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霏霏找了來，景橫波讓它回去通知其余人，回頭在這里野營，把上次沒完成的野餐彌補上，不多時大部隊就開來了，七殺一來就撲通撲通跳下沼澤，抓了好幾條鯰魚上來，戚逸得意忘形，被鯰魚一口咬掉了手指一塊皮，忙著找英白弄點酒洗傷口，英白什么都不在意，唯獨對酒最小氣，只給了他一滴，戚逸破口大罵，表示要和英白絕交。景橫波覺得情況似乎有點不對勁。
    裴樞好勝，非要在沼澤之上和英白比試，說看誰沾的泥最少，采的菜最多。英白忙著喝酒懶得理他，天棄忙著和紫蕊擁雪學(xué)燒菜不肯奉陪，最后耶律祁表示愿意陪少帥走走，兩人也便走了，過了一會兒耶律祁獨自回來了，景橫波問：“裴樞呢？”
    耶律祁答：“少帥跑得興起，我追不上，也許他自己去玩了？”
    景橫波瞥他一眼，心中同情裴樞，單純的小樞樞，遇上這只狐貍，也就只有被玩的份。
    晚飯由紫蕊擁雪負(fù)責(zé)，景橫波親自指導(dǎo)，菜色為八寶鴨，水芹肉絲，蘆蒿豆干，鯰魚燉茄子，姜絲藕餅，炒藕片，炸雞翅，老母雞湯。
    其中除了炒藕片母雞湯外，其余都是大荒沒有的菜色。豆干栗子筍干等物是景橫波勒令伊柒跑出幾百里下山去鎮(zhèn)上買來的，伊柒生怕趕不上盛宴，幾百里一個時辰便飛回來了。
    景橫波不會燒，但是和小蛋糕呆久了，吃肯定會吃，動動嘴皮子還是行的。
    “料酒醬油抹勻鴨子腌一腌，糯米蒸熟。臘腸香菇栗子銀杏冬筍豆干胡蘿卜都切成小丁入鍋炒，再拌糯米成八寶餡料，再把餡料灌入鴨子肚子里，用棉線縫合。”
    “以調(diào)料做醬汁，再把鴨子開蒸，醬汁淋在鴨身上，好了就這樣，一個時辰后開鍋。”
    “水芹先要細(xì)細(xì)地洗，不然里頭都是泥，小蛋糕說一斤水芹半斤水，要一點點剝開洗，然后切細(xì)絲，和肉絲一樣細(xì)，小蛋糕說粗了細(xì)了都影響美感。”
    “魚也別總紅燒清蒸，鯰魚刺少肉細(xì)粘液多，燉茄子試試。小蛋糕有次燉了一鍋，我們差點搶打起來。”
    “豆干切細(xì)長條，和蘆蒿清炒，清淡少油。蘆蒿這東西你們這竟然不敢吃，真為你們智商捉急，這么清香的東西，可能有毒嗎？這玩意兒野生的在我們那賣很貴呢。蘆蒿香干是絕配，可惜你們這的豆干做得不夠勁道。哎真想念小蛋糕，她做的豆腐干那個鮮香彈牙……”
    “藕做成藕餅啦。肉剁肉末。藕切小丁，再切點蝦仁丁，三樣加油鹽糖拌勻。搓成圓子，再鍋里小火放油煎兩面焦黃……”
    “炸雞翅沒啥技術(shù)含量啦，啊你們這不吃雞翅？肯德基到你們這就虧了。要是有可樂就好了，可樂雞翅可是一道居家旅行野餐必備之名菜呢……”
    臨時搭成的簡陋桌案上，難得親自下廚房的景橫波一邊指點一邊炸雞翅一邊叨叨咕咕，所有人都擠在一邊，很有興趣地瞧。女王陛下竟然會做菜，女王陛下做菜的姿勢真不錯，女王陛下卷起的袖子里露出的雪白手腕更不錯！
    景橫波讓天棄守住鍋——不看緊一點，菜上桌之前一定會被那七個逗比偷光。
    “開飯咯開飯咯。”七殺搶著端菜，一邊端一邊偷吃。景橫波剛要坐下，數(shù)數(shù)人數(shù)，發(fā)現(xiàn)裴樞還沒回來。
    “少一個人正好少人搶菜！”七殺說。
    “他先前好像說不吃了。”耶律祁說。
    英白已經(jīng)打開酒壺，做好狠狠喝酒吃菜準(zhǔn)備，天棄亮出一把刀，直奔八寶鴨。
    景橫波想了想，還是跑出去喊：“裴裴！英白喊你回家吃飯！”
    話音剛落裴樞就出現(xiàn)在她身邊，眉開眼笑拉著她的手，“就知道你惦記我，一定會喊我！”
    景橫波汗了一把——這家伙早回來了，等在一邊等人喊？
    有沒搞錯，到現(xiàn)在他還對這群損友的人品有所期待？
    早知道她就不喊，讓他餓肚子等死吧。
    裴樞心情似乎很好，攙著她驕傲地進去，踢開所有人的凳子，把她奉上最好的位置。
    但誰也坐不穩(wěn)了——桌上已經(jīng)搶打起來，八寶鴨的雙翅雙腿，眨眼就落在了伊柒耶律祁裴樞手里，再一眨眼堆在了景橫波的飯碗上。
    剩下的人很有默契地開始搶奪別的部位，最終山舞借助傀儡奪走了大半只鴨子，英白出手如風(fēng)搶走了藕餅，耶律祁一只手給景橫波搶鴨腿，一只手移走了那盤蘆蒿香干，獻(xiàn)給了他穩(wěn)坐如山的姐姐。天棄對那盤炸雞翅很感興趣。紫蕊擁雪兩個貢獻(xiàn)最大的廚師，只好吃那盤炒藕片，景橫波把裴樞幫她搶的兩個鴨腿分別夾給她們，被裴樞怒目而視。
    高手吃飯就是精彩，雖然桌上搶得菜肴橫飛，桌搖椅晃，但沒有一塊食物掉到地上被浪費，有時候搶著搶著，某一塊菜便莫名其妙到了景橫波和耶律詢?nèi)绲耐肜铩?br/>     “香！”天棄嚼著雞翅大贊，“原來雞翅可以炸著吃！”
    “好吃！”七殺們搶完了鯰魚，開始搶茄子。
    霏霏搜羅走了所有骨頭，嘎嘣嘎嘣嚼得響亮，二狗子搶到了幾口茄子，背著雙翅在樹上踱步，長聲吟哦：“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茄子燉鯰魚，味道呱呱叫。”
    伊柒因為給景橫波搶鴨翅失去了先機，很聰明地去扒鴨肚子的糯米飯，不過他沒能獨享多久，浸潤了鴨肉肥香的八寶飯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立即引發(fā)了新一輪的搶奪。
    一頓飯吃得興奮、熱鬧、歡快、嘚瑟，但向來樂極生悲，吃得高興的眾人，都忘記了，似乎漏掉了一個人。
    所以吃到一半的時候，頭頂轟然一聲巨響。
    滿盆淤泥，連帶數(shù)十條活蹦亂跳的鯰魚從天而降，噼里啪啦砸在眾人腦袋上。
    “今天還沒有考試喲。”頭頂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傳來。
    “我勒個去。”景橫波叼著一個雞翅就跳了起來，大事不妙，忘記喊老不死了，老不死一定很生氣，后果很嚴(yán)重！
    老不死最近躲著詢?nèi)纾瑳]精力去整她，她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就得意忘形了。
    “試卷中第一題你還沒做呢，”一只手忽然出現(xiàn)在她上方，一把將她拎起，“現(xiàn)在去考！”
    “救命啊我還沒吃飽——”景橫波掙扎，“救命啊詢?nèi)缒憧鞊涞顾　?br/>     結(jié)果紫微上人移動速度更快了，鬼似的紫影一閃，已經(jīng)跑了老遠(yuǎn)。
    七殺一看那方向，大呼：“完蛋了，準(zhǔn)備收尸吧，老妖婆竟然給她安排的是獸欄谷。”
    “什么意思。”耶律詢?nèi)缌⒓淳璧貑枴?br/>     “七峰山里獸最多，獸最猛的一個谷。”
    “銀甲獸算其中最弱的一種。”
    “我歷練過！沒事！取得了最好的成績！”
    “是哦，最好成績，只斷了一條胳膊。”
    七殺抹著油光光的嘴，笑嘻嘻地注視景橫波消失的方向，滿嘴憐憫。
    耶律詢?nèi)缣咭善睿鞍l(fā)什么癡？去幫她！”
    “作弊似乎要扣分……”耶律祁有點為難。
    “不被發(fā)現(xiàn)就是。”耶律詢?nèi)缋浜撸拔胰ダp著老不死。”
    耶律祁身子一閃跟去了，裴樞也要走，耶律詢?nèi)缫荒_絆向他。
    裴樞躍起避過，回頭怒瞪：“你做什么！”
    “攔住你！”耶律詢?nèi)缋碇睔鈮眩叭思倚煽邶R心協(xié)力闖關(guān)，你去湊什么熱鬧？”
    “哪來的小兩口？”裴樞呸地一聲，“許他去不許我去？讓開！”
    “你去了我就告訴紫微，讓他以作弊扣分，你說，景橫波會不會罵死你？”
    裴樞怒目而視，看樣子很想先罵死耶律詢?nèi)纭?br/>     “少帥，別白費心機了。”耶律詢?nèi)缰钢ξ氐溃澳悴痪褪窍肴⒕皺M波么，可我告訴你這是白費力氣。哪，論起先來后到，我家小祁第一個遇見景橫波，你最后一個；論起身份地位，你少帥雖然了得，卻是昨日黃花，如今你只能算**下屬，哪有我家小祁出身大族，數(shù)年國師地位崇高；要說相貌人才，嘿嘿嘿嘿，你身上的灰老鼠色不知道**會不會喜歡？最后，還有最重要一點，”她指住自己鼻子，“論起親屬討喜，小祁有我，**很喜歡我這個姐姐，所謂愛屋及烏你懂不懂？你呢？你拿什么來影響她？你那群同樣灰老鼠色的手下？”
    “耶律詢?nèi)缒氵@德行就該活不長——”暴龍咆哮，憤怒得口不擇言。
    耶律詢?nèi)缫荒槦o所謂，“是啊，活不長。所以我更要趁這有限的活著的日子里，干些痛快順心的事。比如，干掉所有我弟弟的情敵。”
    “呼。”地一聲，裴樞的拳風(fēng)劈空而來，直奔耶律詢?nèi)缑骈T，“你有什么資格干掉誰，我先干掉你——”
    拳風(fēng)烈烈，擊在空氣中似有爆音，耶律詢?nèi)玳L發(fā)唰地向后一展，連眉峰都被這至剛的罡風(fēng)逼得猛然一聚。
    但她依舊佇立不動，唇角甚至生一抹期待得意的笑意。
    紫蕊擁雪都驚呼著撲上來，但有人比他更快，幾條人影一閃，裴樞和耶律詢?nèi)绫环珠_。
    英白的酒壺架在裴樞胳膊上，嘆著氣道：“我知道我這么一攔，將來一定有人怪我多事，但念在咱們齊名的份上，我還是幫你一把吧。”
    天棄抓著耶律詢?nèi)绺觳玻瑢ε針卸辶硕迥_，“你個烈性子，又上人家當(dāng)。你也不想想，你要是殺了耶律詢?nèi)纾蛘咧皇莻怂皺M波這輩子就真的恨上你了。”
    “她都快死了，存心拖你下水哩。你只要傷了她這個快死的人一根毫毛，景橫波從此就會把你看成小人。”伊柒附在裴樞耳邊，“老不死說的，這世上最難搞的是女人，你省省心吧。”
    裴樞也不是笨人，只是性子暴烈，憤怒之下難以自控，此時幾人一點明，他立即便轉(zhuǎn)過彎來，冷哼一聲，看也不看耶律詢?nèi)缫谎郏魂囷L(fēng)似地飛走了。
    惹不起，躲得起。
    英白喝了一口酒，看了看耶律詢?nèi)纾Φ溃骸耙晒媚锷跤行臋C，不過這干掉弟弟所有情敵的心愿，還是算了的好。否則只怕你到閉眼那一日，都心愿難了。”
    “宮胤是么？”耶律詢?nèi)绾苤苯樱拔倚胚@世上沒有不可攻克的堡壘；我信這世上沒有永遠(yuǎn)不會被感動的人。我信這時光漫渡，長久分離，遲早都會削薄曾有的記憶和情分；我信，種下的種子再深，開出的花再美，如果沒有陽光雨露浸潤，終將枯萎。”
    英白笑得越發(fā)意味深長，對耶律詢?nèi)缗e了舉酒壺。
    “我也信。”他道。
    ……
    頭頂風(fēng)聲呼呼地響，紫微上人跑得很快，景橫波揣度著，已經(jīng)過了三個山頭。
    她知道這七峰山，越往里去越危險，第七個峰頭，連七殺都很少過去。
    經(jīng)過第四個山頭時她抽了口長氣，等待著停下，結(jié)果這貨沒停。
    第五個山頭時她開始在紫微上人手上掙扎，怕他是跑太爽了忘記把她放下，希望能提醒他一下。
    結(jié)果那老不死還是一陣風(fēng)般地過了，景橫波在肚子里問候遍了他的祖宗。
    “砰。”一聲，她忽然毫無預(yù)兆地被丟下來，如果不是她隨時保持警惕，現(xiàn)在屁股已經(jīng)摔成八瓣。
    抬頭一看，眼前是一個山谷，當(dāng)然不是天灰谷那樣陰慘慘的地方，這山谷綠草如茵，繁花似錦，遠(yuǎn)處有瀑布流泉，日光下生嵐氣萬千，看上去祥和而美好。
    當(dāng)然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第六峰。”老不死站在樹上，衣裳和手中一個長卷都長長的拖下來，他用一支禿筆勾勾畫畫，道，“瘦蘭谷。里頭有一些小獸，給你一天時間，你進去捕幾頭。按獸的等級予以加分。”
    “獸欄？”景橫波問。
    “瘦蘭，谷里長很多很瘦的蘭花。你看，這名字聽起來就知道沒什么危險。”老家伙一本正經(jīng)地答。
    景橫波看著他高貴美麗的臉，嘆了口氣。
    上帝造他的時候，一定不小心倒錯了很多黑墨水在他心里。
    “銀甲獸，1分；青鱗獸，1分；天刺？，1分；棘鳥，2分……”紫微上人滔滔不絕地報下去。從一分列到五分。又指出以上諸獸活動的區(qū)域。
    景橫波決定老老實實從一分的獸開始打起，但問題是，銀甲獸在這里不過是一分獸，那其余的有哪個好對付？
    算了，考試總是難的，她現(xiàn)在積分才五十六分。
    “一分的獸很好打哦，打夠四只也就湊及格啦。”老家伙語氣很善良。
    “那去西邊打一分的青鱗獸好了……”她咕噥一聲，身影一閃往西而去。
    紫微上人嘿嘿一笑，躺在樹上蹺著腿等。
    西便很快傳來了動靜，廝殺聲咆哮聲鳥雀驚飛聲樹枝斷裂聲，老家伙聽著那些聲音，目光閃動。
    恍惚里似乎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場歷練，當(dāng)然比這個要兇險，師門最后決定掌門人選的歷練，自然艱險重重。
    然而到后來他才知道，最艱險的，是人心。
    那一場歷練里，也有一個美貌的少女，那是小師妹，所有師兄弟們都對她抱以關(guān)愛和關(guān)注，每個人看見她，都不自禁地放軟了心思，在煙云軟絮一般的情緒里，悄悄呼吸她所在的甜美空氣。
    暗戀是人間最美好的事，師門的九霄煙云，都似因此浮游歡唱。
    只是一首歌，有太多的人去唱，總會出現(xiàn)破音和變調(diào)，最后凄厲收尾。
    “大狐貍病了，二狐貍瞧，三狐貍買藥，四狐貍熬，五狐貍死了，六狐貍抬，七狐貍挖坑，八狐貍埋，九狐貍哭泣，十狐貍問你為何哭？九狐貍說老五一去不回來……”
    一首歌謠唱半生，最后被一個路人女子驚破。
    塵封的往事和秘密如瘡疤，掀起的那一刻，依舊淤血未凝。
    他是四狐貍，還是五狐貍？還是六狐貍？
    都是。
    那一場歷練里，大師兄重傷，三師兄尋來了菩提花，他負(fù)責(zé)熬藥，熬完后，一柄劍刺入了他的后背。
    鮮血冰冷地漫過后背，眼前景物如浸潤在水波里，動蕩不明，連同那些聲音，也嗡嗡嚶嚶，聽不出是熟人還是陌生人。
    隱約有人笑道：“這傻小子，分不清菩提花和菩提心。菩提心法到第五層，就生出一顆菩提心。”
    他的五師弟，練的正是菩提心法。
    還有個聲音笑道：“菩提心配他的明月血，正好。恭賀……神功將成。”
    還有人也在笑，“都說他天資非凡，必能壓過那邊裝神弄鬼的那群……都給他安排好的路，坐擁權(quán)勢和美人……這世上誰該做陪襯……”
    一陣?yán)湫β暲铮腥俗哌^來，將他抬起，他不知道是誰。
    他被抬入一個早已挖好的深坑里，感覺到有土，冰涼地落下來。漸漸過了頸，一陣陣地黑暗和窒息。
    他心中絕望，只想將這一幕抹去以及忘記，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忽然聽見有人撲過來的聲音，隱約還有責(zé)問，斥罵，阻攔之聲，然后又有刀劍撞擊之響，再然后，噗通一聲，有什么東西，沉重地倒在坑邊。
    有液體滴落他臉上，腥熱粘膩，是血。
    血很多，滴滴答答隔著土縫往下流，沖開了埋住他臉的泥土，他不能動，后背疼痛似要炸裂，只能緩慢地呼吸。
    他睜不開眼睛，不知道這是誰的血。
    那尸體冰冷的手指，落在他臉上，似乎到死，都在探他的呼吸。
    土又落了下來，這回再沒人阻攔了。
    然而只落了一鍬，隨即他又聽見幾聲慘呼。這回砰然墜落聲音更響，更多的鮮血嘩啦啦流下來。
    那些腥臭的血，流到唇邊，他咽進了肚里，他需要恢復(fù)體力，他必須得活下去。
    人血的味道，和獸血也沒大差別。門內(nèi)典籍說飲人血必成魔，他卻寧愿成魔。
    和縱情恣意的魔比起來，人心更可畏。
    只是這血是誰的？
    坑上有腳步聲，有人在行走，有拖尸聲，拖的似乎不止一具尸體。
    似乎有人在坑邊站下，淡淡俯視他，他感覺到那目光的力度，很清楚地知道，下一刻，會有一柄劍，刺入他的胸膛，來確定他的死亡。
    到這一刻也只有坦然接受。
    然而那劍沒有刺下來，他飄蕩模糊的意識里，只感覺到那看他的人身邊，似乎站下了另一個人。似乎有過爭執(zhí)，又似乎有過撫慰，然后，腳步聲再次遠(yuǎn)離。
    那遠(yuǎn)離的腳步聲里，有人輕輕地在唱歌，那首狐貍歌，一遍一遍，在幽暗的密林中循環(huán)。
    這次真的安靜了。
    他陷入昏迷之中。
    當(dāng)夜下起了暴雨，雨水順著藤蔓和樹蔭漏下來，將土坑淹滿，他從坑內(nèi)浮出，掙扎躺入山洞，高燒一場，等到再次醒過來，連之前發(fā)生的事都不太記得了。
    唯獨記下了那首歌。
    他踉蹌走出山林的時候，看見一路散落很多尸體，大師兄的，二師兄的，三師兄的……門中所有弟子，都死了。
    他看見小師妹血肉模糊的尸體，連面目都辨不清。十師弟就在她身側(cè)，到死都是護衛(wèi)她的姿態(tài)。
    他看見六師弟就死在先前埋他的坑側(cè)，手向前無力地伸出。
    他看見五師弟的心口，被挖了一個洞。
    他一路數(shù)遍了師兄弟們的尸體，最后在密林的出口，看見宗門內(nèi)冒出的黑煙。
    宗門也被毀了。他看見宗門內(nèi)有無數(shù)身影游動，速度很快地在宗門那些隱秘禁地進出。有一批人，快要往密林方向來。
    他只有離開。
    這一走便是數(shù)十年，江海漂流，半生萍蹤，他的記憶漸漸淡去，宗門，師兄，師弟，師妹，都淡白如遙遠(yuǎn)的影子，只留下了那首狐貍歌。
    那歌唱了一年又一年，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唱這首歌，那一場盡絕的死亡，似一個謎，都濃縮在了這首歌中，他知道答案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可是那么多年，他不想，不愿去想。
    人都死光了，還去追究誰是兇手，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不是嗎？
    第二年，他所在宗門的老對頭，那個遙遠(yuǎn)而仙氣凜然的宗門，選出了新宗主。沒多久宗主就成親了，據(jù)說當(dāng)時冠蓋云集，為大荒宗門中之盛事。
    第三年，那位宗主閉關(guān)，宗門之事，由夫人代理。
    這些消息，都和他沒有關(guān)系了，不過是遙遠(yuǎn)世外仙門的一些軼事。他連宗門都沒有了，管別人愛恨生死？
    他的號叫紫微，密林中有一種花，紫色微微，是小師妹最愛的花。
    ……
    他瞇著眼睛，懶懶散散地笑起來。
    多少年深墮夢中，不是不能醒，而是不愿醒，直到景橫波以旁觀者的眼睛，坦蕩道破，他才不得不醒。
    死亡，從來不是真正的結(jié)束啊……
    ……
    山谷里忽然一聲嚎叫，驚破了他的回憶，他一抬頭，就看見景橫波滿身浴血，閃到了半空中。
    她揮舞著一條鮮血淋漓的獸腿，青面獠牙地沖他大叫：“老不死！你坑人啊你！這青鱗獸明明比銀甲獸厲害多了，怎么才一分！”
    “哦哦？”他低頭看紙卷，半晌恍然一拍腦袋，“哎呀，排錯了！這個應(yīng)該是二分的，放錯位置了！”
    噗通一聲，景橫波掉下去了，悲憤的大喊猶自在山谷回蕩，“你個老坑爹！”
    紫微上人瞇眼笑了笑。
    這個小丫頭，永遠(yuǎn)鮮活蓬勃，亮得似秋日的太陽，不灼眼，卻明麗。
    她和小師妹完全不一樣，小師妹安靜而沉默，烏黑的眸子里光芒深遠(yuǎn)而沉凝，門中所有人都對她贊賞有加，都說如果不是門規(guī)規(guī)定女子不能接任門主，她才是最適合的門主人選。
    他也這么認(rèn)為，雖然師長們的意思，是打算將宗門傳給他，并多次說他必能將宗門發(fā)揚光大，力壓對手。但他覺得，他不過學(xué)武功最有悟性罷了，做門主所需要的綜合能力，未必比得上沉穩(wěn)睿智，驚才絕艷的小師妹。
    但世外宗門的門規(guī)，從來都是不可逾越的天塹。
    ……
    人影一閃，景橫波狼狽不堪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啪地一聲扔出一只青鱗獸的腦袋。
    “加二分。”紫微上人立即記上，“怎么樣，再來一只？”
    那口氣好像上飯店，廚師推薦你再點一只大閘蟹。
    景橫波四仰八叉地躺著，忙著恢復(fù)氣力，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去罵老不死的坑爹。
    她敏銳地發(fā)覺，老不死今天情緒似乎有點不對勁，比較正經(jīng)。
    雖然還是很不正經(jīng)，但是真的這樣就算很正經(jīng)了。
    老不死這樣的人也會有心事？
    她抬頭，頭頂紫色衣袂在拂動，絲絲縷縷，輕柔曼妙，那張臉日光下似有輝光，玉一般清華高貴。
    可她覺得他的神態(tài)叫憂傷。
    一抹衣角飄到她臉上，她伸手撈住，看看，老不死人很猥瑣，衣裳卻總是很美，他衣裳的式樣其實也不能說就是女裙，只是顏色比較娘，又特別寬大飄逸，再配上他的臉，就變成了女人打扮。
    嚴(yán)格意義來說，這衣裳沒什么式樣。也不像是老不死會喜歡穿的衣服。
    她腦中靈光忽然一閃，脫口而出，“喂，你這裙子式樣顏色，不會是九狐貍喜歡穿的吧？”
    “唰。”一聲衣裳從她手中消失，下一瞬紫微上人道：“我覺得你休息夠了。咱們來改下規(guī)則，再給你半天時間，你必須及格，不然就倒扣二十分。”
    “喂喂喂你不要這么忌諱我還想幫你找出真相呢……”
    咻一聲景橫波被踢出去了。
    紫微上人的聲音，悠悠淡淡，染幾分歲月的滄桑氣。
    “誰要你多事？你不知道，有時候真相才最殘忍嗎？”
    ……
    景橫波決定再打一只兩分的青鱗獸，湊夠六十分。
    她不打算挑戰(zhàn)這山谷里的其余物種，剛才一只兩分青鱗獸已經(jīng)讓她險象環(huán)生，她可不想再丟個胳膊或者腿，好歹青鱗獸剛才打過，已經(jīng)有了對敵經(jīng)驗。
    這種獸也是刀槍不入類型，但力氣綿長，性情暴躁，還有一條堅如金甲的尾巴，據(jù)說這獸的尾骨用來做武器，是現(xiàn)成的骨鞭，幾乎可以抵擋天下所有的利器。
    西邊這些區(qū)域，都是青鱗獸的活動范圍，這山谷里所有的獸，都有自己的區(qū)域，并且井水不犯河水，輕易絕不進入別的獸的地盤。
    只有兩種例外：特別弱小的獸請求托庇，以及特別強大的獸無視規(guī)矩。
    景橫波在西邊區(qū)域行走，走沒幾步，腳下忽然一絆，她低頭一看，喲，一只兔子。
    再仔細(xì)一看，不對，不是兔子，是一只灰色的毛茸茸的兔狀物，小眼睛骨碌碌轉(zhuǎn)著盯著她看，爪子團團的，很軟很萌。
    景橫波向來最喜歡這種毛茸茸的小獸，眼看這小獸一點殺傷力都沒有的模樣，仍舊小心地后退一步，仰頭高喊：“喂，老不死，這是什么獸？”
    頭頂上傳來紫微上人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幻兔。七峰山最聰明的獸。正常情況下不攻擊人，甚至對人有好處，它會給你考驗，過關(guān)后你運氣好的話能得到一些開悟。呵呵，遇見它本就運氣不錯。”
    “加分多少！”景橫波只關(guān)心這個。
    “一分！”
    一分也不錯，沒什么危險性，景橫波放心的蹲下身，盯著那小東西。
    小東西看起來居然很嚴(yán)肅，絕無霏霏故意賣萌的德行，烏溜溜的小眼睛盯著她，忽然撒出了一把松子。
    這山谷風(fēng)很大，松子被吹得滴溜溜亂轉(zhuǎn)，但始終沒轉(zhuǎn)出一個范圍。仿佛這只幻兔身周自有氣場，能夠?qū)⑻斓乜刂啤?br/>     紫微上人此時若瞧著，大抵會明白一些事，但他老人家此刻正閉著眼睛，想著一些很久遠(yuǎn)的事。
    景橫波莫名其妙地看著它。
    那小東西飛快地在松子間轉(zhuǎn)了一圈，爪子一揮，手中多了幾顆松子。它攤開掌心給景橫波看。
    景橫波看得很認(rèn)真，松子還是松子，沒變成栗子。
    那只幻兔搖搖頭，似乎對她的悟性很不滿，又點點地下的松子。
    景橫波看看地下松子，再看看它掌心松子，忽然明白了。
    它掌心那一把松子，都比較小。
    再仔細(xì)看，所有比較小的松子，都落入了這幻兔的爪心。地下留下的是大的。
    景橫波倒抽一口涼氣。
    太尼瑪高大上了。
    在運動的松子中間，一眨眼找出所有較小的松子。這需要何等的眼力和速度？
    修行之人都知道，做到這種，必須心很靜，這點和七殺前幾天教給她的一門心法要求類似，要求打開身體，接納天地之氣，靜心，細(xì)辨，靈臺清明。
    她還沒有摸到精髓，不知道該從何入手，如何讓自己做到靜心細(xì)辨，但此刻看那幻兔動作，心中卻若有所悟。
    那幻兔卻似乎很有耐心，一遍遍將動作做給她看，景橫波瞧著瞧著，忽然發(fā)現(xiàn)這只幻兔的身法也很奇妙，看著在左實際卻往右，充滿了各種迷惑人的假動作，似乎可以和自己的瞬移結(jié)合起來，營造出一種幻影效果。
    她連看了好幾遍，那幻兔終于停下，對她抬了抬爪子。
    一看就是要她也做一遍，儼然有宗師風(fēng)度。
    景橫波嘿嘿一笑，道：“松子太小，換個。”抓了一把碎石，嘩啦對身周一撒。
    碎石立即浮動跳躍起來，和先前松子一樣，但碎石比松子重了不知多少倍，這樣的浮動跳躍，便顯得有些詭異。
    景橫波心中也有點驚訝，覺得這兔子不似紫微上人說得那么弱小，但這兔子一直到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善意，她也沒有多想。
    碎石漸漸被風(fēng)卷起，在她身邊盤旋呼嘯，形成一個浮沉的漩渦，景橫波緊緊盯著碎石漩渦，靜下心神，深吸一口氣，忽然一頭扎進了漩渦中。
    那幻兔一呆，仰頭看她，隨即它眼底便泛出迷幻之色——景橫波身形如電飛閃來去，在方寸距離內(nèi)疊加出無數(shù)幻影，它看得眼花繚亂，根本不知道景橫波在干什么。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景橫波唰地閃身而出，漩渦同時止歇，碎石噼里啪啦掉下來。
    景橫波攤開手掌，掌心也是一把碎石，很細(xì)，近乎細(xì)沙。
    明顯掌心的小，地上的大。
    幻兔的小眼睛露出滿意之色。
    景橫波吁出一口長氣，心底稍稍有點慚愧——她并沒有真正學(xué)會那種迅速辨別的本事，她其實是取了巧。
    她利用身形的瞬閃，在方寸漩渦內(nèi)縱橫來去，把幻兔的眼神看花，趁它不注意，將附近一株松樹樹根下的細(xì)沙石移了過來，抓在手中。
    細(xì)沙肯定比所有石頭都小，在幻兔眼睛里，她就是抓出了所有小石頭。
    但景橫波心情也不錯，她雖然沒能做到幻兔這種技巧，但是她卻學(xué)了幻兔那種奇特的步法。在以后的對戰(zhàn)中，她有信心將所有的敵人搞暈。
    而幻兔的迅速辨物，也讓她明白了七殺教她那門心法，到底該從何練起。只要把這一手練好，和這幻兔一樣能迅速截出想要的那部分，就等于那門心法入門。
    收獲當(dāng)真不小。
    “謝了啊。”景橫波蹲下身，很感激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腦袋，正準(zhǔn)備離開，那小家伙卻不讓。
    它甚至對景橫波齜了齜牙，兩顆和身體不太協(xié)調(diào)的巨大獠牙，在日光下寒芒一閃。
    景橫波倒愣了，這是要干什么？
    “啊！這是兔王！”頭頂忽然傳來紫微上人的聲音，嘎嘎笑道，“錯了錯了！這是兔王。教你一事后你必須還它一事，否則會遭受群幻兔攻擊。分?jǐn)?shù)更改，分?jǐn)?shù)更改，現(xiàn)在改為兩分！”
    “姐遲早被你害死！”景橫波大罵。
    紫微上人的笑聲，聽來一點歉意都沒有，“幻兔兔王的致幻能力可比你家那只小怪獸還強。難怪它攔住你，它能被人劇烈波動的情緒所吸引，誰如果內(nèi)心有盤桓不去的心事，很容易被它發(fā)現(xiàn)并鉆了空子，這小東西也很喜歡窺破人心的感覺。如你過得去，一樣會有大造化，如你過不去，只怕從此便留下心魔……嘿嘿祝你好運！”
    他忽然聲音一變，驚道：“喂，你別過來！”
    耶律詢?nèi)绲男β曈肋h(yuǎn)那么開心，“紫微紫微，出來我們談?wù)勑模　?br/>     人影一閃，熟悉的氣息，果然，耶律詢?nèi)绲搅四睦铮善畋阋瞾砹恕?br/>     但景橫波已經(jīng)沒法和他打招呼了——幻兔忽然發(fā)出一聲奇異的尖嘯，聲音詭異。
    “啊啊！不好意思又錯了！”紫微上人的聲音忽然又炸了開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只有控心墮魔能力的幻兔！是最能引誘人內(nèi)心苦痛黑暗致人死地的獸！在七峰山惡獸中排行前三！分?jǐn)?shù)更改，分?jǐn)?shù)更改，現(xiàn)在改成五分！五分！”
    可惜景橫波已經(jīng)沒法和老坑貨算賬了，尖嘯聲起，她心頭一陣翻滾難受，隨即，她面前的景象便換了。
    巍巍宮闕，紛紛大雪，她在玉照宮墻之上，俯瞰著底下廣場，廣場上茫茫人海，無數(shù)人抬起頭，張著嘴，她聽不見聲音，卻能看見那些憤怒的臉孔。
    身側(cè)站著一個人，她知道是誰，卻又不想轉(zhuǎn)頭去看。
    聲浪漸漸卷了來，她聽清楚了。
    “國師，請誅女王！”
    她退后一步，手扶宮墻，凝視著城下，心中知道下一句話是什么，但是問不出口。
    問不出口。
    一問出就是慘烈的結(jié)局。
    她不愿！
    但此刻心越跳越急，血液在澎湃，在沖擊著體內(nèi)的氣海，她知道這問題必須問出口，否則自己就會走火入魔。
    問，還是不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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