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冬月涼涼,殿內(nèi)無風,龍一豬腳下的小木驢卻抖了起來,那雙圓溜溜的驢眼里滿是驚恐,被龍一豬一眼瞥來,抖成了篩子,卻不敢挪動分毫。
    龍一豬輕咦一聲,難以置信看向梵樾,酒都醒了大半:“我去!不吃也就算了,你還讓它擁有了魂力,小木頭,你腦袋銹逗了?”他突然大耳朵一豎,莫名一問:“你……該不是因為那個丫頭吧?”
    梵樾冷冷一眼掃來,龍一豬忙正襟危坐,咳嗽一聲,有些嚴肅,“小木頭,你可別忘了,你的本體是上古菩提木,若是你聚不齊分散在三界的靈木,當你體內(nèi)的炙火燃燒到心脈的時候,你就會化為飛灰,神佛難救喔。”
    梵樾眉心一皺,手心酒一飲而盡,腕袖落下,露出胸口若隱若現(xiàn)的七顆星芒,其中首位星星已經(jīng)點燃,而剩下的六顆,則黯淡無光。這七顆星星交織成七芒圖案,仿佛一個星陣,刻在他的胸口上,而最后的一顆,正在心臟的位置上。
    或許是龍一豬的話勾起了梵樾的記憶,他眼底瞬間拂過一幕。
    極北之地,一片冰雪中,紅衣少年睜開眼,天地間盡是風雪,入目皆白,他躺在一方七星陣中,七星陣外,饕餮虎視眈眈。
    “當年可是我用沉睡為代價把你從饕餮手中救回來的!”龍一豬撲騰著翅膀飛到梵樾面前,有點小委屈,“咱們可是有約定的,我替你找到七顆消散的靈木,你呢,恢復神力和記憶,把我從這頭豬里放出來!要不是菩提神木乃萬木之祖,而我又恰巧被封印在了一塊木頭里,本君才不會委身做你的神獸,受你驅(qū)使,為你賣命!你可別說話不算話!”
    “本殿答應(yīng)的事從不食言。”梵樾終于開了口。
    “那你怎么不吞了它的力量,還讓他喚醒了自己的魂力?我可是提醒過你,你們同屬于上古菩提神木,你喚醒了他的魂力,一旦他修煉得比你強大,他也可以吞了你成神!不過說到底你們誰成神都一樣啦,我呀,只要能替我解開封印就成咯。”
    龍一豬聳聳肩,打了個哈欠,一副很是看得開的模樣。
    梵樾挑眉,看向龍一豬,淡淡的目光落在龍二身上,“你覺得它可以?”
    龍二驢瘋狂眨眼,如果他能動,只怕恨不得把自己化成香爐灰。龍一豬瞅瞅那沒出息的蠢驢,又看看威風八面的皓月殿殿主,十分誠懇地說:“難。”
    “那你留著它干啥……?干飯啊?”
    “沒什么,太無趣了,好玩。”梵樾起身,赤腳走在如冰的殿上,朝外走去,“既是本殿的同脈,留它多活幾年又何妨。”
    “哎!那個奇怪的丫頭,你當真要把她留在人間啊?”龍一豬憋了許多天,還是忍不住問:“或許有她在,你能早些找到其他靈……”
    龍一豬話還沒完,梵樾就消失在殿中。
    龍一豬望了一眼委屈巴巴的龍二驢,小豬手托著下巴,朝梵樾消失的方向嘆了口氣。
    一片冰雪中,極北之地深處,天地間,仿佛只剩那紅衣少年。
    梵樾望著近在咫尺的圓月,閉上眼,腦海中是浮現(xiàn)過千百次的畫面。
    漫天桃林,一方星閣,那人一身白裙,半靠在星閣下,手持酒壺,遙遙回轉(zhuǎn)頭。
    一道光在腦海中閃過,梵樾胸口驟然抽痛,疼得半跪于地。
    又是這樣,只要他開始回憶那神秘星閣中的那雙眼睛,他的心就像要被撕裂了一般。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她究竟是誰?而他自己……那個蠢豬嘴中的菩提神木,又是誰?
    無論他是誰,他都要活著……再見到她。
    梵樾驟然睜開眼,眼中燃著熊熊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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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海外域,千里之廣,古有言,舊時仙跡,始于此。
    遼闊的海域上,海鳥騰躍,魚龜嬉戲,千島懸于海面,彩虹自天際落下,其中心一島,狀若玄龜,島上山巒起伏,竹林環(huán)繞,桃花繞于島四方,最中心一處,楓林似火,數(shù)十座殿宇零星落于其中,此島乃東海第一島,縹緲。
    正值春日,桃花盛開,最外圍的島路上鋪了厚厚的桃花瓣兒,芳香撲鼻。四五個女君白裙裊裊,提著籃子走過,每個籃中盛著四五個白瓷瓶,瓶中清水蕩漾,酒香四溢。
    “你聽說了嗎?重昭師兄斬了那八爪魚,要回來了!”縹緲島以排行命名,兩眼放光的正是二代弟子爾嵐,她壓低聲音,難掩喜悅。
    “當真?”爾梨一驚,忍不住道:“聽說最近有一只修煉百年的八爪魚為禍沿海,不少百姓焚香祈求咱們縹緲島斬妖除害,掌門讓幾位師兄前去除妖,可那八爪魚兇惡無比,幾位師兄都負傷而歸,掌門這才讓閉關(guān)的重昭師兄出關(guān)前往。重昭師兄這才三日便回來了,定是閉關(guān)修煉大有所成,說不定已經(jīng)晉升為仙君了!”
    修仙之人雖多,但并不是所有仙人都能成為仙族,只有踏入仙君之列,才算成為仙界一員,尊稱仙族,否則一律以散仙稱之。縹緲島地處東域,雖算不上是仙門大派,卻是仙界有名的盛景之處,此派掌門向來心性灑脫,不問世事,縹緲島偏安一隅,保東海海域平安,倒也受東海子民供奉,島內(nèi)安寧和樂。
    “那咱們可要好好為師兄慶祝慶祝!”
    “師兄身邊有爾昀師姐,哪輪得到你獻殷勤,再說師兄向來端方清冷,除了師姐,可是誰都不親近。”爾梨撇撇嘴。
    “那可不止,你別忘了還有藥廬里的那個外門弟子呢,師兄一向?qū)λ疹櫽屑樱铱陕犝f,她是重昭師兄在人間的舊識,還是青梅竹馬呢。”爾嵐哼一聲,著實藏不住嫉妒。
    “就憑她?也敢纏著重昭師兄,癡心妄想!”爾梨滿臉不悅,“若不是掌門看重重昭師兄,破例讓她以外門弟子的身份留在藥廬,就憑她那點資質(zhì),連踏入咱們縹緲島都不夠格!”
    “好了,爾梨師姐,何必為了這種廢人置氣,咱們還是想著如何為師兄慶賀吧……”爾嵐話音剛落,一藍一紅兩道仙光劃破天際,直朝楓林中的主殿而去。
    “是師兄和師姐!他們回來了!走,咱們快回去!”爾梨喜笑顏開,和幾位女君化為數(shù)道仙光,追上前去。
    桃林群花中,又恢復了寧靜,細聽下來,還有小小的鼾聲在茂密的枝葉中響起,陽光縫隙下,一少年躺在樹干上,臉上蓋了片大葉子,睡的正香。
    突然一條碩大的毛毛蟲從樹頂落下,砸在少女臉上,少年一驚醒,噗通一聲,朝樹下墜去。
    “哎喲!”
    痛呼聲響起,卻不是清脆嬌嫩的,有些蒼老。樹下一只大龜四腳著地,趴在地上,轉(zhuǎn)頭望著龜殼上四仰八叉的少年,“臭丫頭!還不起來!老人家的腰都快給你折斷了!”
    “哎呀,您這殼比那海邊的老巖石都鈍,我哪摔得斷。”
    少年摘下臉上的樹葉,睜開眼,露出一雙狡黠靈動的眸子,不是白爍又是誰。她瞧上去比前幾年的模樣長得更開了些,穿了一身小藥童的衣服,梳個小髻,腰上還跨個藥袋,她伸了個懶腰,瞅了瞅天際那幾道光芒,踢踢老龜?shù)臍ぃ宕嘁缓啊?br/>
    “老黑,走吧,回去咯!”
    老龜慢慢爬著朝更南邊而去,遠離了中心的主殿。
    “真是倒霉,等了一早上的桃花露水,打了個盹兒,就全被她們給采走了。”白爍隨手從路旁摘了跟馬尾銜在嘴里,嘟囔著發(fā)牢騷。
    “還不是你只顧睡覺?資質(zhì)本就比不上內(nèi)門弟子,還比她們懶,哎,你這修的什么仙,不如趁早回家算了!少浪費我的仙草和糧食!”
    “哎喲,你這老龜,要不是我日日替你尋仙草仙露燒火煉丹,你能長得這么壯壯實實?”白爍在龜殼上敲了敲,一副耍賴模樣,“留著我,不虧,再說了,我這幾日好像不用再吃東西了,說不定再過幾日,我就能辟谷成功了!”
    白爍說著嘿嘿一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修了三年仙法,還不能辟谷,連最低等的仙獸都不如,也不知道你樂個什么勁。方才她們說重昭那小子都已經(jīng)位列仙君了,丫頭,在過上些年,他要是真做了上君,飛升天宮,你可是連見都見不到他咯。”
    老龜一聲嘆息,怒其不爭,白爍仰在龜殼上,曬著太陽瞇著眼,望著天空發(fā)呆。
    白爍從小得見神仙,于是她從小到大的執(zhí)念就是做一個神仙,找到她心心念念要報恩的人,可白爍從沒想過,她竟不是個有仙緣的人。
    當年她和重昭離開京城,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到了東海,那時候,面對茫茫大海,寥寥天地,她才知道一個凡人要做神仙是多么可笑。她和重昭出海尋仙島不下數(shù)十次,次次都是九死一生,最后一次,連她都要放棄的時候,兩個人在絕境之際因緣際會救了與海蛇大戰(zhàn)、重傷垂危昏迷在荒島的縹緲島上任掌門松鶴道長,這才被帶到了縹緲島。
    恰逢縹緲島十年一次的選徒儀式,重昭天生靈力,根骨奇佳,竟是個不出世的修仙奇才,松鶴將其收為入門弟子,而白爍,無論如何試驗,半分仙骨仙根都沒有,還是在重昭的求情和松鶴的特許下,這才破了縹緲島百年的規(guī)矩,特允她一介凡人留在仙島,但她入不得主殿,只能留在藥園里看管藥材,做一個小藥童。
    當年松鶴道長雖活著回了縹緲島,卻重傷難愈,彌留之際將一身仙力傳給重昭,是以不過三年重昭便超越那些修煉百年的師兄弟,成了縹緲島同輩人中的翹楚。他日夜留在后山修煉,就連白爍也極少有機會看到他,她上一次見重昭,還是半年前重昭閉關(guān)修煉的那日。
    那是個滿月,藥園里靜悄悄的,只有草廬里燃著的藥鼎透著些許亮光,白爍托著下巴在藥鼎前打盹兒,腳邊冬眠著一只老王、八。
    重昭在打盹的白爍身邊坐了很久,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她,直到晨曦初現(xiàn),他才起身欲離去,一雙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這時候天剛亮,外頭霜氣重,冷著呢,再烤會火,等出太陽了再走唄。”白爍不知什么時候醒了過來,沒心沒肺地笑。
    重昭回轉(zhuǎn)頭,沒有坐下,在白爍頭上摸了摸,“今日掌門師叔為我開了縹緲禁地,我要入內(nèi)修煉閉關(guān),來看看你。”
    拉著重昭衣角的手一頓,白爍喜笑顏開,一雙眼亮晶晶,“真的?掌門為你開縹緲之地了?太好了,那你快去啊,還來這藥園子干嘛,浪費時間!”
    重昭微微沉默:“我這一去怕是要很久,阿爍,照顧好自己,在我出關(guān)之前,就在藥廬里好好呆著,若是遇到什么事,便捏碎它,我會趕回你身邊。”重昭從懷中掏出一方竹笛,竹笛上仙力涌動,碧綠精巧,一見便知是重昭以仙力雕刻而成。
    “在島上還能有什么危險。你好好閉關(guān),不用擔心我!”
    白爍擺擺手,重昭皺眉,將竹笛遞得更近了些,見重昭堅持,白爍無奈接過竹笛,“好啦,我拿著。”
    重昭蹲下身,與白爍目光齊平,“阿爍,等我晉為仙君后,一定會找到方法,替你打開仙脈,助你修煉成仙,你等等我。”
    白爍神情一頓,隨即一轉(zhuǎn)身撥弄著鼎下的柴火,擺手,“好啦好啦,你只管好好修煉,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天都亮了,去吧去吧。”
    看著藥鼎下的小小身影,重昭伸了伸手,想再摸摸她的頭,卻又忍住。
    “我走了。”
    “嗯。”
    身后腳步聲漸遠,沒了聲音。
    白爍望著藥鼎下的火發(fā)呆。縹緲島是很熱鬧,也很美,可她比以前更孤獨。整個島上,或許在意她存在的除了重昭,只有這只一直生活在藥園子里的大烏龜。
    白爍摩挲著手中的竹笛,在無人看見的時候,悄悄嘆了口氣。
    日頭晃眼,白爍被晃回了神。她雖說留在了縹緲島,可她修不了真正的仙法,既凝不了仙劍,也念不了咒訣,只會一點最簡單的縱云術(shù)和控火術(shù),這還是她喚醒了藥廬里冬眠已久的老龜后,老龜以仙藥報恩,她才勉強踏入仙途,習的一點皮毛。不過雖說白爍凝聚不了仙力,但她卻是個煉丹的奇才,無論什么藥書,她看一眼就能背下,跟著老龜才三年,便能練出三品仙藥,三品仙藥雖說不能讓白爍成仙,但能讓她延年益壽。
    老龜說,若是她能僥幸練出一品仙藥,或許能讓她直接化為仙體,就算不成位列仙君,做個散仙總不成問題。
    白爍還在發(fā)著呆,老烏龜卻已經(jīng)爬到了藥園,園中種滿了藥草,一陣藥香撲鼻而來,白爍跑進草廬,從藥袋中掏出一根竹罐,把竹罐里的露水倒進了藥鼎中,鼎中一道靈光閃過,一顆紅色的藥丸緩緩升起,白爍睜大眼,緊張地搓著手。片刻后,藥丸上的靈光消失,散成粉末又落回鼎中。
    又失敗了……白爍一臉失望,可憐巴巴坐在藥鼎旁,垂下肩一言不發(fā)。
    “你以為一品仙藥是人間那些爛大街的假藥啊?要是這么容易讓你一個半仙給煉出來,整個仙界只怕都要轟動了。”
    老龜爬進來,瞅著白爍那模樣,朝躺椅上一靠,四腳朝天,舒服地伸展四肢。
    “我早就說過了,煉仙藥得用仙力,你天賦過人,善用仙草的藥力借這藥鼎練出三品仙藥,已經(jīng)是極限了。”老龜閉上眼開始養(yǎng)神,“吃了三品仙藥,你活個幾百年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能不能成仙啊,都是命,你也不要太執(zhí)著了。”
    白爍望著藥鼎,一言不發(fā)轉(zhuǎn)頭就走,老龜睜眼瞧著她遠去,嘆息一聲。