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先生到的時候，大佬們一個都沒出來迎接，他在披紅掛彩的門前停下，那里有三個階梯。
    他默默望著那階梯，身后是默默望著他的人們。
    前方靜室內(nèi)，江湖霸主們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任你如何架子大，此刻你打算如何體面地進(jìn)門？
    這階梯是灌封澆筑的麻石，拆不掉，也踏不平。
    無人攙扶，這門進(jìn)得狼狽，先前擺出的架子，就瞬間塌了。
    面子說到底，不是靠著踐踏別人掙來的。是靠實(shí)力一點(diǎn)點(diǎn)掙的。
    他在階梯前停住，看也不看前頭的人，淡淡道：“鋪平。”
    眾人唇角露出譏笑之意——用木板鋪平階梯。推輪椅上去，是個辦法，但是他能從周圍的店鋪里，借到一塊木板嗎？
    想著他的護(hù)衛(wèi)，在店鋪求借或者購買木板，頻遭冷眼的模樣，眾人笑得就越發(fā)快意。
    一言不發(fā)就扳回一成的感覺，真的很快意。
    羅剎透過窗戶，看了二護(hù)法雷生雨一眼，雷生雨一臉恭敬之色，站在一邊，看起來就是一個唯主子之命是從的忠心屬下。
    周圍店鋪很多木板，鋪板就是木板，老板們將鋪板下下來，掂在手掌上，甩得噼啪響，斜眼笑看穆先生這群人，等著他們來求借或者硬要，然后正好，揍他個七竅生煙。
    護(hù)衛(wèi)們卻沒有去借或者尋找木板。
    一個漢子走上幾步，看起來平平常常的人，每一步身體就漲大一圈，走到臺階下時，他漲大的身體已經(jīng)將衣服崩破，他干脆將衣服甩掉，露出一身黝黑如鐵，發(fā)出油光的肌肉。
    然后他砰一聲，撲倒在臺階上，稍一運(yùn)氣，周身肌肉堅實(shí)地賁起。
    他用自己的身體，將臺階“鋪平”。
    不等瞠目結(jié)舌的霸主們反應(yīng)過來，護(hù)衛(wèi)們已經(jīng)簇?fù)碇孪壬妮喴危傔^了那漢子身體。數(shù)百斤重量從人體上壓過，眾人并沒有聽見任何骨裂的聲音。
    整個玉樓坊，靜悄悄。
    輪椅進(jìn)入樓內(nèi)那一霎，那漢子吐氣開聲，一躍而起，周身無傷，他的同伴扔給他一件外袍，他隨意穿上，眼看著身體就慢慢縮了回去，看起來一如常人。
    靜室很靜，霸主們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鐵布衫橫練功夫，很多人都有，但在這種時候想到這一招的，并不多。
    這穆先生，有種沉默的霸氣，令人凜然。
    更重要的是，練橫練功夫的，多半練在外形，看起來就高大魁偉異于常人。但這個護(hù)衛(wèi)能將橫練功夫隱藏自如，這一手，諸位霸主卻是聽也沒聽過。
    此刻他們再看那群平平無奇的護(hù)衛(wèi)，眼光便多了幾分審視，誰知道那普通面目下，藏著多少奇異手段？這影閣能在玳瑁這么復(fù)雜的、別人早已插不下腳的地方，短短五年崛起，果然有幾分本事。
    室內(nèi)，大太保當(dāng)先站了起來，十三太保組織最近連連受挫，內(nèi)心深處更希望得到同盟。
    有人帶頭，其余人也便順勢站起，迎了上去。
    門廳前，斜倚輪椅的人，慢慢抬起頭來，一笑。
    銀色面具幽幽生陰冷的光，他唇角笑容的弧度卻清艷如夏日蓮。
    眾人有一霎的窒息。
    ……
    景橫波到了二樓的雅室，雅室對面不遠(yuǎn)，就是宴客廳，是三間屋子打通，做成軒敞的一大間，極盡富麗繁華。
    屋內(nèi)原本聚集了很多女子，嘰嘰喳喳，她進(jìn)去的時候，所有人忽然就靜了。
    女人，對于他人的美麗，總是敏感的。
    景橫波也不理他人眼光，從容進(jìn)入，那些女子卻將凳子都占滿，沒她坐的地方，景橫波也不在意，正準(zhǔn)備靠墻站著聽，一個少女站起身來，將自己的凳子讓了給她。
    她笑容羞怯，穿一身青羅軟紗，簪白玉簪，姿容清麗，在一群濃妝艷抹的女子當(dāng)中，別有一種楚楚的韻致。尤其一雙手，如玉如雪，指尖晶瑩，非常小巧精致。她也似對自己的手很珍愛，指甲上鑲了細(xì)小的水晶粒，雖然不值錢，但舉手投足間微光閃閃，更添幾分風(fēng)采。
    景橫波原本不喜歡這種小白花似的女子，卻覺得她笑容純凈，和最討厭的那個女人不同，便笑拉她一起坐了聽。
    聽了一會，才明白原來這邊江湖宴客有個規(guī)矩，對于貴客，要有“頭奉、”二奉“、”三奉“。
    所謂”頭奉、“二奉”、“三奉”，是指頭菜、主菜和最后的湯點(diǎn)，分別由選出來陪伺的最美的女子奉上。頭奉自然是奉給最尊貴的客人，二奉給最尊貴的陪客，三奉給主人。
    一般來說，頭奉是最好的差事，會得到很重的賞賜，而且第一個出去的女子，很容易獲得霸主們的青睞，飛上枝頭做個姨娘什么的，比比皆是。
    三奉多少也會得了賞賜。唯獨(dú)二奉，有時候會出事，江湖人愛爭排位，誰是最尊貴的陪客，有時候還真難定論——比如今天這種場合。
    所以姑娘們都在爭做那個頭奉，以免災(zāi)禍。
    店主卻將目光投在了景橫波身上。頭奉都選最美的姑娘，以前這個問題還挺頭疼的，春花秋菊，誰算最美？但今兒可沒這個問題。
    景橫波倒也有出去見識一下的打算，不過她眼角一瞥，正看見身邊的少女，低著頭，面頰漲紅，似乎有話不敢說的模樣。
    剛才在爭的時候，她就一直這模樣，所以從頭到尾，就沒人注意上她。
    “你想去？”她碰碰新同伴的膝蓋。
    “嗯……”回答的聲音細(xì)如蚊蚋，“……我……我想贖身，還差一點(diǎn)銀子……嬤嬤說再不拿來，就不給我從良了……”
    景橫波哦一聲，恍然大悟。又一個青樓女子遇見心許兒郎，欲待從良的故事。
    這是好事。她立即道：“我忽然有些不舒服，要么我二奉？倒是我身邊這妹妹，我覺得很適合頭奉呢。”
    店主仔細(xì)看了看，他本身也是江湖人士，對女人自然很有研究，平時他會覺得這少女太單薄清素了些，此刻和這滿屋鶯鶯燕燕比起來，卻又覺得別有風(fēng)姿眼前清爽，再看見她那雙美妙的手，眼睛一亮道：“頭菜正是燕窩薄荷蓮羹。由你這雙蓮花一般的手端上去，定有相得益彰之妙。就你了。”
    少女感激地握一握景橫波的手，隨店主去了，她的掌心溫暖滑膩，絲緞一般美好的觸感。
    景橫波看著她單薄的背影，沒入前方輝煌的燈火，不知為何，心忽然一跳。
    ……
    席面已開，客人位上，坐了年輕的穆先生。
    所有人的神情都飄飄蕩蕩，所有人的言語都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眼神，都暗暗掃著他。
    威脅試探，冷嘲熱諷，旁敲側(cè)擊，邀請警告，所有語言的技巧都使用上了，所有敲打人的方法都用過了，但面前的這個人，如風(fēng)般無蹤，如山般巍巍，如水般流動，如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你覺得似乎發(fā)現(xiàn)了很多，遇見了很多，但是一回味，才發(fā)覺其實(shí)什么都沒有。
    說了半天廢話，對方到底多大規(guī)模，如何起家，實(shí)力怎樣，以及將來打算，統(tǒng)統(tǒng)都沒摸到，所有人只看見他唇角一彎淡淡笑容，勾著這夜分外凄清的月。
    眾人都有些悻悻，眼色陰沉。
    氣氛冷落下來，門外適時響起了敲門聲。
    “幫主，是否可奉頭菜？”
    “進(jìn)來。”
    門開處，少女有點(diǎn)緊張地，邁入這江湖霸主群聚之地。
    她蓮步姍姍，裙裾無聲在地面曳過。手中湯盆，點(diǎn)滴不驚。
    此時霸主們心情都不大好，也沒人有心思關(guān)注那少女，少女垂著眼睫，微微顫抖，難掩微微失望。
    穆先生很隨意地坐著，手背淺淺撐著下巴。燈光下只看見他線條優(yōu)美的手，和同樣優(yōu)美的淡紅的唇。
    那少女進(jìn)門第一刻他看了一眼，之后卻再沒有抬起頭過。
    少女將頭菜跪坐奉上，青玉瓷盆里，蓮花狀的燕窩盈盈開放。
    她的手也若蓮花，雪白嬌嫩，瘦不露骨，指甲上細(xì)碎的水晶，被室內(nèi)輝煌的燈火，耀得光芒閃爍。
    羅剎的目光，落在了這雙手上。
    她眼底，忽然浮現(xiàn)微微的惡意——既然試探警告，都不起作用，那么不妨來個重的。
    “頭菜奉菜多美人。”她微笑，“穆先生，覺得此女如何？”
    穆先生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但那一眼，也只到那雙手而已。
    “手很美。”他淡淡一笑。拋出一枚珍珠。算是賞賜。
    誰都聽出這話的敷衍之意，眾人臉色越發(fā)不好看。尤其他的態(tài)度——按規(guī)矩，如果真的打算迎合主人，是該將此女要去的，要得越積極，越給主人面子，也越是恭謙的態(tài)度。
    如此漫不經(jīng)心，然后又對一個妓女，拋出這樣珍貴的珍珠做賞賜——珍珠大如龍眼，圓潤潔白，價值千金。那少女的眼神，驚喜得快要暈去。
    這簡直是狠狠踐踏他們的面子。
    羅剎笑容里，惡意更濃。
    “是啊，手很美。”她微笑，“你喜歡就好。”
    她揮手，對店主使了個眼色。店主微微一笑，躬身帶著興奮的少女離開。
    在樓梯的拐角處，他將少女交給屬下，笑道：“仔細(xì)些，不要弄得不好看，還有，不要發(fā)出聲音，驚擾了貴人的興致。”
    “是。”
    少女睜大懵然的眼睛，被店小二輕輕地推下去。
    他的笑容也似帶著惡意。
    “走吧，你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
    景橫波忽然有點(diǎn)坐立不安。
    心中似乎有點(diǎn)不好的預(yù)感，仿佛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正在發(fā)生。
    她坐不住，便起身踱步到窗邊吹風(fēng)，屋外店主在通知她，準(zhǔn)備奉第二道菜，她隨意嗯了一聲。
    這窗戶對著后面的院子，院子和前樓的燈火輝煌不同，陰暗而隱蔽，只點(diǎn)了昏黃的風(fēng)燈，就著慘淡的燈光，她看見幾個人匆匆走進(jìn)了一間小屋。
    其中一個身影，似乎就是剛才奉菜那少女。
    奇怪，她不是去奉菜了，怎么跑到后院去了？而且看起來有點(diǎn)身不由己。
    然后她似乎聽見了一聲慘呼。
    隔得遠(yuǎn)，聲音聽起來細(xì)微，又被前樓傳出的絲竹之聲淹沒，景橫波也不能確定是不是慘呼。
    風(fēng)將一些顫顫的聲音卷來，不能分辨來自何處。
    隱約那間小屋起了灶，煙囪里有煙氣冒出，卻沒看見人出來，景橫波一眨不眨地盯著，不知道為什么，院子里的黑暗，人影的詭秘，和煙囪里漂浮不定的白氣，總讓她覺得心中發(fā)瘆。
    過了一陣子，有人推門而出，端著一個盤子，盤子蓋著銀蓋子，往前樓而來。
    廚房不是在前樓內(nèi)么，怎么后院也有人送菜？而且那屋子看起來也不像廚房啊。
    她身子前傾，看見小屋內(nèi)又出來幾個人，拖著一個袋子，袋子上斑斑駁駁，看起來不大潔凈。
    那些人將袋子挪到一個架子車上。
    袋子翻動，袋口微松，忽然垂落下一截白白的東西。
    景橫波霍然渾身汗毛一炸！
    她看清楚了！
    那是斷臂！
    一截雪白的、還在滴落鮮血的斷臂！
    景橫波渾身僵硬，只覺得心底有無限恐懼逼近，在黑暗的深處看見更深的黑暗，到處剝落血色的痕跡。
    她抬一抬手，院子里的袋子忽然又翻了個邊，這回露出一張臉。
    那清水芙蓉一般的臉容。
    屬于剛才還在微笑，給她讓座，想要一個頭奉的機(jī)會卻根本不敢爭取的，羞怯懦弱的小姑娘。
    她將頭奉機(jī)會讓給了這個小姑娘，送她上了死路。
    景橫波盯著夜色里那白白的臉，渾身一陣燥熱，一陣寒冷。
    有那么一瞬間，她對玳瑁，乃至整個大荒，都產(chǎn)生了刻骨的仇恨。
    這吃人世道，殺戮強(qiáng)權(quán)。
    院子里抬麻袋的人，似乎對麻袋忽然被掀開有點(diǎn)詫異，咕噥一聲，將麻袋再次封好，快步抬向院外。
    景橫波雙手緊緊扣著窗欞，聽見身后店主婉轉(zhuǎn)的聲音，“姑娘，該二奉了。”
    她有點(diǎn)僵硬地轉(zhuǎn)身，看見店主手里捧著的托盤，質(zhì)地精潔細(xì)膩的杏黃云紋大瓷盅，依舊用銀蓋子蓋著，一絲熱氣也不露。
    這里面，是那雙手嗎？
    她走過去，接過托盤，看了店主一眼。
    店主正要微笑說話，忽然迎上她的眼神，只覺得如被冰水當(dāng)頭澆下，驚得渾身一顫，一時連要囑咐的話都忘了。
    等他回過神來，景橫波已經(jīng)端著托盤出了房間，步子很快，很穩(wěn)定。
    店主愣愣站了會兒，才“哎”了一聲道：“我還沒告訴你，該奉給誰呢！”
    ……
    景橫波出了房間，沒有立即去大包廂，靠在門邊，先深深吸了口氣。
    心情太惡劣，她怕影響自己等會的出手。
    是的，出手。
    原先她只想了解一下玳瑁的江湖霸主，了解一下今天的客人，她已經(jīng)知道請的正是那神秘的穆先生，順便還想聽聽這些玳瑁霸主們有什么重要的計劃。
    但現(xiàn)在她改變主意了，她今天不把這一場大宴鬧個天翻地覆不算完。
    手中托盤似乎很重，她盯著那蓋子，想著要不要打開。可又實(shí)在沒有勇氣，怕一打開看見一雙手。
    她靠在門邊定了定神，忽然看見一個小二端著托盤，從走廊盡頭走了過來，托盤上是淺口碟子，上頭也蓋著銀蓋子。
    她一閃身，擋在了那小二面前。
    “端的什么菜？”她問。
    那小二不防一抬頭面前多個人，驚得一跳，銀蓋子向一邊一滑，他急忙用手擋住，臉色已經(jīng)變了。
    “這不是你該問的事，走開。”他冷聲道。
    景橫波盯著他看了一眼，慢慢退到一邊。
    不用看了，她知道了。
    她目送著那小二，端著托盤，走進(jìn)了包廂。
    ……
    這一桌酒席，賓主不歡。
    穆先生是個很奇怪的人。他雖然戴著面具，但性情并不冷淡，甚至可以算得上溫和謙讓，說起世情典故，也從容自如。但不知道為什么，每個人在他面前，都有點(diǎn)不自在，每個人和他說話時，都不由自主地要斟酌詞句，無法放開。他似乎有一種威重的力量，讓所有人不敢放肆。
    對于這些叱咤江湖，享盡尊崇的大佬來說，這種“小弟”般的感覺實(shí)在不好受，尤其對方明明還算親切，但自己還是不自覺地謙恭，簡直就像在自輕自賤。
    所以席上氣氛漸冷，大家都有點(diǎn)不樂意說話了，只有羅剎還在笑著，眼角瞟著門邊。
    小二端著新的一盤菜上來時，她笑得更得意了。
    “這是我們?yōu)橘F客特意準(zhǔn)備的菜式，您剛剛親自夸過的，我們趁鮮，給您做了來。”羅剎親自起身，將那青花大瓷盤置于正中。
    她的手按在銀蓋子的銀紐上，笑看著穆先生，“您猜猜，是什么？”
    穆先生抬起眼。
    一霎間他眼眸深若靜湖，湖水上浮著細(xì)碎的雪和冰。
    羅剎接觸到這樣的目光，也不禁心中一震，一震之后卻更加興起了“俘獲他，壓服他”的挑戰(zhàn)之心。
    她毫不退讓地回望著他，她知道自己俯身的角度很美，下巴會顯得尖俏，有種精靈似的美麗，而這個角度，還正好展示自己豐滿處極豐滿，纖細(xì)處極纖細(xì)的曲線。
    穆先生的眼光卻一滑而過，看她和看對面的墻沒什么區(qū)別。
    他手指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酒杯，微微偏頭看了一眼門外，道：“羅剎門主如此隆重推薦，自然是最好的。”
    “確實(shí)是最好的，是你喜歡的。”羅剎一笑，猛地掀開銀蓋。
    滿桌的目光一定，隨即，笑聲響起。
    “果然好菜！”
    “穆先生親點(diǎn)，自然要給先生面子。”
    “柔荑如蓮，細(xì)嫩芬芳，先生一定喜歡得緊。”
    “這可真真是待最尊貴客人的禮數(shù)。”
    青花瓷盤里，一雙手。
    手豎立著，擺弄成優(yōu)美的姿勢。嬌小精致，十指纖纖，手背雪白，指腹粉紅，指甲上水晶細(xì)碎，在滿堂輝煌燈火下光芒流轉(zhuǎn)如劍。
    只是那白，不再鮮活，透著膏體般的白色。
    手已經(jīng)煮熟。
    所有的目光，有的陰冷有的譏嘲有的惡心有的探究，唰一下都落在了穆先生臉上。
    他看著那手，沒有表情。
    因?yàn)樗B那線條優(yōu)美的唇，都沒有一絲變化，冷笑譏嘲，或者眾人期待的震驚惡心，都沒有。
    他只是依舊如看墻一般，看了一眼。
    “先生以為如何？”羅剎笑問。
    他沒有立即回答，頓了一頓，在眾人屏息般的等待里，才平靜地道：“不錯。”
    眾人抿了抿唇，微微失望。心中都掠過一句話：此人城府海底深。
    羅剎卻不肯放棄。
    “初蒸美人手，最是鮮嫩芬芳。”羅剎立即夾起一只手，往他碗里放，“先生請先嘗。”
    他眼眸一抬。
    羅剎心一跳，忽然感覺到殺機(jī)。
    沒等她來得及有所動作，忽然“砰。”一聲巨響。
    門被踢開。
    這一聲響得突然激烈，以至于席上被震得杯盞一跳，羅剎手中的“菜”，跌落在穆先生盤內(nèi)。
    那手跌在盤內(nèi)，依舊豎立著，向天，似在呼號。
    穆先生并沒有看那手，他轉(zhuǎn)頭看向門邊，目光霍然一跳，這溫和淡靜的人露出這樣震驚的神色，眾人都覺驚訝，目光順著向門邊投去，打算呼喝斥罵的人，在看見門邊人的那一霎，忽然都忘記了言語。
    門前有美人。
    雪衣曳地，紫綃金邊，厚重衣裙生貴氣，薄紗輕綃便生出幾分盈然飄舉，似有仙氣。
    自大蓬雪綃裙擺向上，是極美極流暢的身形曲線，他人的眼光猶自在優(yōu)美身形上流連，忽然就發(fā)現(xiàn)她一段雪頸如玉雕，剛剛驚嘆頸項(xiàng)鎖骨的精致，忽然又發(fā)現(xiàn)那張臉絕艷傾城，極深的眸色水光蕩漾，黛青的眉遙遙遠(yuǎn)山，紅唇是艷色一抹，又或者一柄紅顏刀，男人們的目光觸上去，便顫一顫，心上裂了道驚艷的傷。
    她立在華堂深處，集聚人世間色彩，身前身后就只剩了空曠深遠(yuǎn)的黑，像一幅名畫，她在中央，自奪天地之光。
    有那么一瞬，每個人都有點(diǎn)恍惚，覺得好像看見王者蒞臨，仙子遙降。
    不過這令人窒息的美人，造型有點(diǎn)點(diǎn)違和——她手中托著托盤。
    正是這個托盤，提醒了羅剎，她是女人，對女人的美雖然也驚震，卻不至于沉迷，她最快反應(yīng)過來，冷喝道：“你是二奉的女子？怎可如此無禮，還不……”
    話音未落，雪色裙綃一旋，景橫波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席前。
    這是大圓席，坐得下十八人的那種。玳瑁喜以圓席議事，更增親熱。
    她一眼看見桌中那盤“菜”，眼底火焰一閃。
    再一眼看見客席上的面具男子。
    面具男子正在看她。他從未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停留過久目光，但從她出現(xiàn)在門口開始，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當(dāng)她目光轉(zhuǎn)過來時，他又將目光，輕飄飄地讓了過去。
    景橫波沒看他，只看見他面前的碟子，看見了那只手。
    還真吃！
    她壓抑已久的怒火蓬一下躥出來，抬手“嘩啦”一聲，便將這一盆當(dāng)歸百年老參雞湯兜頭對他砸了下去！
    人影一閃，“嗷”的一聲慘叫。熱油飛濺，被美人和美人的彪悍驚呆的男人們，此時才反應(yīng)過來，發(fā)出連聲的怒喝。
    “刺客！刺客！”
    “來人！”
    “拿下！”
    景橫波適時飄出三丈，躲過了旁邊一柄刺過來的刀。
    人太多太混亂，她根本沒看清是誰出手，她也不管是誰出手，閃退之后立即就是閃進(jìn)，唰一下閃到桌邊，抬手，猛地掀翻了全桌。
    杯盞傾倒，湯菜四濺，瓷器碎裂的清脆之聲不絕，滿桌的人驚慌后退，靠近窗子的人，一抬腿甚至打算穿窗而出。
    景橫波手一抬，啪地一聲關(guān)上窗子，那正準(zhǔn)備沖出去的大佬，在窗戶上撞了個鼻青臉腫。
    身后有瘋狂的攀登樓梯聲音，腳步咚咚，是底下的人聽見聲音趕來救援了。
    景橫波手一揮，墻邊一個專門放茶具的沉重的柜子飛起，堵住了門，隨即砰砰砰，又是一堆人撞在了門上。
    兩邊門窗堵住，滿地瓷片亂濺，景橫波手一揮，碎瓷飛起。
    江湖霸主們愕然抬頭。
    他們看見了奇景。
    無數(shù)各色碎瓷片騰空飛舞，似無數(shù)暗器在氣流中浮沉，籠罩了這一間巨大的包廂，那些瓷片尖銳的棱角，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在他們身側(cè)呼嘯，將他們密密包圍。
    所有人驚詫地看著這一幕，不明白這些瓷片怎么能全部飛起，以內(nèi)力控物，在場的人都能做到，但是要想將這所有碎裂的大大小小的瓷片，都掌控飛起，如一場飛雪一樣，在這樣巨大的空間里飛嘯這么長時間不落，誰也沒這么深厚的內(nèi)力。
    眾人渾身**油滴滴站在那里，心里都知道，這些瓷片，隨時將鉆入他們的身體，刺出無數(shù)的傷口，甚至可能割斷他們的經(jīng)脈，鉆入他們的內(nèi)臟，穿透他們的身體……
    眾人激靈靈打個寒戰(zhàn)，忍不住看向景橫波，然而此刻景橫波還在忙著關(guān)窗，阻擋所有試圖從窗口逃出的人——這家酒樓的窗子是特制，外面有包鐵，一旦關(guān)起，想要出去不那么容易。
    眾人神情更是驚異，他們不認(rèn)為景橫波在關(guān)窗的同時，還能控制瓷片這樣連續(xù)飛舞。
    此時瓷片飛舞，大多人都不敢動，都怕一動，那些圍著他們呼嘯，似乎在找他們身上軟肉的瓷片，就會立即扎入身體。
    這種等待倒霉的滋味不好受，所有人臉色發(fā)白。
    出手的自然是景橫波，同時操控窗戶門以及瓷片對她現(xiàn)在來說，不算什么。自從練習(xí)過唱著忐忑洗內(nèi)褲再按顏色分類入抽屜后，再多做幾件事也無所謂。
    她控制著門戶，堵死這些人，隱約覺得似乎少了一兩個人，但此時也無心查看。
    她沒注意到，大圓桌背面，在瓷片襲擊不到的死角，緊緊貼著兩個人。
    十三太保組織里的大太保屈少宏，和二太保簡之卓。
    剛才景橫波砸菜掀桌的時候，大部分人要么往門口跑，要么往窗邊跑，屈少宏也打算往窗邊跑，卻被簡之卓一把拉住。
    簡之卓將屈少宏拉到了桌子下，兩人貼上桌子底部。景橫波帶動的氣流呼嘯，將桌圍掀起，也看不見這兩人蹤影。
    桌下的黑暗里，簡之卓聽著外頭的動靜，神情深思。
    外頭景橫波堵死了窗戶，看著這群人，冷笑一聲。
    瓷片包圍最密集的，就是穆先生，她此刻對這人深惡痛絕——這菜不管是不是他點(diǎn)的，但他竟然要吃！
    一瞬間，所有之前對這人留下的好印象，都?xì)Я恕?br/>     吃！吃！吃死你！
    她手一揮，瓷片最先向穆先生落下！
    周圍眾人沒想到她先對付穆先生，都露出快意神情。
    眼看瓷片將要將穆先生扎個千瘡百孔。
    他忽然人影一閃，不見了。
    下一瞬景橫波后頸一涼，又一熱。
    有人將手指擱在了她的后頸上，然后，吹了口氣。
    這一口氣驚得她連汗毛都豎了起來——自己身后怎么有人？身后明明是柜子！他怎么過來的？
    眼角瞥到一角青色的絲袍，淡而雅靜的顏色，她認(rèn)出是穆先生的。
    他坐在柜子上，一只手臂壓在她肩上，唇離她的頰很近，看上去，像是撐著她的肩親昵附耳說悄悄話一般。
    可這么一撐，她就瞬移不了了。
    她心中一涼，有點(diǎn)不可思議感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當(dāng)初不可同日而語，為什么還會遇上這種處處可以制住自己的人？
    瞬移不了，控物還能行，她一不做二不休，手一揮，瓷片呼嘯飛落。
    管這穆先生要做什么，先給這些惡心的玳瑁霸主們，都留下點(diǎn)深切紀(jì)念再說！
    穆先生卻在此刻，在她身后，衣袖一震。
    漫天飛舞的瓷片忽然收攏成一束，直奔羅剎而去！
    羅剎很精明，她一直躲在角落，背靠著墻壁，這樣，瓷片無法對她形成包圍，只能懸浮在她面前，她打算一旦瓷片真的刺下，她就撞破墻壁逃出去。
    哪怕這樣逃聲勢太大很難看，此刻也顧不得面子了。
    然而就在她得意自己的精明的時候，整間屋子的瓷片，忽然像被抽走，聚成一束，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一霎間她睜大眼，看見面前瓷片聚攏成一根彩色巨杵！向她當(dāng)胸沖來。
    她驚惶地抬手揮刀，一邊想撥開巨杵，一邊想撞破墻壁。
    身上卻忽然失了力氣，墻壁撞不破，刀撞上了巨杵，瓷片忽然散開，從刀四面飛散。
    穿過刀后，瓷片忽然又聚成一束，唰地一聲，掠過了她舉起的手腕。
    羅剎的慘呼驚天動地。
    眾江湖霸主僵立在室內(nèi)，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一幕。
    無數(shù)碎瓷從羅剎腕間割過，碎瓷都很小，造成的傷口自然不大，但碎瓷很多，前赴后繼，一遍遍地割著羅剎的手腕，就像鋸子在慢慢鋸木頭，無數(shù)的血肉如木屑一般紛紛灑下來。
    羅剎痛得無法控制地尖嘯，拼命東奔西逃，想要逃脫這些見鬼的，彷如附了鬼魂般的可怕瓷片，然而她跑到哪里，瓷片就追到哪里，七彩翻飛，真如一只沒有實(shí)質(zhì)，忽散忽聚的幽靈，陰魂不散地追著，一點(diǎn)點(diǎn)割啊割啊割啊割……
    滿地里遍灑鮮血，一開始鋸下的是皮肉，漸漸就是雪白的骨屑，羅剎無法擺脫這樣可怕的凌遲之鋸，顫抖著倒在地下，在一地油膩污臟之中翻滾，而那些瓷片，還在慢慢地鋸啊鋸啊……
    羅剎現(xiàn)在希望，被一刀砍下雙臂的是自己，此時她才覺得，一刀砍臂是福氣，是痛快。
    她在地上翻滾掙扎，不顧那菜肴猶自滾燙或粘膩，她終于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求饒，聲音慘烈得令人足可做三天噩夢。
    “啊啊啊放了我放了我！”
    “我不該砍你的手做菜！你饒了我！我給你厚葬！立祠！生生世世供奉！”
    “饒了我！饒了我！我給你磕頭！饒了我啊啊啊啊……”
    滿堂的江湖霸主，僵立在當(dāng)?shù)兀惫垂吹囟⒅@噩夢般的一幕，只覺得心腔發(fā)緊，呼吸窒息，從指尖到腳尖，都在發(fā)冷。
    尤其當(dāng)他們想起，剛才正是羅剎，下令砍了那少女的手時，更覺得連血液都似凝固了。
    他們一生刀頭舔血，草菅人命，手下亡魂足有千萬，從不信命，從不畏鬼神，也不敢信，不敢畏。
    自己都心虛手軟，要如何帶領(lǐng)那么多人抄家滅門，在這弱肉強(qiáng)食的江湖，以命搏命，以殺止殺，爭搶權(quán)益，擴(kuò)大地盤？
    然而此刻，心底泛起的絲絲寒意，和眼前這恐怖的一幕，第一次讓他們發(fā)出了驚心的疑問。
    難道這世上真有冤魂不散，真有報應(yīng)不爽？
    ……
    景橫波也瞪大了眼睛。
    她不知道這事是羅剎手筆，直覺想要報復(fù)所有人，但身后穆先生輕輕一揮，所有瓷片都沖向了羅剎。
    后頭的事當(dāng)然是她做的，她現(xiàn)在擁有極其精妙的控制能力，別說讓瓷片變成鬼，變成穆先生都有可能。
    聽到羅剎高喊求饒時，她才明白為什么穆先生要這么做。想起羅剎還是美男計的主使人，更覺痛快。
    不過她對穆先生放過了其余人，還是有些不滿。
    這些人都該吃個教訓(xùn)才對。
    然而現(xiàn)在她失了先機(jī)，這些人已經(jīng)從混亂中蘇醒，他們也不是弱者，再想一個人整他們個狼狽已經(jīng)不太可能。
    穆先生的手臂輕輕壓在她頸后，還是那種好友搭肩看戲般的姿勢，他的聲音輕輕響在她耳邊：“以后還要在玳瑁立足，何必上來就敵對了所有人呢？”
    這聲音微懶，微啞，但是好聽，讓人想起遠(yuǎn)山之上，風(fēng)吹過柔軟木葉的聲音。
    景橫波怔了怔。
    這句話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在勸誡她？
    她一分神，失去了對瓷片的控制，瓷片嘩啦一聲墜地，每片都染著殷殷血跡，如一地凄艷花瓣。
    羅剎慘叫聲漸止，她暈過去了，手腕處，只留一截皮肉相連。
    滿室江湖霸主們漸漸清醒，投向景橫波的目光充滿震驚和忌憚，有人沖過來大叫：“勞煩穆先生，先廢了她！”
    穆先生淡淡笑道：“好。”
    景橫波心中一驚，身子忽然被他一翻，他衣袖翻飛毫無火氣將她帶了一圈，她雪色衣裙翩然揚(yáng)起，遮住了眾人視線。
    “嗆。”一聲響，他袖中飛出一抹寒光，逼向她琵琶骨。
    但她身子經(jīng)那一轉(zhuǎn)，已經(jīng)恢復(fù)了自由。
    那一轉(zhuǎn)裙擺猶自飛揚(yáng)，在眾人視野中如舞蹈般旋出飛雪落花一般的弧線。
    下一瞬她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
    沖過來最快的人，已經(jīng)觸及了她的衣角，卻只抓握到一抹鑲金紫綃，夢一般輕軟，夢一般從指縫溜走。
    江湖霸主們對著空空如也的室內(nèi)發(fā)怔——窗戶關(guān)著，門還堵著，穆先生下了殺手所有人都看著，她是怎么在眾目睽睽之下溜走的？
    如果不是滿地狼藉，遍地鮮血，和堵門的柜子還在，他們幾乎要以為這是個夢，噩夢。
    她是山精？還是鬼魅？
    后一個想法讓眾人激靈靈打個寒戰(zhàn)。
    有人勉強(qiáng)開口，聲音也如蹈夢。
    “她是艷鬼么？是剛才那少女的……魂？”
    穆先生輕輕整理著衣袖，袖子上還殘留淡淡木樨香，是剛才她身上的香氣。
    他眼底波光蕩漾，似乎還倒映著她的身影。
    那樣尊貴清華的妝扮啊，有多久沒有見過……
    一邊微笑答：“也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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