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不信這些，然而此刻，他想虔誠求一回老天。
    他的手才合上，就被那喝醉酒的家伙大力拉開，她的嚷聲簡直可以刺破他的耳膜。
    “干嘛睡覺？干嘛睡覺？快看啊！小透視！男人婆！蛋糕妹！”
    “是的，小透視男人婆蛋糕妹。我看見了，挺亮。”他和聲哄她，皺著眉，不大明白這怪模怪樣的名字指誰，聽起來像外號，女人的外號。
    她的姐妹？
    “小透視！”景橫波對著一閃而過的流星，拼命蹦跳揮手，“你曉不曉得，姐要稱霸大荒啦！姐做女王啦！姐從天而降，萬眾膜拜，走到哪桃花朵朵開啦，你快來和姐學(xué)一學(xué)……”
    他拉下她的手，她執(zhí)拗地又舉上去，第二顆流星閃過，特別亮，似呼嘯的劍，猛地插過了山那邊。
    “男人婆！”景橫波喊聲更高，“嘎嘎嘎姐做女王啦！姐稱霸大荒啦！姐現(xiàn)在是你們當(dāng)中牛逼第一啦？你服不服氣？服不服氣？快過來喊一聲女王陛下，我就賞你一萬打美男！你就不用愁嫁不出去啦啊哈哈哈哈……”
    “一萬打美男是多少？”他在她身后，靜靜地問她。
    “一萬乘以十二啦。”她嘚瑟地大笑，“十二萬啊哈哈哈哈，男人婆你要不要感謝我？”
    他默默算了下大荒的男人總數(shù)……
    “小蛋糕！”她忽然驚喜地叫一聲，他抬頭看，就看見一抹流星，躲躲閃閃地從天際越過。
    “哈哈哈就知道是你！”她指著那看起來鬼鬼祟祟的流星，笑得前仰后合，“德行！永遠(yuǎn)這么賊！喂，你去哪旮旯啦？告訴你，姐做女王啦！姐有御廚啦！以后再也不用求你做菜搶你的菜啦，以后你就沒得嘚瑟啦，你到哪里去？你來大荒啊，我允許你拜我的御廚做師傅，將來給你一個做蛋糕的機(jī)會哈哈哈哈……”
    曠野風(fēng)過，呼嘯若哭，將她的笑聲吹散，荒煙蔓草里，到處散落著她的笑。放肆滌蕩，沒完沒了，聽著讓人以為，這人一定無憂無慮過這一生，未經(jīng)任何雨橫風(fēng)狂，如溫室花般被嬌養(yǎng)長大。
    他不再仰頭，若有所思，輕輕用手捂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衣領(lǐng)在一陣蹦跳中，不知何時又綻開了。
    那一大波的流星，簌簌如無數(shù)白色細(xì)線，劃裂這刻深青色的天空，在天涯的另一頭消失。
    “你們別走，別走啊……”她還在笑，揮手追著那星光跑，似要伸手挽住那流失的一切。
    笑聲不知何時，變成了嗚嗚的嗚咽。
    “小透視，你別走，你停下來幫我看一看……看一看這些沒良心的人，他們的心有多黑……給我看看他，看看他的心是什么做的，金剛石？大理石？花崗巖……”
    他伸手去撫摸她頭發(fā)的手頓住，在半空中懸了一陣子，慢慢落下來，落在胸口。
    胸口，衣裳之下有假皮，假皮之下有……
    一絲裂痕在體表，在內(nèi)心，在長久煎熬的歲月里。再在一次次相遇中，被有心無心地撕裂。
    痛到極處便是麻木，不如眼前那人可以痛快地哭。
    “男人婆，你別走……”她蹦累了，嘚瑟累了，跪在地上，摳緊冰冷的枯草，“姐不嘚瑟了，姐也不嘲笑你了，姐告訴你姐其實(shí)沒那么好過……你笑我也沒關(guān)系，你來給我復(fù)原，幫我復(fù)原到一開始，不，復(fù)原到研究所，我們回去，不做女王，不做皇帝，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要遇見……或者你來復(fù)原了我，我要做原來那個景橫波……”
    她寧愿不要遇見。
    她寧愿回歸最初。
    最初的自己，明亮天真，不懂這世間的愛與恨，不背負(fù)這路上的血與刃。
    他身子微微一顫，向后滑退，也跪坐于冰冷地面。
    一抹血痕，無聲無息點(diǎn)染在唇角。他抬手輕輕抹去。
    這世上戕心之痛，莫過于，深愛的那個人，寧愿將你忘掉。
    莫過于，她在你身前痛哭，你只能在背后沉默，給不了溫暖的正面懷抱。
    ……
    最后一抹星光將消散。
    她伸手抓握，握不住這秋夜冷寂的空風(fēng)。
    “小蛋糕！你回來！”她爬著追上幾步，伸手徒勞地空中抓撓，那縷星光從指縫中漏去。
    “回來幫我瞧清楚，這大荒到底有多少咱們看不清的東西，看清楚回去的路，咱們一起回去好不好？一起回去好不好？”
    她身體漸漸伏低，靠著那冰冷土地，喉間聲音破碎，不知是歌還是哭，黧黑的泥土上草根寸寸碎裂，露一截慘白的根。
    這一路隱忍，一腔心事，一抔咽下很久的熱血，壓在心底最深處，用嬉笑來掩蓋，直到這一日被冷酒燃著，沖胸臆而出，借這滿天星火，吶喊在宇宙盡頭。
    一雙手伸了過來，輕輕拉了拉她，拉不起也便算了，手摸摸索索，墊在了她的臉下，以免她的臉被地上細(xì)石磨傷。
    一霎那橫流的熱淚，便濕透了他的手掌。
    那些滾燙的液體，流過手掌的一剎，他渾身顫了顫，如被熱流灼傷。
    長空幽冥，星云飛動，湛清蒼穹之下，曠野荒草叢中，他用身體，輕輕覆蓋了跪坐的她。
    便擋這四面八方冷風(fēng)一刻，也好。
    便背對著相擁這一刻，也好。
    他和她坐擁天下，走在峰巔，卻走不進(jìn)人生的圓滿，嘗不得這紅塵幸福的平凡。
    她貼著那雙溫暖的手掌，便似心尋著歸依，內(nèi)心壓抑已久的情緒，都化為眼底滔滔的液體，流過手掌，流過袖口，流過他緊緊貼著她臉，垂落的烏發(fā)。
    那些被淚水沾濕的烏黑的發(fā)，漸漸褪去顏色，現(xiàn)一抹月色般的銀白。
    她偶然一側(cè)臉，似乎看見，不禁一怔，停了哭泣，大聲抽噎幾聲，伸手撈了他的發(fā)來看。
    他忽然驚覺，身子一直，發(fā)從她指間溜走。
    她坐直，雙手撐地，呆滯而疲倦地盯著地面，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也坐直身體，一側(cè)身，指間薄刃寒光一閃，那抹銀白的發(fā)梢，齊齊截落。
    風(fēng)一吹，散在天地間不見。
    此時她正轉(zhuǎn)身，他指間薄刃已經(jīng)收起，一雙眼睛，烏黑而坦蕩地迎著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整齊的黑發(fā)上，微微有些茫然，似乎想不明白，又似乎明白了剛才只是錯覺。
    下一瞬，她晃了晃，倒在他膝上。
    他雙手接住，她閉上眼睛，喃喃道：“小透視，男人婆，小蛋糕，來來來，我們再拼三百回合……”
    她在他膝上滾幾滾，口齒不清嘟囔幾句，翻了個身要睡。
    她醉酒就這節(jié)奏，鬧完就睡。
    他伸臂輕輕攬住了她，將她換了個面對西北的方向。
    她很快在夢里浮沉，夢里沒有女王，沒有國師，沒有大荒，只有研究所那間小小宿舍，有三個死黨一只幺雞，有熱氣騰騰的美食，一群人頭碰頭搶著海底撈。
    曾經(jīng)無比厭倦的生活，此刻卻覺得如此溫馨難得。
    她笑出了眼淚。
    “真好……”
    美夢讓她不愿醒來，但夢里，有個人一直在她身后，有個聲音，靜靜和她說：“橫波，將來，如果我們終究不能在一起，記住永遠(yuǎn)不要找我。”
    她在夢里，隱隱約約曾睜開眼，看見天盡頭，西北方向，那些層疊的霾云不知何時被吹開，露出一抹雪白的峰頂。
    ……
    這個夢沒能做完。
    她睡不了多久，忽然覺得一陣寒意逼近，一睜眼，就趕緊閉上。
    好亮，好刺眼。
    前方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一閃一閃地亮著，刺得人頭昏眼花，而且四面八方都是，她抬手想擋光，卻駭然發(fā)現(xiàn)那光似有穿透力，照得手掌一片慘白。
    有股寒意幽幽地逼過來。她酒后發(fā)寒，竟覺得無法抵受，猛地打了個寒噤，喃喃道：“好冷……”
    身后稍稍暖和些，她側(cè)頭，看見穆先生的臉，他的銀面具反射著一片銀白的雪光，嘴角平平地抿著，似乎……心情很壞。
    “怎么了……”她迷茫地問，覺得身子虛軟無力。
    “你現(xiàn)在能不能瞬移？”他問她。
    景橫波感覺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道：“走不遠(yuǎn)。”
    她瞇眼看了看曠野，遠(yuǎn)處那些白亮的點(diǎn)，圍成了一個圈。如果這都是人的話，就說明他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
    這曠野本來四通八達(dá)，哪里都可以跑，但現(xiàn)在對方這么聲勢浩大的一圍，反而哪里都跑不了，因?yàn)閷Ψ絿木嚯x很遠(yuǎn)，她此刻瞬移，移不出包圍的范圍，只是將自己更快地送到包圍圈里。
    她有點(diǎn)奇怪，刺殺不是應(yīng)該悄悄潛進(jìn)，忽然出手嗎？怎么這些人生怕不被人知道一樣，遠(yuǎn)遠(yuǎn)就圍住，用白光把人照醒？這也太傲嬌了吧？
    還有這些人知道她的能力？那么遠(yuǎn)地拉開包圍圈，正好控制住了她的瞬移。
    “好像是刺客哎。”她悄悄和他說，覺得說對方是刺客好像有點(diǎn)侮辱刺客，有這么裝逼的刺客嗎，到現(xiàn)在還不出手。
    背后很暖和，他的身體擋著寒意，她想挪開，他按住她的肩，她也就不動了。酒后的人，犯懶。
    “別侮辱刺客。”他答。
    她哈地一笑，覺得英雄所見略同。
    “打算怎么辦？”她有點(diǎn)憂愁，“我醉了，你有傷，還不能走，咱們好像現(xiàn)在都處于狀態(tài)最差時期吶……”
    “靜觀其變。”他面無表情地道，“他們花樣很多，不妨先瞧瞧。”一邊說一邊脫下自己的披風(fēng)，把她牢牢裹好。
    她遲鈍的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才反應(yīng)過來，“你認(rèn)識？”
    “想起傳聞里某個宗門。”他道，“不能確定，你瞧。”
    她轉(zhuǎn)頭，霍然睜大了眼睛。
    遠(yuǎn)處的白點(diǎn)還在，但近處忽然又多了一圈白點(diǎn)，仿佛從草地里生出一般，白慘慘一片。正前方正對著她，十丈左右距離，那一片尚存綠色的草地，忽然草頭齊齊斷了一截。
    清除了雜草的地面，露出黧黑的泥土，隨即，有晶光漸漸閃爍，似乎那里正在凝冰。
    冰在不斷凝結(jié)，圓柱狀慢慢向上堆砌，然后分出枝椏，枝椏上伸出枝條，枝條上生出葉子……
    一棵有人懷抱粗的冰樹，在她驚愕的目光中，慢慢凝結(jié)而成。
    不得不說這一幕很美，晶冰在月光下旋轉(zhuǎn)上升，整棵樹透明晶徹，被天色映照，光芒幽藍(lán)，每片樹葉都玲瓏剔透，如水晶琢成，反射著淡青色的月色。
    景橫波覺得這一幕美如現(xiàn)代那世，有特技效果的3d動畫片。還得是美國制造的那種。
    這樣的場景，如果普通百姓遇上，只怕也得跪地膜拜。景橫波和穆先生，卻只靜靜看著。
    樹已經(jīng)完全凝成，隨即，樹根之下，開始泛出淡淡的白氣。
    “我們可以走了。”穆先生在她耳邊輕聲道，“三里外有小河，四里外有樹林，樹林之后有山，山里有深溝和涵洞，山下有個小村，你看去哪里？”
    “太美了，再看一會，再看一會。”她兩眼閃閃發(fā)光。
    他似乎嘆了口氣，有點(diǎn)無奈，有點(diǎn)寵溺。
    冰樹的影子閃在他眸里，他的眸色很冷很厭惡，似看見這世上最不愿意見到的，不潔的東西。
    冰樹之下白氣升騰，迅速凝結(jié)，又是一片冰雪，如無數(shù)白色緞帶，又似有人卷開了一大卷白色地毯，從樹根處無聲向前鋪展，直達(dá)景橫波穆先生腳下。
    此刻如果有人從天上下望，就能看見冰樹在曠野正中，其下鋪展白色冰路如緞帶，也呈圓形放射狀，四面八方散開，似一輪光芒四射的太陽，鏤刻在蒼茫大地上。
    “漂亮！”景橫波贊。
    裝神弄鬼能到這個級別，已經(jīng)算是天神級了。
    終于所有布景都擺好，她正準(zhǔn)備逃，忽然那冰樹樹干上，吱呀一聲，開了門。
    門內(nèi)走出了一個人，沿著長長鋪開的雪毯，款款行來。
    景橫波怔了怔，沒想到出場是這個造型。
    那冰樹凝結(jié)的時候她明明有看著，怎么沒看見一個人藏在里面？是她酒喝多了眼花了？
    冰樹晶瑩，雪路如毯，那人自冰樹中出，穩(wěn)穩(wěn)踏雪毯行來，姿態(tài)尊貴，衣袂飄拂，凜然而有仙氣。
    遠(yuǎn)看他如冰樹一般晶光閃爍，不辨身形面目，走近了才能發(fā)現(xiàn)，這人身材不高，但體型勻稱，身上的衣裳材質(zhì)特殊，閃著銀光，所以藏身冰樹之中也能不被立即發(fā)覺。
    但景橫波知道，冰樹在凝結(jié)的時候，這人肯定不在，他是在冰樹完成，冰毯鋪開，他人注意力都在地上的時候，快速從樹后方奔近，借著樹身遮擋，在樹上開洞走出的，說穿了不過是個障眼法的把戲。
    當(dāng)然，尋常人一時想不通，只會覺得冰樹無端生成，而這人無端從冰樹中走出，自然非神即魔。
    四面溫度在下降，那人冷然走來，語聲威嚴(yán)又冷漠：“天門神使納木爾……”
    景橫波打個寒戰(zhàn)，覺得胃里翻騰得難受，忽然猛地向前一沖，大聲道：“黑木耳！快看我妖王之血……嘔！”
    話音未落，她哇地一聲，胃里的酒和菜，嘩啦一下直噴那人的臉。
    發(fā)酸的酒氣沖天而起，那人怎么也想不到，這么個美人竟然會來這么一手，顧不得再作姿態(tài)，慌忙后退。
    他一退，景橫波已經(jīng)拉住了穆先生的手，“走！”
    下一瞬她已經(jīng)拉著穆先生閃過了冰樹，半空中一揮手，一塊石頭飛起，撞在冰樹上，啪嚓一聲冰樹毀了半邊。
    “褻瀆神樹與天使，你們找死！”憤怒的吼聲從后方傳來，來得很快。
    與此同時，遠(yuǎn)處的白點(diǎn)也在迅速接近，包圍圈在縮小。
    景橫波又是手一揮，冰樹撞碎的萬千碎冰咻地飛起，如流星穿越蒼穹，直撲那些靠近的白衣人。
    “拿命來！”身后一聲暴喝，幾乎就在耳側(cè)，那冰樹中出來的納木爾，輕功相當(dāng)了得。
    景橫波感到肩后一冷，銳風(fēng)襲體，納木爾冰冷的手，狠狠抓向她的后心。
    前方，那些負(fù)責(zé)包圍的白衣人，拔劍如電閃，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中，將冰片冰棱擊碎，劍光去勢未絕，匯聚成一道白虹，呼嘯襲向她的前心！
    前后交擊，無可遁逃。
    身后人已經(jīng)發(fā)出冷笑——多少不敬天門的人，就是死在這樣的夾擊之下。
    以神幻之術(shù)震懾他人，在對方受震懾時出手，是天門的妙招之一，當(dāng)然，如果遇上這種不被神幻之術(shù)迷惑的人，天門也不乏更縝密的手段來對付。
    他似乎看到了前后心對開一個大洞的景橫波……
    冰風(fēng)和雪光對撞交匯，幾乎看不見夾在中間的景橫波身影。
    在即將完全撞上的一瞬間，納木爾忽然發(fā)現(xiàn)，景橫波的影子似乎晃了晃。
    這一晃太快太輕微，看上去如水波中影子動蕩，不似是真。
    他來不及思考。
    下一瞬，砰然一響。
    他的冰爪，撞上了堅硬的胸膛。
    他露出喜色，隨即變色……怎么是胸膛？
    堅硬的，屬于男子的胸膛。
    怎么不是后背？
    冰風(fēng)雪影停息，冰片簌簌下落，他一抬頭，看見對面和自己撞上的，是跟隨自己前來的一個記名弟子。
    他的手正插入了對方的胸口，那人手中劍遞在半空，臉上還殘留著一半“刺中了”的狂喜，此刻已經(jīng)變成了駭然。以至于神情猙獰，看得人心中發(fā)瘆。
    “怎么會是你！”納木爾怒喝，卻沒有將手從對方胸膛里拔出，怒極之下，手狠狠向里一搠，一抓。
    慘呼刺穿曠野的寂靜，納木爾手伸出來的時候，掌心一顆血淋淋，猶在跳動的心。
    他將那心狠狠拋在地上。
    “廢物的下場！”
    四面白衣人，都是記名弟子，地位低于他外門弟子身份，都默然垂頭不言。
    地上，那枉死的少年，胸口一個大洞，似一張嘴，向天呼號。
    更遠(yuǎn)處包圍圈，有人在傳訊，“他們在河中！”
    納木爾的靴子，狠狠踩過地上的心，“追！”
    ……
    這曠野之上，不知多少神出鬼沒的白衣人。
    景橫波覺得天門第一擅長裝神弄鬼，第二擅長人海戰(zhàn)術(shù)，第三才是武功。
    神跡騙不住你，我就用人海碾壓你。
    她對此表示佩服——又狂妄，又不要臉，果然手段非凡。
    “嘩啦”一聲，她進(jìn)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那個……不好意思。”她昏頭昏腦地和背上的穆先生道歉，“……呃，我醉后，好像有點(diǎn)控制不住方向……”
    她有點(diǎn)遺憾，在七峰山的時候，沒什么機(jī)會喝酒，沒鍛煉出酒后瞬移的控制能力。
    穆先生內(nèi)傷未愈，泡這冷水想必不大爽快。
    他拍了拍她的后頸，一股暖流涌入，她“呃”地一聲，覺得胸口的煩悶惡心感覺好了很多。
    “剛才那一手，很出色。”他輕聲道。
    她嘿嘿一笑，頗有被師長夸贊的自得，笑完忽然覺得不對勁——這家伙口氣怎么這么老氣橫秋？真以為是她師長了？
    挑挑眉毛嘴一撇，“當(dāng)然，我什么時候都比你出色。”
    他笑一笑，道：“是極，所以我現(xiàn)在五體投地。”
    “必須的。”她洋洋自得，忽然又覺得不對勁——五體投地？五體投背吧？還有，哪五體？
    腦子忽然就轉(zhuǎn)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她開始覺得背上有那么點(diǎn)不自在，此時忽然感覺到了身后男子清逸又好聞的氣息，河水冰冷，而他的呼吸熱熱地拂在耳側(cè)。
    她忽然大力地甩開頭，以至于險些將背上的他甩出去。
    “怎么了？”他攬住她的肩問她。
    她心中怪異的感覺越發(fā)的濃，此刻卻來不及回答了，人影閃動，已經(jīng)逼向小河邊，一道白影風(fēng)馳電掣般射來，剛才還在數(shù)丈外，一眨眼就快到近前。
    “凝冰！”納木爾未到，已經(jīng)大聲下令，聲音凜然有殺氣。
    趕到河邊的白衣人，圍成一圈，齊齊探劍下劈，刺入河水。
    “嚓。”一聲輕響，白色冷氣蒸騰，河面迅速結(jié)冰，冰面擴(kuò)展著嶙峋的邊角，如無數(shù)冰劍，從四面八方逼向河中心的景橫波和穆先生。
    河面上鋪開一幅闊大的抽象畫：雪白底色，縱橫細(xì)紋，邊緣參差，向中心迅速合攏。
    景橫波將無法游動，冰面很薄，她也無法爬上冰面，她想沖天而起，會被河水四面等待的劍光穿透，她留在水中，會被河水里閃電般蔓延接近的冰劍穿透。
    怎么看都是死局。
    納木爾終于展開一抹森然的笑意。
    他仿佛再次看見了這兩人被河水之劍穿透的身體。
    輕功再好，能從自己手下瞬間逃生，令自己誤殺屬下又怎樣？這河水里，總不能施展輕功吧？
    三丈、兩丈、一丈。
    河水冰面離中心景橫波越來越近。
    “好暈……這些白花花的劍看著更暈……”景橫波呢喃一聲，“……坐好！”
    下一瞬嘩啦一響，她出現(xiàn)在河邊，那些白衣人背后。
    穆先生手一抬，身后那一排還在專心凝冰河水的白衣人，背心一涼。
    他們愕然低頭一看，就看見自己胸前，突出的帶血的冰錐。
    這些人想要轉(zhuǎn)身，不明白怎么襲擊會突然來自背后。但他們這輩子，再也轉(zhuǎn)不了身了。
    “噗通噗通”，人體墜落聲連響，一排人倒入河中，撞碎冰面，沉底。
    納木爾還在對岸，愣愣看著空蕩蕩的河心，和河邊倒下，半個身子插入河水的那些尸體，臉上如被扇了數(shù)十耳光。
    “怎么會這樣！”他終于失態(tài)暴吼。
    所有人茫然地舉著劍，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明明前一刻還看見那兩人在河心，下一刻就看見自己人的尸體倒下一排。
    有那么一瞬間，這些天門記名弟子，險些以為是自己門中的長老護(hù)法們來了。
    不是自己門中那些神仙般的人物，這天下哪來這樣的神通？
    納木爾奔到那些尸體旁，查看了傷口，臉色更加難看。
    這些人死于冰錐刺心，對方手法看不出任何特別，只是特別凌厲兇狠。連用的武器都學(xué)他們的風(fēng)格，凝冰為錐。
    簡直是侮辱。
    他抬起頭，眼前是曠野，風(fēng)茫茫過了，不見那兩人蹤影。
    如鬼魅般的速度……
    不可能！
    這附近沒有多少掩藏的地方，他們還在附近！
    他霍然站起身，眼神兇狠，“搜！”
    ……
    一道影子風(fēng)一般卷過，隨即猛然站定。
    “哎喲我不行了，好想吐。”風(fēng)里傳來景橫波發(fā)軟的聲音，“這是哪里？”
    “附近的無名小山。”穆先生聲音依舊沉穩(wěn)，“你怎樣？”
    “不大好。”景橫波撐著膝蓋，垂著頭，“好冷。”
    穆先生拉過她的手，把了把脈，皺皺眉，“你不是酒的問題……你體內(nèi)寒氣積蓄過重，今晚被那群人冰寒之氣一激，發(fā)作了。”
    景橫波點(diǎn)點(diǎn)頭，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和酒倒沒多大關(guān)系。耶律祁走的時候就提醒過她，雪谷一個月，她整天在外奔波，受寒氣侵襲，這身體以前也沒經(jīng)過類似錘煉，不知不覺間就受了寒，種下了病根。耶律祁提醒她調(diào)養(yǎng)好再下山，她沒放在心上，壓下的病因終究會誘發(fā)出來，今晚的冰雪寒氣，就是誘因。
    看她蔫頭耷腦模樣，他眼色微微沉郁——看出她身體內(nèi)有寒毒，特意以酒試圖拔除，沒想到這么巧，遇見了那群天門的人。
    他伸手拉過她的手，她這回反應(yīng)倒快，立即甩開，“干什么？”
    他不答，景橫波嘿地一聲道：“別給我輸真氣，你的武功似乎也是冰寒一系的，對我可沒什么好處。”
    他默然，半晌道：“我雙系真氣，你不用擔(dān)心。”
    她詫異地看他一眼，道：“你欺負(fù)我沒文化啊？雙系真氣？聽你口氣另一系還是陽火系的？冰寒系真氣和陽火系真氣不能共存，否則遲早令練武人走火入魔，這種常識我這練武才半年的人都知道。別開玩笑了。”
    穆先生沒有再反駁，似乎在思索什么，隨即道：“今晚他們不死不休。”
    “你知道他們是誰？”
    他頓了頓，才道：“行事風(fēng)格來看，像九重天門。”
    “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啊……”她感嘆，“和我想象得一個德行。不過他們不去找耶律祁，找我干嘛？我沒殺三公子啊。”
    “三公子是誰？”
    “耶律家三公子，九重天門弟子，耶律祁傷了他，影響了九重天門的一個什么計劃，三公子說九重天門一定會報復(fù)。不過報復(fù)到了我身上，很莫名其妙。還有，他們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或許，他們找的是我……”穆先生輕輕道，眼神閃爍。
    “你說什么？”景橫波沒聽清。
    “我只是在想，不管他們找誰，找得對不對，以他們風(fēng)格，做了就不會罷休，今夜是個死局。”
    “連問都不問，一出手就殺人，這種風(fēng)格，我不喜歡。”她冷笑，“我也不想他們活著回去。”
    “咱們這話有點(diǎn)狂妄。”他輕輕一笑，“一個有傷，一個生病，對方人多勢眾，逃也許很容易，但如何一個不留？”
    她轉(zhuǎn)頭看他，黑暗里他只有銀面具在幽幽閃光，其余部分都沉在黑暗里，她該對這樣的人心存警惕的，可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提不起警覺和殺心。
    他的唇色有些蒼白，她的精神也很萎頓，這是個糟糕的時刻，但同樣不知道為什么，她不覺恐懼和緊張，似乎有這個人在身側(cè)，哪怕他不能有助力，心也是定的。
    這感覺，很久沒有過了。很長時間內(nèi)，她都覺得自己是個孤魂野鬼，看似身周擠擠挨挨，其實(shí)都是透明的影子，只看得見自己存在。
    “事在人為。”她笑一笑，聽聽風(fēng)里傳來的聲音，“他們快接近了。”
    黑暗的樹叢里，已經(jīng)隱約出現(xiàn)了白色的影子。
    “附近有條深溝，溝底都是亂石……”他指了個方向，輕聲道，“你小心些。”
    她點(diǎn)點(diǎn)頭，前方樹叢里傳來喊聲：“他們在那里！”
    景橫波沒有立即動，一直等到最前面那個人快要看見他們，才猛地抓住了穆先生的手，“走！”
    下一瞬她出現(xiàn)在一道坡前，腳下落葉簌簌碎響，她搖搖晃晃。
    她已經(jīng)開始發(fā)熱，身上滾燙，人卻冷得瑟瑟發(fā)抖。
    穆先生塞了顆藥到她嘴里，卻道：“寒氣終究要發(fā)出來，藥只能給你固本培元，暫時不會起什么大作用。”
    身體在需要進(jìn)行調(diào)節(jié)的時候，藥力作用有限，而且發(fā)出來也是好事，硬壓住，下次便是一陣更兇猛的爆發(fā)，她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明白這個道理。
    但在寒氣發(fā)作的這段時間里，如何逃脫并殺人。
    她一低頭，看見面前是一道斜坡，坡度越來越陡，往下就是一道深溝，溝里落葉酸腐氣息沖鼻，一片腐綠之中，隱約閃耀著骨頭的蒼白磷光，看樣子葬身此溝的人不少。
    失重的眩暈感沖來，她頭一暈，向下一栽，被他及時拉住。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次瞬移很危險，正在溝的邊緣。
    溝邊有一些石頭，上面有一些抓痕，這溝上頭也是傾斜的，人很容易因?yàn)槁淙~滑或者失足滑下，一路滑到底，這邊緣的石頭，就是那些倒霉家伙，最后一道逃生的希望，石頭上抓痕明顯，也不知道多少人于此錯過，又于此逃生。
    上頭追兵追近，白影閃動。
    “我們可以假裝失足……”她盯著那石頭，慢慢道，“我在上面，你在下面……”
    他似乎能猜到她所想，輕輕點(diǎn)頭，卻道：“應(yīng)該我在上面，你在下面，你力氣不夠。”
    她覺得這對話似乎哪里不對？但此刻也沒有精神去想，她發(fā)著抖，點(diǎn)點(diǎn)頭，嗯了一聲道：“那你在上面。”
    “就這么說定了？”
    “嗯。”
    似乎還是有哪里不對……
    他挪身過去，抓住了一塊突出的石頭，她攀著他的身體爬下，抓住了他的腳踝。
    兩人做成失足落溝，及時抓住崖石，正在掙扎逃生模樣。
    似乎天生默契，又似乎心有靈犀，從頭到尾，連商量都不需要。
    她從他背部滑下，滾熱的軀體帶給肌膚靈敏的觸覺，他甚至感到背部被什么火熱而飽滿的一團(tuán)輕輕一路擠過，剎那間如電光穿越，他覺得背上似乎也生了火，一直灼熱到心里，不禁一顫，險些手滑。
    她向下滑，卻有些頭暈，抱住他的腿一點(diǎn)點(diǎn)蹭，生病的人感知遲鈍，她沒想到這姿勢有什么不對，他卻渾身繃緊，只覺得如被軟蛇香緞纏住，曼妙盤旋，周身毛孔都似在呼應(yīng)那般軟膩軀體，竟至骨髓都似酥軟，腿禁不住一顫，又一顫。
    “你的腿好長好直……”這大色女此刻還不忘記品評人家身材，又“咦”了一聲道，“喂，你的腿似乎有反應(yīng)，你也許不是全癱！有機(jī)會治治！”
    “我少時腿部中毒，”他道，“拔了毒，確實(shí)有可能站起來。”
    她抱住他的腿，嗯了一聲，聲音發(fā)軟，他努力控制，希望自己不要因此再顫，不然有反應(yīng)的就不僅僅是腿了。
    他空著的那只手，對前方地面一彈，地面上多了一道劃痕，看上去像是有人滑落留下的痕跡。
    上頭腳步聲響，有人從林中閃出。
    鑒于先前一死一大排的教訓(xùn)，這回納木爾不再大片出動，決定實(shí)行梯次出擊，派人一批批接近目標(biāo)。
    最先閃出的兩個記名弟子，是輕功最好的，他們從黑暗中掠來，先看見地面劃痕，喜道：“好像滾落下去了！”隨即看見溝邊石頭上，緊緊抓住石頭的手。
    “還想求生？”兩名記名弟子冷笑一聲，閃身飛來，人在半空便已拔劍，遙斬穆先生抓住石頭的手。
    為求一擊奏功，這一劍不留余力，身形在半空中飛縱，打算縱到溝邊方止。
    人在半空衣衫飄飄，腰帶垂落，似有仙氣。
    劍光將及手，弟子們獰笑，等著手腕斬斷，兩人慘呼落下。
    他們忽然覺得腰帶那里，仿佛被人狠狠一拽。
    凌空身形難控制，這一拽，他們頓時向前多飛了三尺。
    三尺過溝。
    “呼。”一聲，他們從穆先生頭頂飛過，劍光擦在了石頭上，星花四濺。
    景橫波抬頭，沙啞地哈哈大笑：“飛得真好看！”
    “救命——”一聲未絕，底下砰砰兩聲巨響，一些稀爛的腐葉濺上半空。
    一聲慘呼都沒有，溝底樹葉之下果然都是碎石，兩人當(dāng)即斃命。
    景橫波呵呵一笑。
    “你累不累？”她仰頭問穆先生。
    單手吊著兩人，支撐不了多久。
    “噓，來了！”
    又是兩人沖了出來，他們已經(jīng)聽見了先前的異聲，不肯再飛著接近。
    他們快步?jīng)_近，踏在附近一塊石頭上，舉劍便砍。
    石頭連同周圍的土忽然塌陷，他們哧溜溜地滑下去，急忙揮劍想要釘住土坡，延緩滑勢。
    劍卻忽然飛了起來，兩人這時候再想縱身而起已經(jīng)來不及，一路慘呼著滑到底，隱約可以聽見“嗤”一聲，想必撞到了底下的石頭。
    溝斜而深，沖力巨大，不死也得殘廢。
    這兩人慘呼未絕，上頭又有幾人沖來，前頭兩批的下場雖然沒看見，但是可以確定兇多吉少，這些人這回干脆不沖近了，老遠(yuǎn)站成一列，后面兩人抵住前面一人后心，前面一人揮動長劍，凝氣成冰，一道雪亮冰劍，夭矯自劍尖出，如雪龍，直奔穆先生頭顱。
    這是天門的合力馭劍之術(shù)，功力不夠的記名弟子，合力可以令劍尖延伸出冰劍，按照心意抵達(dá)敵人身邊，專用于遠(yuǎn)距離殺手。
    景橫波聽見上頭尖銳破空聲響，有點(diǎn)擔(dān)心地問：“怎樣了？”
    穆先生沒回答。
    一瞬間他眼神極深極黑，越過面前幾人，看向密林深處，那里，納木爾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
    他似乎在思考，決定著什么。
    －－－－－－題外話－－－－－－
    ……
    誰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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