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生死同擔
大雨在每雙眸子中閃耀著青光。
景橫波立在廊下,看護衛(wèi)在急速調(diào)動,看蒙虎在雨中奔走,看見對外的一道側(cè)墻上,忽然磚塊挪移,開了無數(shù)小洞,一架架弩箭飛速推出,一隊箭手立于其后,冷靜調(diào)弦。
她目光也在發(fā)亮,灼灼似燃了火。全身的血,都似在這冷雨黎明中備戰(zhàn)一刻,被激燃。
“是要打架了么?”她不勝興奮地問。
宮胤立在她身邊,剛才被雨淋濕的白色披風(fēng),此刻流水順衣裳脈絡(luò)潺潺流下,片刻已干。
他有點奇異地看她一眼。
這女人,又二貨了。
剛剛才遇險,大呼小叫的,現(xiàn)在生死搏殺在即,對方的目標肯定是她,她還在笑。
“你進大殿去,沒有你的事。”
“不去,里頭剛死了人,我心里毛毛的。”
他有點啼笑皆非,馬上死的人會更多,她倒不怕了。
“桑侗狗急跳墻,必然不顧一切。”他淡淡靜靜地道,“她桑家能屹立于帝歌數(shù)百年,自然不會僅僅靠一個不被雷劈的高塔。”
“還有什么?總不會是a47。”景橫波撇嘴。
宮胤難得神色凝重,沒有答她的話。也懶得問她a47是什么玩意,反正她嘴里總是各種古怪。
蒙虎走過來,解釋道:“陛下不可太過大意,桑家有祖輩傳下來的秘密武器,十分兇悍也十分寶貴。據(jù)說只動用過兩次,一次是開國初年浮水部作亂于帝歌,最近時曾經(jīng)逼入宮廷,桑家祖輩在高塔之上動用天殺之器,三十丈外擊斃浮水大王。一舉定帝歌。一次是前五代的時候,桑家遇上競爭祭司的強大對手,對方勢力雄厚,有一身異術(shù),很受當時獨攬大權(quán)的國師器重,竟然說動國師修改相關(guān)律條,欲待剝奪桑家對祭司之位的世代繼承權(quán)。在法令通過的前夜,桑家當時的家主,手持天殺之器,一舉闖入對方家中。一聲巨響之后,那號稱刀槍不入水火不傷的神人,橫死當場。”
景橫波越聽表情越古怪。
這描述,怎么聽起來那么熟悉啊,不會真的是……吧?
桑家先祖會用避雷針騙人,難保不會有那東西啊。
但是如果真的有那東西,那說明在她之前,大荒就有了穿越人,可穿越人傳說中不是擁有金手指嗎?怎么沒有對大荒政體國體和生產(chǎn)力發(fā)生任何改變?
等等,桑家先祖也曾和大荒開國女皇并肩作戰(zhàn),并在開國之初就為桑家打下了后世幾百年基業(yè),怎么能說毫無建樹?
“桑家先祖似乎是個牛人,”她問,“還做了什么豐功偉績?”
“桑家先祖死得早,據(jù)說是被姐姐毒殺。”蒙虎道,“大家族爭權(quán)奪利,這事兒也沒什么稀罕的。”
原來是個打醬油的倒霉蛋。
不過如果真是那東西,還是有點麻煩的。超出當世生產(chǎn)力的東西,往往震懾力超越殺傷力。
一旦桑家被逼急了,再次展示某種“神器”的神威,只怕祭司高塔倒塌帶來的威望缺失,能再次被桑家彌補。
更何況……景橫波瞧瞧前方,已經(jīng)有護衛(wèi)不斷來向?qū)m胤稟報,重臣們趁夜前來,紛紛要求入宮。
宮胤神色冷漠:“一律擋駕,告訴他們,宮中無事,不可夜擾,請回。”
景橫波側(cè)望宮胤如冰雕般的側(cè)面,他烏黑眉宇平靜,卻鎖一段凜然殺氣。
看樣子,今夜的殺戮,必將在宮中解決。
如同桑侗下了決心一般,宮胤也下了決心。
景橫波知道宮胤作為大荒真正的掌權(quán)者,在任何時候都以大荒穩(wěn)定為重,桑家這樣勢力盤根錯節(jié),足可動搖帝歌穩(wěn)定的大家族,他并不會愿意以最激烈的方式解決。今日殺戮或許容易,來日桑家及其同黨的反撲,必將擾亂朝政。
而在桑家和軒轅家之側(cè),還有個勢力更為雄厚,一直虎視眈眈的耶律祁。他困在昭明公署,都能發(fā)現(xiàn)宮胤狀況有異,一出手就險些置他于死地。一旦朝政混亂,他豈能不渾水摸魚?
宮胤不會想不到這些,他這么做,是因為……她嗎?
景橫波眼波流轉(zhuǎn),唇角微微彎起。
宮胤一回頭,就看見水汽如煙光,她在煙氣中微笑,不同于平日艷麗張揚大笑,多三分含蓄靜美,是一朵水晶蘭花,在清晨霧氣朦朧中開放。
可遠觀而不舍破壞的美。
他竟一時失神,忘記要說什么,只看見她唇一張一合,似在說話,愣了一愣才道:“什么?”
景橫波詫異地看他一眼,不明白這家伙怎么會忽然出現(xiàn)心不在焉狀態(tài),她還以為他永遠是天上龍鷹,目光灼灼。
“我說,讓他們進來。”
宮胤霍然回頭看她。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知道桑家今晚一定會動用那所謂神器。”景橫波笑得無所謂,“正好,讓大荒大佬們,見證她桑家最后一件可依仗的所謂神器也毀滅吧。”
宮胤深深看她,想要從她永遠謔笑的眸子里,看出這話的荒誕來。
景橫波并沒有端正臉色,媚笑看他,揚起的眉,挑出幾分隱藏的張狂弧度。
宮胤轉(zhuǎn)過頭。
“請眾位大人入宮。”
“請眾位大人入宮——”內(nèi)侍尖銳的聲音,穿破雨幕,穿透重重宮闕。
景橫波眉開眼笑,她以為要費一番口舌,畢竟讓大臣們進宮,事態(tài)就可能出現(xiàn)變數(shù)。以宮胤的穩(wěn)重,她以為他不會同意的。
“小胤胤真好,”她撲上去,抱著他手臂搖晃,“人家最喜歡信任人家的人啦。”
宮胤晃了晃身子,伸手按住她不安分的狼爪,想要把她從手臂上撕下去。一低頭正看見她含笑的唇,微微翹起的弧度,艷若驚虹。
從他的角度,還可以看見很多,比如脖頸線條流暢,一線鎖骨精致,半點肌膚雪白……
而覆蓋著她手背的掌心,如此鮮明地感受到肌膚的溫和潤……
他心中一顫,隨即便是微微刺痛,若冰針密密將肺腑刺過,他立即轉(zhuǎn)開了眼,堅決卻又輕輕地,拉開了她的手。
“想好怎么做了嗎?”
“想好了。”
“嗯?”
“神擋殺神,魔擋殺魔。”她飛個媚眼兒,“神器?凡人哪能持神器?這么多年,該報廢了。”
他勾唇一笑,為她隱藏在骨中的傲氣和殺氣。
她在成長,如此飛速,如果不出意外,未來大荒神壇之上,必有她紅衣拂袖卷掠風(fēng)云的身影。
回眸一看雨幕中急急趕來的重臣們,看著那一張張心思深潛意味不明的臉,他笑意微斂,心微微一沉。
而在另一個方向,有急速馬蹄聲響起,驚破這沉寂宮道。
馬蹄聲沉重,敲擊著雨水飛濺的地面,整個宮廷地面都似在微微震動。
宮胤臉色也冷而重,這平靜宮道,無特許不可跑馬,如今桑侗當真是瘋了,竟然驅(qū)策屬下這些護衛(wèi),群馬齊奔。
蹄聲急促,只是剎那之間,
趕來的重臣們,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大隊穿著紅色祭司護衛(wèi)服的護衛(wèi),騎重甲鐵馬,濺無數(shù)水坑,如一片火云從宮道卷過,最前面的躲避不及,
蒙虎禹春臉色憤怒,“主上!他們竟敢在宮中跑馬!請容我等以勁弩射殺!”
宮胤一揮手。
另一邊景橫波抓住紫蕊,急急道:“給我找件護心甲來……”一轉(zhuǎn)頭正看見蒙虎飛身而起,人在半空,正欲對墻下箭手發(fā)布命令。
她驚聲大叫:“不要飛起來……”
可是已經(jīng)遲了。
“砰。”
一聲巨響,極具穿透力,幾乎響徹宮闕,大片大片的雨水被音浪震開,撲啦啦灑在趕來的重臣們臉上,奔在最前面的被那聲如在耳邊的炸響驚著,一個趔趄,軟倒在雨地里。
巨響只是一聲,卻仿佛是很多聲,連綿不絕,宮殿在聲浪中顫栗,半空中蒙虎的身子也在顫栗,幾乎瞬間,眾人都看見半空中爆開的血花。
染紅雨幕,再猛烈降下。
眾人心跳如鼓,駭然抬頭,就見最前面騎士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立在馬上,雙手抓著一件披了黑布的東西,手勢微微抬起,那東西正微微冒著青煙,煙光大雨中,那人眼睛如鷹冷酷。
“神器出動——”一些老臣發(fā)出不可控制的長聲呼喊,有些人已經(jīng)在傾盆大雨中拜下。
白影一閃,宮胤已到半空中,一手接住了蒙虎,他似終于動了真怒,一個旋身衣袖銀光一閃,空氣中尖銳之聲不絕,雨勢被瞬間截斷,出現(xiàn)一道透明的真空,銀光順真空之道一閃,直撲那開槍騎士。
騎士下意識抬槍,但是已經(jīng)慢了一步,下一瞬他翻倒馬下,胸口血洞比蒙虎肩頭那個還大。
那蒙著黑布的“神器”也隨他墜向馬下,一雙素手一抄,將東西抄住,手的主人桑俏一個翻身,已經(jīng)接替剛才騎士,立在馬上,手中“神器”微微一抬,對準了宮胤。
大雨嘩嘩。
雨幕中所有人都影影綽綽。
雨勢傾盆,連綿不絕,氣氛卻緊得似乎一扯就斷。
此時宮胤接住蒙虎,正低頭看他傷勢。
桑俏手指扣在扳機,卻出現(xiàn)一絲猶豫。
她沒想到宮胤竟然放重臣入宮,此刻大臣們都在,要在這么多雙眼睛下,槍殺大荒第一人,一旦出槍,就是驚動天下的大事,這桑家女子,也不禁微微緊張。
手指將扣未扣,驀然人影一閃,景橫波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墻上。
她第一件事就是撞向正落向墻頭的宮胤,將他撞下墻頭!
“別飛高,我有辦法!”
女子微微沙啞的聲音回蕩在墻頭,衣袂在大雨暴風(fēng)之中飛卷,天幕下電光一閃而過,將她凌空的身影照得明滅。
桑俏霍然抬頭。
就是她!
新女王!
傳說里離經(jīng)叛道,膽大包天,在迎駕典禮上擺了所有人一道,更悍然闖靜庭重地,逼姐姐和她打賭,將桑家送入萬劫不復(fù)境地的女王!
還沒登基就搞出這許多幺蛾子,如何能容她成長?
手指一震,黑布落地,槍口一抬,比剛才更堅定地對準了景橫波。
“以神賜之名,以百年祭司家族之神力,今日,”桑俏的聲音比雨聲還冷,“我桑氏將以天賜神器,滅殺借助魔鬼之力毀我神圣高塔的女王景橫波,違抗者、阻攔者、求情者,天懲之,雷殛之!”
“轟隆。”一聲,仿佛為她的話做注腳,一道驚雷當空劈下,蒼白閃電將天空割裂。
桑俏立在馬上如在平地,巋然不動,手中槍口穩(wěn)定,森然如黑色巨眼。
相比之下,在墻上站立不穩(wěn),被大雨大風(fēng)打得搖搖晃晃的景橫波,看起來狼狽而滑稽。
看她雙手亂晃的模樣,似瞬間要被雨打風(fēng)吹去。
雨勢狂暴,氣氛僵窒如死。所有心都被拎在了喉嚨口,等待一次足可影響整個大荒國勢的刺殺。
雖只一霎,仿似一生。
卻忽有三聲,驚破此刻的殺氣。
“下來!”白影一閃,沖天而上,擋向景橫波面前。
“慢!”昭明公署里一條黑影如鷂鷹,橫穿三丈而來。
“滾!”淺黃色人影鬼魅般自桑俏身后出現(xiàn),一掌拍向她背心。
同一刻。
桑俏手指微微一緊。
景橫波忽然向下一仰。
“啪。”
這一聲的響依舊令人毫無準備,比先前更猛烈爆裂,充滿了摧毀和殺戮的狂猛,漫天的大雨都似瞬間一停。
“啊!”
慘叫聲比雷聲還震撼人的耳膜,讓人擔心這一刻那發(fā)出叫聲的咽喉是否已經(jīng)破裂。
一團黑煙裹著血花滾滾而起,夾雜著炸飛的彈簧護圈扳機,和碎裂的肌骨血肉,在大雨中又下了一場血肉狂雨。
半空中三條人影一頓,各自駭然不可思議地抬頭。
大雨中跪地伏拜的臣子們,抬起雨水橫流的臉,張大了嘴,吞進一口口帶血的風(fēng)雨。
各自蓄勢沖出的亢龍護衛(wèi)以及祭司護衛(wèi),抬起的腿定在半空,劍出半鞘,雪亮的劍身沾滿被雨水濺飛的血肉。
屬于桑俏的血肉。
一片窒息的安靜之中,只有桑俏的慘叫連綿不絕。她舉起只剩半截手肘的手,愴然向后倒去。
宛如一個慢動作,她落葉般飄下,黑色衣袍和黑色長發(fā),染血零落雨地泥濘。
與此同時,消失在墻下的景橫波,再次出現(xiàn)在墻頭。
大雨里她衣衫盡濕,曲線驚人,一縷長發(fā)粘在額角,遮住光芒熠熠的眼神。
她帶點遺憾地看了看那滿地的碎片零件,黑色的鋼鐵閃耀烏青的光,那是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最偉大武器,在這一霎永遠消失。
或許,不該屬于這個時代的東西,終究留不長久。
桑俏不該為了挽回家族榮譽,在開槍之前說了那么一大段話。
那段時間,足夠景橫波舞動手臂,隔空操縱一顆小石子,堵住了槍膛。
時代最偉大的武器,毀于一顆小石子。
景橫波對著地下槍支殘骸,理理鬢發(fā),鼓起腮,輕輕“砰”了一聲。
“炸膛啦。”她道。
……
這一刻兇猛的雨勢似乎不再存在,所有人都忘記了雨水沖擊的疼痛和冰冷,怔怔地看著大雨將桑俏斷臂的血肉和那破碎的神器,慢慢沖刷而去。
像看見龐然大物之上再添一道深傷,幾近致死的傷口。
最后的掙扎,歸于更深的毀滅,幾乎每個人心底,都涌起難以控制的驚悸,和兔死狐悲的凄涼。
連最鎮(zhèn)定的宮胤,都失神了一刻。
他落于雨中,回身仰望景橫波,墻頭女子玲瓏如玉瓶,對他玲瓏也如玉珠一般一笑。
女子的艷光,將這一刻的鮮血和肅殺沖淡,卻更令人心旌神搖,開在戰(zhàn)地里艷麗如常的花,美到凜然。
耶律祁落在了另一側(cè)的墻頭,慢慢偏過頭,似不可置信般盯住了景橫波。
刺殺失敗了,他知道。
原本以為是宮胤手筆,倒也沒什么稀奇,可是此刻他卻開始懷疑。
這看似隨意庸常的女王,到底還要給人多少驚訝?
眾臣們眼神還處于茫然中,大多沒能理解這一幕代表的意義,他們還在思考,那傳說中無與倫比的大殺器,桑家賴以震懾天下,百年不出的神器,為什么就突然炸了。
就在女王出現(xiàn)后,炸了。
很多人心中掠過一個念頭:得位不正,反噬其主。天命所歸,百毒不侵。
忽然一個聲音驚破了寂靜,伴隨著啪啪啪的大力鼓掌聲。
“干得好!干得妙!神器?什么神器!這才是真正的神奇!不愧是我媳婦!”
大雨里伊柒爬在桑俏馬上,又笑又跳,對著景橫波連連招手。
景橫波一看見他就開心,忍不住一笑,也招招手。
“吃了嗎?”她問。
“沒吃呢,”他大叫,“聽說你這邊有麻煩,拼了老命趕過來,靴子都跑破啦,哪里還有空吃飯……”
一群人臉色發(fā)青地聽著這兩人在這要命一刻寒暄,對著一地鮮血在討論早飯的問題……
“沒吃就下來,等會一起吃……”景橫波的話聲,被宮胤清冷的聲音,一口截斷。
他一抬手,對伊柒一指。
“來人,將這擅闖宮禁的刺客拿下!”
“喂喂!”景橫波慌忙要攔,一眼看見宮大神發(fā)黑的臉色。
嘖嘖,生氣了?怎么又生氣了?
“走吧走吧你!”她揮手,“下次請你吃飯!回頭賠你靴子!”
“好啊好啊!”伊柒一邊往回逃一邊揮手,“九宮大街瑞香居的紅燜扒蹄很不錯……”
“我們皇家,從來不欠人債。”宮胤冷冷道,“來人,砍下他雙腳,以后他就再也不會跑破靴子了!”
伊柒跑得更加快了……
好容易甩脫追兵,轉(zhuǎn)過一道墻角,忽然一條人影掠過,笑道:“他砍你腳,我賠你靴子!”手一抬黑光兩點,直取伊柒腳心。
“哎喲偷襲!”伊柒怪叫一聲,沖天飛起,起來的時候,靴子底已經(jīng)沒了,只留一雙光禿禿的腳心,再慢上一步,他的腳心就要被洞穿。
“吃我一靴!”伊柒就勢腳一甩,沒了鞋底的靴子射向出手的耶律祁,趁他一讓,他哈哈一笑早已逃了開去。
雨聲里他的聲音滾滾傳來,“**,我走了,別送了,情敵太多太熱情,我下次單獨來看你……”
“下次留你一雙腳,省得你跑來跑去。”耶律祁將那一雙靴子扔開,衣袖一拂,遠遠望了宮胤一眼,施施然回他的昭明公署了。
宮胤面無表情,眼神比這雨還冷。
他揮揮手,墻后弓弩上弦,吱嘎作響聲一片,聽來瘆人。
祭司護衛(wèi)們露出驚慌之色。
“桑家倒行逆施,已為蒼天所棄。本座給你們半刻鐘,退出宮廷,遠離祭司家族,可以不追究今日作亂一事。”宮胤開口,聲音在暴雨中遠遠傳出。
護衛(wèi)們露出惶然之色。
這些原本都是桑家的忠心護衛(wèi),但忠心,多半源于內(nèi)心深處對桑家的膜拜和崇敬。對“神力”崇敬越深,當“神力”消失時精神支柱毀滅更快。高塔傾毀,神器反噬,桑家兩大賴以生存的要害被毀,這些人頓時也陷入茫然畏懼之中。
再加上桑俏重傷昏迷,群龍無首,宮胤積威深重,殺氣凜然,眾人一陣茫然畏怯之后,有人開始后撤。
一步后退,就是全線崩潰,幾乎瞬間,所有武備齊全毫發(fā)無傷的祭司護衛(wèi)都轉(zhuǎn)身狂奔,只恨跑得不夠快,不能在半刻鐘之內(nèi)撤出宮廷。
人在逃奔時,是防衛(wèi)最弱的時候。
景橫波看著那些飛奔如閃電的人,心也微微拎緊,這些人著重甲,執(zhí)武器,還能跑這么快,顯見得個個都是精英。這樣的隊伍在誰那里都是足可掀出巨浪的生力軍。今天他們逃奔,是接連被意外重創(chuàng)之后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一旦休整過來,桑家未必不可以把他們重整于麾下,到時候,這些恨死她的人,得給她造成多少麻煩……
她微微嘆口氣,就這樣吧,有些事明知道不妥,但也不能做,難道要宮胤對這些已經(jīng)放棄反抗的人下殺手嗎?這得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啊。
正在想著以后如何應(yīng)付,眼看著那些人即將逃出視線,她忽然聽見極冷、極決斷的一聲。
“射。”
幾乎剎那,箭矢便替代了暴雨,在人們頭頂上呼嘯卷過!
眾臣惶然仰起頭,睜大的眸子里,倒映青黑色的橫飛的箭雨!
再下一瞬,視野里便是大片血色的幕墻!
連綿的血花不斷自人體爆開,一朵比一朵綻開更快,再被半空雨勢卷開,綿延成一道滾滾的血色波濤。
景橫波險些再次從墻上跌下去。
她霍然回首,對上宮胤的眸子。
他在暴雨中,清凈不染鮮血塵埃,一雙眸子也似被狂雨沖刷過,明澈若冰晶,閃耀著極致純凈的微藍光芒。
那并不是嗜血的眸子……
暴雨中他淡淡靜靜看她一眼,隨即轉(zhuǎn)回殺戮場,數(shù)百人輾轉(zhuǎn)呼號,血色將地面染紅,無數(shù)紅色溝渠潺潺而去,匯入宮道兩邊的排水溝。
上位者收取人命如割草,死亡很多時候不是因為罪孽,而是因為站錯了位置。
“啊啊啊——”
一個渾身扎滿箭矢的護衛(wèi),忽然掙扎著回頭,高喊狂奔向?qū)m胤,他雙手高舉著沾血的劍,沉重的靴子將帶血的雨水濺上無數(shù)人膝頭。
禹春身子一側(cè),要攔在宮胤身前,宮胤手一擺。
他就那么冷冷立著,看那垂死的人,回光返照的悍然掙扎。
兩丈、一丈、半丈……
眾人心都咚咚跳起,雖然確定這人無法對宮胤造成傷害,可也有人在暗暗期盼奇跡。
宮胤始終巋然不動,甚至慢慢負起了手。
他看那沖殺而來的漢子的神情,如同看之前橫陳殿前的數(shù)百尸首。
三步、兩步、一步……
“砰。”人體重重落地,將雨水濺起半人高,無數(shù)人呼出一口長氣,有慶幸,或許還有失望。
宮胤俯下臉。
落地的人還沒死,猶自不愿放棄掙扎,一寸寸向前挪移,身后拖出一道道長長的血線,瞬間被雨水涂抹卷走。
景橫波看著那縱橫如江山溝壑的血線湮滅,只覺心中微顫。
這血色江山,無盡謀算,到底要用多少鮮血來填埋?
探出的手指,堪堪將要夠著宮胤雪白的衣角。
宮胤忽然微微彎身。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看他彎身,彈指。
“啪。”
一聲空氣擊響,半天雨絲忽停,肉眼可見一道透明真空出現(xiàn)在那人遞出的指尖之前,似透明屏障,隔絕了最后出手的希望。
那只手,被擋在離宮胤袍角一絲距離,無法寸進。
毫厘之近,天涯之遠。
景橫波看著這一幕,忽覺心涼,為命運里各種冷遇,似乎隔著雨幕看見自己后半生,近在咫尺的希望,遠在海角的拒絕。
那雙手,在掙扎完最后一段路之后,最終頹然垂下。
一聲如狼一般的哀嚎,卻忽然響徹殿宇宮堂。
“宮胤!你必身受天噬,跌落深淵。眾叛親離,永逐大荒!”
凄越悲憤的嚎叫,泣血殷殷,似要沖上云霄,沖破暴雨封鎖,將之鏤刻于蒼天之上,等待輪回命運,應(yīng)現(xiàn)。
此刻只剩大雨發(fā)聲。
宮胤巋然不動,冷硬如萬年不化冰雕。他身邊,眾臣都畏懼地后退幾步。
人影一閃,景橫波出現(xiàn)在他身側(cè),偏頭看他表情。
宮胤掉過臉去,景橫波跟著轉(zhuǎn)過去,宮胤轉(zhuǎn)回來,景橫波再跟著轉(zhuǎn)回來。
幾次三番,宮胤也不轉(zhuǎn)了,低下眼,定定地看著她。
景橫波微微踮著腳尖,仰頭看他,忽然給他理理粘在額角的烏發(fā),一笑。
“一看你面無表情,就知道你心里翻江倒海了。”她嫣然道,“怎么,一句詛咒,心里不舒服了?”
宮胤拂開她的手,景橫波卻沒讓,反手握住他手指。
兩人手指相扣,半舉在雨中。
宮胤低頭看看,沒有再甩開,也沒有說話。
他不會告訴她,傳說里桑家里能做到總領(lǐng)的家臣,多出自大荒最神秘的背叛之澤,那一族唯一的神奇之處,就是善于詛咒,尤其死前以精血鑄就的詛咒,向來應(yīng)驗如上蒼許諾。
景橫波卻從他的眼睛,和眾人的眼神中,讀出了答案。
她也不過是聳肩一笑。
“自己命都救不了,還能詛咒別人?”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拉了拉他的手,“冤有頭債有主,宮胤,這個詛咒,我接了!和你沒關(guān)系。”
宮胤的目光,從手指上,緩緩落向她的臉。
被雨水洗過的容顏,色澤清鮮,濕漉漉更加明艷,密密的睫毛載著無數(shù)細密的小水珠,透過水珠,看她眸光堅定又朦朧,蕩漾著滿天滿地的春光。
如此風(fēng)姿搖曳,不可抵擋。
心底似涌上一股熱流,所經(jīng)之處,奔騰穿透,滌蕩呼嘯,經(jīng)脈似破開無數(shù)個小孔,穿透刺骨的冰風(fēng),又似轟然崩塌,卷起千堆雪。他在這樣的崩塌和穿透之中抵受不住微微皺眉,卻又忍不住唇角微微一彎。
景橫波抬眼看著他,這一刻他的神情如此古怪,似痛苦又似歡喜,又或者痛苦中生歡喜,歡喜中種痛苦。眉聚如峰,唇角笑意卻流掠如春水。
但她覺得如此動人,只覺得這一刻必然有什么,已經(jīng)不同,她恨沒有將拍立得帶在身上,永遠記取這一刻奇特的笑意。
雨漸濛濛,草色清新,彼此在雨中相望,都覺得對方指涼心熱,唇角弧度世間最美。
不知何時,眾臣都緩緩?fù)讼隆1艿揭贿叀?br/>
身后從急促步聲傳來,宮胤頓了頓,似有點不舍地,放開了景橫波的手。
“桑大祭司已經(jīng)出宮。”派出去追捕桑侗的護衛(wèi)回報。
眾人凜然。桑侗夠當機立斷。知道這邊沒得手立即離開。只是也太心狠了些,她妹妹桑俏,還在宮中生死不知呢。
宮胤只點了點頭,半晌道:“不必再稱大祭司。”
這句一出,幾乎所有人都立即低頭。
一句話,一個家族權(quán)勢終結(jié)。
雨勢漸小,天也漸漸亮了,景橫波看一線蒼白的天光,照在那些死去的蒼白的臉上,只覺得心底淡淡寒意,慢慢攏起了袖子。
這一夜風(fēng)狂雨橫,或許,只是一個開始吧。
……
玉照宮的護衛(wèi)們在收拾戰(zhàn)場,景橫波此時才感覺到寒冷,抱著雙臂轉(zhuǎn)身要回去換衣服。
身后忽然有人道:“陛下請留步。”
景橫波回頭,看見是軒轅鏡,和其他人此刻有點畏懼警惕的目光不同,軒轅鏡的眼神里滿滿憤怒。
也難怪,強有力的盟友被一朝打倒,等于斬去一臂,他當然不爽。
“有事快說,我很冷。”別人沒好臉色,景橫波當然更沒有。
“陛下的誓言才完成一半,”軒轅鏡道,“您預(yù)言雷劈祭司高塔,也說了會將雷電收于您囊中,以證明天神轉(zhuǎn)擇了你。現(xiàn)在,雷電呢?”他譏誚地道,“不會藏在您袖中吧?”
“你說對了。”景橫波懶懶一笑,一眼掠過眾人震驚的神情,又是戲謔一笑,“不過不是現(xiàn)在。”
“陛下!”被涮了一把的軒轅鏡老羞成怒。
景橫波已經(jīng)揮揮手,轉(zhuǎn)身就走。
“我要洗澡換衣服,還要補覺。否則長出皺紋什么的你們誰賠得起?等我睡飽了,我會把我捕獲的電給你們看。你們?nèi)绻麑嵲谙肟矗偷劝桑 ?br/>
“陛下,你想賴賬嗎!”軒轅鏡聲音冷厲。
“今晚你看不到,再說我賴賬不遲。”景橫波頭也不回,快步越過了側(cè)門。軒轅鏡不能追上去,臉色鐵青,轉(zhuǎn)頭對宮胤發(fā)難:“兩軍交戰(zhàn),不殺戰(zhàn)俘。這是我大荒規(guī)矩。老臣想知道,國師為何誘騙無辜,下令射殺那些已經(jīng)放棄抵抗的祭司護衛(wèi)!”
宮胤看都沒看他一眼,伸手一招,示意禹春將受傷的蒙虎送進殿內(nèi)。
眾人這才注意到蒙虎半身血染,前肩只是一個綻裂的創(chuàng)口,后肩幾乎就是一個血洞,這是“神器”造成的創(chuàng)傷,如此可怕,眾人白著臉看看那地上零散的一攤,越發(fā)想不通女王是怎么隔空毀掉這名副其實的殺器的。
難道真有所謂神力?
“未得批準超編護衛(wèi)人員,持武器擅闖宮禁,當著群臣的面欲圖刺殺女王,重傷御林護衛(wèi)首領(lǐng)蒙虎。”宮胤淡淡道,“以上每條,幾乎都是足可株連九族的大罪。諫議大夫如果再堅持己見,正好可以歸入九族之內(nèi)。”
軒轅鏡白著臉,抗聲道:“我和他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何來九族之親之說!”
宮胤瞟他一眼,輕描淡寫吐出兩個字:“友族。”
完了他再不理軒轅鏡,拂袖而去。眾人被這兩個字里包含的跋扈和殺氣所攝,凜然不敢言語。軒轅鏡臉色煞白,猶自強撐著喃喃道:“什么友族……九族里哪有友族……”卻又不敢大聲。
禹春將蒙虎交給趕來的醫(yī)官,走了過來,滿是血跡的手拍拍他的肩,粗聲大氣笑道:“沒有友族,也有親族嘛。諫議大夫高風(fēng)亮節(jié),敢作敢當,對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叛逆如此回護,比真正的親族還親,勉強算進去也是可以的。”
軒轅鏡鐵青著臉退后一步,重重拂開他的手,怒道:“讓開!別拿你的臟手碰我!一個小護衛(wèi),也敢譏諷老夫!”
禹春哼聲冷笑,斜睨他一眼,將血手順手在旁邊墻壁上一揩,道聲:“是臟!”頭也不回大步去了。
只留下軒轅鏡老臉又青又白,胸口起伏。
其余眾人噤若寒蟬,都悄悄離開他一些距離,軒轅鏡眼角掃視四周,心中忽然涌起悲涼之意:桑家和軒轅家結(jié)成聯(lián)盟,以前這些人多有趨奉,如今桑家眼看倒臺,這些人就趕緊劃開界限,這人走茶涼,涼得也太快了。
忽然有人緩步輕移,在他耳側(cè)低笑道:“鏡老何須頹喪若此?桑家雖亡,卻未嘗不是你我機會啊。”
軒轅鏡轉(zhuǎn)頭,就看見緋羅噙著微笑的唇角。
軒轅鏡眉頭微微一皺,他對這位襄國女相,并沒有太好的印象。六國八部的實權(quán)人物,說到底和朝中大臣并不是完全一派。他們每年輪番會應(yīng)詔去帝歌述職,趁這段時間和朝中重臣打好關(guān)系,并對朝政做一定程度的參與建議,但說到底,他們大部分時間還是在本屬國和本部發(fā)展勢力,這些人都有勃勃野心,目光所及,同樣是大荒真正的最高之位。說明白了,大家是競爭者,很難給予互相信任。
何況他最近聽說了,襄國內(nèi)部權(quán)爭也很激烈,這位之前一直掌握重權(quán)的女相在這個時候來帝歌述職,保不準在國內(nèi)地位已經(jīng)十分危險,這是打算在帝歌渾水摸魚,重整旗鼓,好由外及內(nèi),再戰(zhàn)襄國?
她打得好算盤,可他軒轅鏡現(xiàn)在可沒心思給他人做嫁衣!
“桑家已敗,何來機會?”他因此也沒什么好臉色,重重地道,“再說就算有好機會,和女相也沒什么關(guān)系吧?”
緋羅似乎根本不在意他惡劣的態(tài)度,依舊笑得婉轉(zhuǎn)從容。
“鏡老此言差矣。”她笑道,“桑家數(shù)百年簪纓豪族,經(jīng)營數(shù)十代,怎么會一朝便亡?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算今日宮內(nèi)精英盡喪,但散布于大荒的桑家分支子弟何止數(shù)千?分支中的護衛(wèi)子弟算起來又何止上萬?這股力量最后將落于誰手?所謂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桑侗正處于內(nèi)外交困時機,如若鏡老在此時伸出援手,將來獲得的何止一個桑家?”
軒轅鏡眉毛一動,緋羅的話也算擊中他心中一部分算盤,只是還有些猶豫不決。
他的目光越過靜庭,看向?qū)γ媾鮾?nèi)苑,翠姐擁雪和靜筠都起床了,正在外面忙碌。他的目光往那個方向落了落,又轉(zhuǎn)了回來。
“當然,現(xiàn)今桑家受到重創(chuàng),下一步宮胤必然不會放過斬草除根,這個時候?qū)ι<业闹С郑慌萝庌@家一家還未必能撐得下。”緋羅眼波流動,“小女子對老牌世家傾慕已久,惜乎一直沒有機會和諸位同行,小女子也算薄有能力,未必對兩位沒有任何幫助。鏡老,豈不聞多一個朋友,總勝于多一個敵人?又或還有一說,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軒轅鏡默然,看著雨勢漸漸收去,天邊一抹模糊白虹,未見華彩。
大荒的朝局和將來,也如這虹一般,因這新女王的出現(xiàn),顯出幾分不在其位的妖異。
“你看,這天邊虹。”他忽然道,“史書有云,白虹貫日,血漫玉階。如今可不應(yīng)了?”
“是啊,”緋羅和他并肩而立,抬頭看那虹默然伸展于天際,“可得看清楚了呢。否則下一次貫日,血漫過你我府中階梯,可不是什么好事。”
“老夫府中攬碧亭,居高處,倚華闌,是帝歌最高建筑之一,是個看景的好地方。”軒轅鏡似在談天。
“聞名已久,恨未見識。”緋羅滿臉傾慕。
“這是老夫失禮,有機會還請女相賞光。”軒轅鏡笑意誠懇,“或者,攬碧亭上看白虹,另有一番風(fēng)景。”
“正中所愿,不勝向往。”
簡短的對話之后,兩人不再多言,各自轉(zhuǎn)身。
一旁的大臣們,甚至無人發(fā)覺,只在這不經(jīng)意的一霎,一個足可影響未來大荒政局的聯(lián)盟,已經(jīng)悄然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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