點。”裹著風(fēng)帽的紫蕊不斷催促后面抱著霏霏和二狗子的翠姐擁雪,“這里可以先一步到達女王寢宮。”
三個女子從隱蔽小道拐出來,進入宮門前,遠遠看見前方大部隊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宮道那頭。
三人閃進門。
“我是女王貼身女官,等會必須得在她身邊,后面的事,拜托你們了。”
“翠姐,你隨我來。”擁雪去拉翠姐。
“等等,你們先前有誰看見靜筠了?”翠姐忽然問。
另外兩人都一怔,隨即紫蕊不確定地道:“她應(yīng)該是在屋內(nèi)睡覺的吧?不是說病得很重嗎?”
“她每天都在屋內(nèi)睡覺,可你真的確定剛才我們出來的時候,她是在屋內(nèi)睡覺嗎?”
三人臉上表情都不好看,剛才接到消息晴天霹靂,未及多想就趕緊趕過來,誰也沒有心思再去管一個長期不冒頭的病人到底在不在屋內(nèi)。
此時再想回頭查看也來不及了,畢竟這里的事更重要。
“女王寢宮只有一個正門,她不可能偷偷摸摸來的。放心。”紫蕊安慰她倆,“我們小心些便是。”
“嗯。”
“我在前殿等候,擁雪你和翠姐去女王寢殿。”
三個女人匆匆分工,擁雪拉著翠姐直奔寢殿。
“這里有個機關(guān)。”她開門見山地道,“我不知道今天女王需不需要用這個機關(guān),但我們應(yīng)該在這里守著。另外我要告訴你,這個機關(guān),靜筠好像……”
外頭忽然有豁啦一聲響,似乎一塊瓦片擲在了墻上,擁雪一驚閉嘴。
“我去看看。”翠姐起身。
“我去吧,我身形小,不顯眼,他們快要到了,別給他們看見我們。”擁雪拉住了她,匆匆出去了。
翠姐一個人,帶著二狗子,留在金碧輝煌的女王寢殿里。
……
女王寢殿大門,被緩緩打開。
景橫波在踏上臺階前,轉(zhuǎn)身回望。隔著黑壓壓的人頭,看不見宮胤的身影。
“別看了。”趙士值嘴角一抹玩味的笑,“讓國師送別他心愛的女子,著實殘忍,我想,他不會來了。”
“除了看守女王的護衛(wèi)外,其余護衛(wèi)請不要隨入。”緋羅要求護衛(wèi)們退下,生怕一關(guān)宮門,自己這些人就被宮胤手下屠戮了。
護衛(wèi)們似乎得了宮胤的囑咐,果真留在宮門外,將宮門大開著。
景橫波回身,走入宮門內(nèi),第一眼就看見紫蕊立在宮門之側(cè),對她施禮。
“一等女官夏紫蕊,見過女王陛下。”
夏紫蕊好像沒看見眾臣諷刺的笑容,從容恭敬如昔,彎下的裙裾一動不動,最完美的宮廷儀態(tài)。
景橫波凝視著她,一瞬間百感交集。
危難之時見真情。
她所有的給予,從來只有在微末人群之中才有回報。
“如此忠誠的女官,何不忠誠地陪女王一起長生?”有人陰陽怪氣地道。
“紫蕊正有此意。”夏紫蕊斂斂衣裙,平聲靜氣地答。
一霎的靜默。
漫不經(jīng)心的眾人轉(zhuǎn)過臉來,認真打量一眼這個足列一等,完全可以飛黃騰達的女官,再看一眼唇角微笑,滿目生光的景橫波。
眾臣眼中有難明之色,想不通景橫波一個準女王,短短數(shù)月,怎么能令這些驕傲的女官,如此收心?
這女子有一種難言的魅力,令人依附信任,愿傾心以報。若令她成長,也許將來就是登高一呼,天下景從的女子梟雄。
幸虧她一腔熱心投錯地方,盡對這些無用賤民用心。
眾人冷笑一聲,都覺得諷刺又慶幸。
然而看那兩個女子雪中相視,面容平靜美麗,眼神似有澹澹之光,忽然又覺得自己卑陋,忍不住心中生出怒氣,大步向前,腳步雜沓,將紫蕊擠在一邊,推著景橫波往正殿去了。
景橫波被推走之前,只來得及給紫蕊打了個手勢。
……
翠姐等了一會,隱約聽見外頭擁雪似乎“哎喲”一聲,心中一驚,站起身來向外看。
她走到窗邊,隔著茫茫風(fēng)雪,什么也看不見。
忽然她聽見身后二狗子怪叫一聲,道:“小筠兒。”
翠姐一怔,隨即想起什么,立即轉(zhuǎn)身。
但是已經(jīng)遲了。
腰后頂著冷硬之物,寒氣直入骨髓,她知道那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
熟悉的聲音在她肩后,輕輕笑道,“翠姐兒,我等你們多時了。”
……
景橫波跨入女王寢宮的正殿。
在她進去之前,已經(jīng)有成孤漠帶領(lǐng)手下,將大殿之內(nèi)迅速檢查一遍,確保沒有問題,才允許她進入。
她緩緩行走在深紅富貴萬字花的長毛地毯上,越丹陛,過玉階,上頭是堆金嵌玉滿繡褥的女王寶座。
經(jīng)過門檻時,她微微提起裙裾。
無人看見門檻背后,一抹紫影,悄然閃進她裙裾之下。
明黃裙裾長長拖曳,一路逶迤上玉階,她在寶座上坐下,整了整裙裾,捆住的手托在下巴上,懶洋洋看著殿門。
眾臣紛紛隨入,各自習(xí)慣性站班,如果不是氣氛嚴肅森冷包圍住她,這態(tài)勢倒有幾分像女王臨朝。
站定之后,眾人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
毒藥由誰奉上去?
用宮胤護衛(wèi),不放心。用女王女官,不放心。自己上?眾人面面相覷,忽然都想起女王的諸多神異,想起剛才宮城之前,她鬼魅般忽然出現(xiàn)在成太尉之子面前,再鬼魅般消失。
以女王鬼神莫測的手段,也許無法抗爭這許多人,但弄死一兩個上前逼她的人,還是很有可能的。
她到現(xiàn)在都不急不忙不悲憤,表現(xiàn)詭異,令眾人心中戒心更重,都覺得殺死女王固然要緊,但這事在場這么多人,大可以由別人去做,不必自己逞這個英雄。
看女王的樣子,是不大可能自己去死的。
果然景橫波在上座,勾了勾手指,懶洋洋地道:“自縊太難看,我不要這樣死給你們看。誰有種,把毒藥獻上來給朕?”
眾人望著她,心中微凜,都覺得這女子,不管心中如何打算,此刻依舊如此從容睥睨,才是真正的霸氣。
“呵呵,成都督英雄蓋世,又急于報殺子大仇,此事非成都督不可!”趙士值立即推薦成孤漠。
成孤漠武人習(xí)氣,受不得激,當(dāng)真上前一步。
只一步。
陛前銅鶴忽然倒下,直砸向他的面門!
成孤漠大驚后退,銅鶴哐當(dāng)一聲落地,骨碌碌滾出好遠。
成孤漠不敢再動,駭然抬頭看景橫波。
座上景橫波已經(jīng)斂了笑意,手撐下巴,微微傾身,一雙眼眸冷冷凝注著他,不見明日明媚,只見冷酷與殺氣。
一霎如神。
“在下還需要留此有用之身,延續(xù)我成家香火。”成孤漠立即退后一步,直白拒絕,“不如趙大人去吧。”
“我這不是不良于行么,再不然,請成兄弟偏勞一下?”趙士值看看那銅鶴,又點名殿中資歷最差的那一個。
“我……我……”成太尉之子早已給先前女王那鬼魅一現(xiàn)嚇破了膽,此刻哪怕她在笑,他都覺得鬼氣森森,囁嚅著向后退。
至于軒轅鏡等人,早已站到一邊事不關(guān)己地寒暄了。
景橫波在上面,冷笑看著這群高官的嘴臉,推吧,讓吧,早就看透了你們,要的就是你們這樣!
她的裙裾下。
霏霏正忙忙碌碌,將自己的尿液撒在一個小小的香爐蓋子上,然后捧起蓋子,蓋在香爐上。
香爐里的煙氣,經(jīng)過濕潤的蓋子,再迤邐而出的時候,便由原先的純白色,轉(zhuǎn)變成淡淡的青色。
一線青煙,從景橫波裙裾下,悠悠緩緩散出。
景橫波注視著關(guān)得緊緊的殿門,眼中冷笑一閃而過。
等下這煙氣,應(yīng)該就會令眾人恍惚,她會帶眾人進入自己的寢殿。
女王寢殿是私密地,眾臣清醒時不會隨便進入,但迷糊狀態(tài)下就可以了。
她想讓他們領(lǐng)略下自己寢殿之下,那一片特別天地的美妙。
等他們領(lǐng)略過了,也許想殺她的主意就改了,她準備學(xué)一學(xué)宮胤,也讓他們簽下不得不遵行的協(xié)議。
現(xiàn)在,就等煙氣發(fā)揮作用了。
她目光在殿內(nèi)掠過,忽然覺得有點不對。
好像少了一個人。
……
半刻鐘前,擁雪出門去查看外頭動靜。
聲音好像發(fā)生在墻外,她踩著積雪的石頭,想要爬上去看清楚。
頭頂墻頭忽然有碎雪簌簌而下,碎雪里,一抹亮光刺破她視野!
擁雪仰頭就讓,腳下忽然一滑,跌下石頭,重重栽倒在雪地中。
后腰咯著石塊,她痛得淚眼朦朧,隱約中看見一抹身影如輕絮雪影,飄然自墻上掠下。
這姿態(tài)……她心中一驚。
那人飄近她身邊,蹲下身,似乎想要看她傷情,又似乎已經(jīng)拔出了劍,手中亮光閃閃。
擁雪未及看清楚,伸手就去抓那人脖下,那人似一驚,向后一閃,手中銀光一亮便要劈下,忽然一停,似聽見什么聲音,身子一掠,如風(fēng)將雪吹過高墻,消失不見。
擁雪躺在雪地上,慢慢睜大了眼睛。
……
冷硬的刀頂在背后,翠姐一動不動。
“靜筠。”她道,聲音一開始發(fā)顫,說了幾個字便穩(wěn)定下來,“你果然在裝病。”
“誰說的,我什么時候裝過病?”靜筠在她身后咳嗽了兩聲,連咳嗽都是輕飄得意的,“但是為了手刃害我的人,我就算病體支離,也得爬起來是不是?”
“誰害你了?”翠姐皺起眉,“你不會是說大波吧?”
靜筠冷笑一聲,聲音寒氣似入骨髓,“為什么不會?你忘記上次就為一碗姜湯,她怎么對我了?”
“那也是你先心術(shù)不正,自取自辱。”翠姐聲音里滿是輕蔑,“你的命都是大波救的,你卻對國師動了春心,是你先要去搶她的男人,她那么對你,要我說,還是客氣的!”
“什么她的男人!”靜筠聲音忽然激憤,“她的她的,什么都是她的!我告訴你,什么都不是她的!不是!”
翠姐冷笑一聲,連反駁都懶得。
兩人不再說話,看庭前雪落沙沙,穿越深紅窗欞,一兩片雪花撲入臉頰,徹骨的冷。
“你是要殺了我吧?”半晌翠姐吸一口氣,閉上眼,“那你就殺吧。我只恨當(dāng)初沒有力勸大波立即送走你。”
“她送不走我的,這本來就是我的地方。”靜筠冷悄悄地在她耳邊道,“我本來都不記得,最近,我都想起來了……不然你說為什么,我就能從這里面出來呢……”
“你什么意思?”
“你不配知道什么意思,你確實是要死的,我已經(jīng)厭倦透了你在大波面前的模樣,總是一副忠心耿耿姿態(tài),總是一副對我防備模樣。我和你認識這么久,也沒見你對我這么上心,你不就一個愛錢的婊子,因為大波地位高才這么死心塌地投靠?非要裝得為朋友兩肋插刀模樣,你覺得你惡不惡心?”
“惡心的人看什么都覺得惡心。我愛錢,我貪了大波很多錢,但我也回報她了。總比有些人,得人家照顧很久,還心心念念想著害人來得正當(dāng),就怕惡事做多了,舉頭三尺有神明,死起來想必也不會比我遲哪去。”
“我本來就不會活很久……”靜筠笑起來,急促的咳嗽引來呼吸的波動,拂亂翠姐的發(fā),“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死之前,我要把試圖取代我的人,都統(tǒng)統(tǒng)先趕下地獄去!”
“就你這破篩子一樣的身體,小心拖人不下,自己先落了地獄。”
“呵呵……”靜筠似乎并不生氣,笑意輕飄,“你一向牙尖嘴利,我不和你斗嘴。和死人斗嘴,浪費。”
翠姐咬咬牙,閉上眼。等著那冰冷一刀插下。
她不求饒,也不想求饒,對靜筠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獨自怨恨許久的人,求饒不過是死前給自己多一層屈辱。
刀稍稍往里入了點,刺破衣裳,停住。
她睜開眼。
“知道我為什么和你說這么多么?”靜筠的聲音再次悄悄在她耳側(cè)響起,“因為我有個很得意的計劃,馬上就要實行。這么智慧的東西,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簡直就是錦衣夜行。我想讓你也聽一聽,我想你聽完之后再死,一定會特別焦慮和遺憾。”
翠姐不做聲。眼睛盯著前殿,前殿靜悄悄,雪簌簌而落,擁雪還沒有回來。
“等下會有人來,拖我去獻毒丸。”靜筠笑瞇瞇地道,“我會咳喘著,哭泣著,一步一行,爬到她的膝下,我會抱住她的膝蓋,哭著表示不要她吃藥,表示我愿意代她死。我還會懺悔我以前的不是之處,和她做臨死前的道歉和告別,我會表示我愿意拿我的命來換她的命,只求她活得好好的……你說,她會怎么做?”
翠姐只覺得渾身的血,都似在這一刻冷了。
“你……好毒。”她的聲音從齒縫發(fā)出,在每個齒尖,狠狠地礪。
真要這樣,大波會怎么想?大波本來就因為上次的事,對靜筠心有歉意,如今又怎么能眼睜睜看著靜筠當(dāng)面代她去死?
一旦大波試圖救靜筠,會有什么變數(shù)?
就算大波真的狠下心,讓她去死,靜筠一定不會死,到時候又會出什么事?大波如果誤以為靜筠因她而死,這心障,也注定跟隨一生。以后還讓她怎么做回景橫波?
進或退,都是傷局死局。
“我給她備著好東西呢,”靜筠一只手托到她面前,“你看,這里有藥哦,有人提前給我送來的解藥。萬一景橫波真那么狠心,真能眼睜睜看著我在她面前服毒,那也沒關(guān)系,我會先服下解藥,這藥是宮廷珍藏御品,可以解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的毒……呵呵,你說,她再不放心我,再懷疑我,看見我決然為她服毒,以死明志,是不是會感動信任我?呵呵到那時……”
她帶著殘忍的笑意,偏頭看翠姐的側(cè)面,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從高的角度俯瞰,似一只獸,因勝券在握而從容篤定,戲耍爪下注定要死的獵物。
這會令她忘記現(xiàn)狀,真切地想起當(dāng)初。
做久了弱者,在黑暗中茍延殘喘穿行,忘卻當(dāng)日陽光之下的燦爛,忘卻當(dāng)初身為上位者的榮光。
過往的記憶其實早已模糊,只知道下意識追尋那些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東西,直到某一日被喚醒,才驚覺原來自己已經(jīng)失落那許多。往事模糊如此刻窗紗,蒙一層涼而薄的雪,觸手森冷。
“我想……”翠姐的聲音忽然也很模糊,“我會知道的……”
她忽然猛地向后一撞!
“哧。”一聲匕首插入她后腰!
靜筠不想她竟然自己往刀口上撞,大驚之下手一軟,身子向后一仰,翠姐趁勢壓下來,砰一聲重重將她壓倒在地,反手就是一個肘拳,擊在靜筠肋下發(fā)出一聲悶響,靜筠連吭都沒吭一聲,眼睛一翻便閉過氣去。
翠姐倒在她身上,急促地喘息,身后鮮血慢慢洇染,染紅靜筠胸前衣裳。
好一會兒她才稍稍平息,艱難地慢慢爬起身,先將落在地上的那顆解藥收起,再咬牙伸手到后腰,想要拔刀,卻忽然頓住。
門外忽然有腳步聲。
步聲微急,敲響這落雪寂靜的后殿。
翠姐停住手,跪在窗下,警惕地向外看了看。正看見緋羅披著大氅,匆匆而來。
“等下會有人來,拖我去獻毒丸……”
靜筠的話忽然回旋在她腦海。翠姐咬牙站起身,一把拉下旁邊衣架上一件厚絨披風(fēng),裹住了全身。
披風(fēng)帶著寬大的風(fēng)帽,將她的臉遮住大半。
她站起身的時候晃了晃,臉色蒼白如紙,烏發(fā)在這冬夜被汗?jié)瘢@得一雙眸子大而無神,乍一看竟然真有幾分像靜筠。
緋羅已經(jīng)走進廊下。
翠姐來不及再處理靜筠,怕自己力氣不夠殺人時靜筠掙扎,被緋羅聽見,只得拉過地毯蓋住靜筠的身體。自己匆匆迎出屋外。
她垂著頭,用手擋住臉,一步一咳,一步一搖地走向緋羅。
此刻這虛弱姿態(tài),宛然便是靜筠。緋羅以前自然看見過靜筠,但都是遠遠一瞥,襄國女相眼高于頂,自然不屑于多理睬靜筠這種身份的人。
此刻她也只是淡淡一瞥,便道:“要你做的事,你都知道了?”
翠姐點頭,咳嗽。
緋羅昂起下巴,遞給她一個托盤,托盤上一顆黑色丹藥。
“你可要做好戲。”她道,“只要你做得好,你想要的都會得到。”
翠姐又點頭,弱不勝衣地喘息。
緋羅有點嫌惡地轉(zhuǎn)開眼,她并不清楚眼前這個女子的情況。整個計劃自有人制定,靜筠自有他人接觸安排該做的事,她負責(zé)的只是將靜筠押送去給景橫波送毒。
讓這女子送藥,是連環(huán)計,既可避免己方的人中景橫波的計,又可以利用靜筠給景橫波設(shè)陷阱。
對于這個看似沒武功但常出奇制勝的女王,所有人都不曾小看。
至于聯(lián)絡(luò)人和靜筠之間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她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她只要做好眼前這一步就好了。
一泓劍光如冷月,輕輕擱上了翠姐的頸項。
緋羅在翠姐身側(cè),冷冷道:“走吧。記住你要做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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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最重要的一個**,以及轉(zhuǎn)折點來了。
我想強調(diào)的是,這本書的標簽是女強,甚至總體可算是寵文,有點特別的那種。
另外,奮起需要爆發(fā)的力量,波折是必不可少的過程。而未來永有曙光。
我一直想寫一本愛情更為濃郁跌宕的書,期待讀者的理解成全。
每個人都在堅持,投入并理解一本書同樣需要勇氣。
只希望:堅持到底,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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