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稚愣愣地俯在商裳兒身上，白哥青弟相顧大笑、拿錢打發(fā)掉古三皮，古三皮轉(zhuǎn)身遠(yuǎn)去時(shí)，小稚忽然覺得身下的商裳兒的身子動了一動。
    他微微一愕，白哥與青弟還在那邊竊竊商議著小稚的事——他們對長安城發(fā)生的一切并不熟悉，只知總堂下了通輯裴紅欞母子的重令，雙方正在就自己所知對著消息，全沒注意到商裳兒的異動。
    這時(shí)忽聽小稚一聲驚‘啊’，只聽他低聲道：“姐姐，你醒了？”
    商裳兒輕輕睜開眼，舔了舔口角咸澀的血滴——那是小稚的。她腦中恍恍惚惚，卻已聽得白哥與青弟的對話，微微一嘆道：“原來是還沒到死的時(shí)候。”
    白哥青弟耳目靈敏，已發(fā)覺不對，齊齊轉(zhuǎn)頭，見到商裳兒醒來，反似得了寶一般，齊聲大笑：“沒想你果真化得開‘多羅密’之毒。”
    商裳兒緩緩站起，她輕輕從口中吐出了一塊石頭，握在手里嘆道：“你們不就是想測試一下我到底有沒有‘醉醒石’嗎？”
    ——‘醉醒石’為秘宗異寶，無論何種毒物，只要口含著它，俱都能解。只是它有一樣限制，那就是：必須見血乃生效用。商裳兒一杯‘多羅密’毒酒入口，心中已萬般絕望。她不想再看一眼這個(gè)人世，也不想再看一眼那個(gè)人，所以她并沒有咬破舌尖以解此毒。沒想，小稚無意間滴入她唇角的血滴卻喚醒了‘醉醒石’化毒的奇效。
    她仰首向天——原來，小稚這孩子也是東密追殺的對象。這個(gè)人世，這些爭伐，這些無助的孤弱，倒是不容她想去就去的了。
    她輕輕把小稚拉到身邊，用手摸索著在他頸上尋找著那個(gè)傷口，輕嘆道：“十七兒，怎么？你小小年紀(jì)，這人世對你還長得很，就不想活了？”
    小稚微微有些害羞。見裳姐醒來，他似乎覺得人世里殘余的微光又在他眼前浮起了一絲希望。只聽商裳兒道：“那姐姐告訴你一個(gè)秘密，一個(gè)很大很大的密秘。”
    她空茫茫的眼望著這個(gè)荒園的上空：“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個(gè)從天竺傳來的教派，他們留下了很多秘典。那秘典中記下了很多前人對人生思索而得的秘悟。以此秘典為基，這教派傳入中土，除‘大乘’‘小乘’于世間名聲甚噪之外，最初傳入的卻還有一個(gè)秘密佛教。這教派進(jìn)入中土來又化為‘雜密’與‘純秘’。如今追殺你的‘東密’就屬于‘雜密’。讓他們最不放心的除了天下爭斗外，還有一個(gè)一直喑隱于世的‘純秘’。那也就是‘秘宗門’了。他們費(fèi)盡心力就想找到‘秘宗門’的人。因?yàn)椤刈陂T’中有一句隱語，那隱語傳自先賢‘耆域’。那就是——多羅多羅奄答波羅哞尼密。”
    她輕輕一搖頭，解釋地對小稚道：“翻為漢語，大致意思就是：當(dāng)一切——雪逝、冰消、風(fēng)流、云散……”
    小稚怔怔地抬起頭——當(dāng)一切……雪逝、冰消、風(fēng)流、云散？
    天上月華如練，這一句中的意味與悲涼，卻讓他久久默然。
    只聽商裳兒道：“許多年后，很多人都傳說，如果有人解透了那句隱語的含義，他就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當(dāng)她說起自由兩個(gè)字，面上就幻化出一絲神往的光彩。她輕輕撫著小稚的頭：“可惜無數(shù)的先賢大哲，都沒有猜清這句隱語的含義。小稚，你年紀(jì)正輕，答應(yīng)姐姐，如果你有生一日，就幫姐姐猜猜這句隱語的含義好嗎？——姐姐，姐姐大概猜不出了，但姐姐還想從你口中，領(lǐng)悟到那份真正的自由。”
    她用一段本門秘事引發(fā)小稚的生存之念。小稚果然聽了進(jìn)去。那邊的白哥青弟也似聽了進(jìn)去。只見商裳兒掠了掠鬢，低聲道：“你們想來就是東密中這幾十年一直沒有死心的‘探秘’組織中‘六識’的門人了，青眼放歌俱未老、白眼看它世上人——白哥與青弟？”
    商裳兒臉上浮起一抹冷笑：“如果那樣，我倒不能放你們回去了。”
    那面白哥青弟面色一變：“你果然來自暗湍巖！小妮子，你說吧，暗湍巖到底隱藏在哪里？”
    商裳兒卻輕輕整頓了下自己衣裳的領(lǐng)口。夜很涼，那兩人見她的動作，卻已一驚，互顧一眼，驚道：“不好，這小妮子原來修過‘秘門’秘術(shù)。”
    他們口里說著，一個(gè)個(gè)眼里已神色大變。只見白哥的眼里一雙瞳子幾乎全隱去不見了，剩下的全是白眼，而青弟的眼中瞳仁漸大，黑黑的眼珠幾已填滿了整個(gè)眼眶。可商裳兒那一雙盲眼一顧盼間，已迎上他二人的眼，似乎發(fā)出種幽微的光來，又似乎變成一個(gè)深深的黑洞，要把這荒園中所有的光吞噬而盡。白哥青弟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向她那一雙盲眼投去，投入之后，再不能動，只覺那眼中幽幽深深，他二人就似全看不見了。白哥預(yù)先知警，忽向自己鼻上痛捶了一拳，喝道：“是‘阿睹’之術(shù)！”
    他藉這一拳，人已驚醒，然后一個(gè)身影就騰躍而起。青弟也為他一言驚醒，忽伸雙指似向自己眼中一摳，手指上就沾上了黑黑的顏色。只聽他們喝道：“青眼高歌，白目閱世！”
    話聲中，兩人已齊齊向商裳兒襲來！
    商裳兒一聲輕嘆，在輕嘆中忽然雙手一分，一件羅衫就被她輕輕脫下。只見明朗的月光下，她解衣后的胴體在月光下輕輕一閃，幾不容人所見，手里的羅衣已翩然而舞，重又穿到她身上來。只聽她口里輕嘆道：“欲減羅衣……”
    “欲減羅衣——寒未去……”
    小稚怔怔地望著她，只見荒園中商裳兒的羅衣時(shí)穿時(shí)解，翩然飛舞。就在她的起舞之間，時(shí)間在小稚眼中已失去了其一向迢遞難期的躍動，那一刻仿佛很長，又仿佛很短，長得只覺得這人世間只剩下商裳兒穿衣脫衣的動作了，短得又不及讓人看得清商裳兒那解與穿之間一舞如旋的身體。泥足巷的荒園中，只見到一黑一白的兩個(gè)身影上下縱躍，而籠壓在他們身上眼中的只有那一個(gè)弱不勝衣的商裳兒的身體與一件羅衫的飄啊飄。然后衫影忽斂，這個(gè)世界的光陰似忽然開始走得好慢好慢。小稚看見那件羅裳輕輕從空中極緩極緩地垂落，重又罩在了商裳兒的身上。然后，月華忽明，好明好明，那是小稚這一生見過的最明的月夜，明如白晝。商裳兒一停之下，羅衣舞罷，整個(gè)世界竟有了重新安穩(wěn)了的感覺。小稚只覺得好靜好靜，而自己的心里也好定好定——當(dāng)一切、雪逝、冰消、風(fēng)流、云散……
    羅衣舞過，那一舞舞過了雪逝、舞過了冰消、舞過了風(fēng)流、舞過了云散……，而這個(gè)世界，只剩下冰雪無語寒夜中的你那難掩難遮雖千萬人也難及的光彩。
    小稚忽然想哭——為那難以自扼的光彩。
    然后，他見到白哥青弟的身影已萎然倒地。他們的一雙眼至死都不信似的空空地睜著，可一雙瞳仁卻已非平時(shí)的異象，恢復(fù)了常人的大小。商裳兒‘欲減羅衣’之下，已破了他們平生苦修的‘青白眼’異術(shù)。而她的出手，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氣。那不是殺伐的凜冽，而只是一場消融——當(dāng)一切、雪逝、冰消、風(fēng)流、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